
田鼠,本名田馮太,土家族。寫小說,寫詩。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詩刊》《長城》《星星》《大家》《江南詩》《邊疆文學》《延河》《四川文學》《中國詩歌》《山西文學》《廈門文學》《滇池》《文學港》等期刊。
一
夕陽照耀在玉龍雪山身上,金燦燦的。我站起身,掏出手機,打開相機調焦距,讓鏡頭越過小院青瓦的屋頂。客棧老板依然坐著,翹著二郎腿抽煙,他說:“在我們院兒里要拍朝陽才好看。拍夕陽的話,得換個地方。”
這是我第二次來麗江白沙古鎮。第一次來是五年前的事情,來尋我前妻。這次,我不打算尋我那名不副實的女朋友。由她去吧,就像這漸行漸遠的新冠疫情一樣。當然,如果能像大多數言情小說里寫的那樣,在這里遇上了她,我會向她討個說法。要走你說一聲啊,不辭而別玩兒失蹤就不厚道了。
客棧雖然名叫“小院”,但這個四合院真不小,比我的面館大得多。客棧由納西族傳統民居改造而成,共有18個房間和一間簡易的廚房。老板一家三口住兩間,其它用于經營,廚房他們家自用不對外。房間的條件并不算好,比酒店差得遠,價格比麗江大酒店便宜得多。我之所以選擇住在這里,是看上了院子里的天井。整口天井是一個大大的水池,五分之四用木板蓋住。坐在木板上,抬頭可見巍峨的玉龍雪山,低頭則可看見魚兒從敞開的水域游向腳底。
我是在午后入住小院的。老板問我打算住幾天,我說不知道。他連看都沒看我,就說:“那行,你先掃碼登記吧。還剩三間房,樓上兩間,樓下一間,你自己選。鑰匙插鎖上的。”他說話帶著明顯的北方口音,具體哪兒我猜不出來,也懶得猜,反正不是東北話。
我選了樓下的那間房,把背包扔在床上,然后走到天井里的茶臺前坐下曬太陽。老板悄無聲息地坐在我旁邊,沏了一壺普洱熟茶,給我也倒了一杯。我沒看他,只是說了聲謝謝,端起就喝。他又給我遞了根芙蓉王香煙,我照樣沒看他,說了聲謝謝,接過就點火。我只想曬太陽。他卻說個不停。他說:“喲,沒看出來呀,你還挺深沉的。”我沒搭理他。他又說:“兄弟,有啥想不開的說出來吧。說給我聽你大可以放心,就算我嘴欠,告訴別人,你也不見得還會來我這兒。”我依然沒搭理他,我只想曬太陽。見我不吱聲,他說:“那我先說。”于是,他羅里吧嗦地講了一下午他自己的故事。
他的敘事才華實在有限,一下午的話我幾句話就能總結:他出生于山東煙臺,警校畢業后如愿當了一名警察,干了三年覺得沒意思就辭職北漂去了。在北京開了家面館,生意還不錯,但他依然覺得沒意思,就把鋪面轉讓了,然后到了這里開客棧,一開就是六年多。
我是在他說出“面館”兩個字的時候轉頭看他的。他年齡跟我相仿,膚色黝黑,戴一副黑框眼鏡,穿黑色的皮衣,脖子上圍一條橙色的圍巾。我問他不熱嗎?他講述的興致更高了,說:“嘿,這你就不知道了。麗江這地方的氣候,跟我們山東不一樣。哦,不對,你不是山東人。你老家哪兒的?湖北呀,我去過,跟湖北也不一樣。這兒的氣候,跟我們老家的二四八月差不多。二四八月啥意思懂吧?二四八月亂穿衣,穿啥都不奇怪。而且這地方早晚溫差大,我要是把外套脫了,一會兒還得再穿回去。麻煩……”
他似乎還想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這時來客人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來者應該是一對情侶,都穿著米色的羽絨服和破洞的牛仔褲,露出膝蓋,男孩兒的頭發是火紅色的,女孩兒的頭發是嫩黃色的,女孩兒的下嘴唇還戴著一個銀色的環。女孩兒問有房嗎?老板并不起身迎接,回答得很干脆:“不好意思,沒房了。”
那對奇裝異服的情侶走出院門后我問他為什么要騙人家?明明還剩兩間房。他說:“我不稀得做他倆的生意。”我說對年輕人要包容,人家不過是打扮得古怪了一點而已。他說:“我就看不慣。再說了,我只不過不讓他倆住,又沒把他倆咋地。”我問他白沙古鎮的房租是不是很便宜,他一拍大腿,說:“兄弟你也是做生意的吧?一問就問到點子上了。白沙的房租比起古城來,便宜了可不是一點兩點。所以我才有這底氣呀。”說完,他哈哈大笑,笑得前翻后仰。
二
我記得第一次來白沙時,這里異常冷清。國內游客幾乎沒有,偶爾有個把黑頭發黃皮膚的人走過,都是附近的村民,穿著黑色或者藍色的民族服裝。這一次,這里擁擠得超乎我的想象,石板路上,行人摩肩接踵。客棧老板說:“還不是疫情給鬧的。三年了,人都憋瘋了。這不,一放開,大家都出來蹦跶了。”我沒接他的話。我來這兒到底跟疫情有沒有關系,我自己都說不清楚。
當“堂堂名牌大學畢業生找不到工作回家開面館”的消息在恩施城里不脛而走的時候,我一點都沒覺得憋屈,而我前妻離家出走時,我卻感覺整個世界都在翻滾。
我跟我前妻是在大學校園里談的戀愛。當時,我倆都是文藝小青年,她寫點不痛不癢的詩歌,我寫無關緊要的小說,于是就好上了。我倆剛在一起的時候,我爹媽堅決反對,理由是她抽煙。我媽說,女孩子抽煙影響生育。但我不在乎,影響就影響吧,大不了不生,再說了還可以提前戒的嘛。那時候,我們都很浪漫,都相信美好的前程和美滿的婚姻就在不遠處等著我們,沒有什么能夠阻擋我們對這兩樣的追求。
大學畢業后,我們一起考了三年公務員。我從沒通過筆試。她通過了一次,在重慶市酉陽縣,還是第二名,那單位招三個人,她完全有機會,但為了我,她放棄了面試。當時我勸過她。酉陽距離我老家恩施不遠,我要是再考不上,還可以回去跟我爹學做面,頂多三年他準會把我家的祖傳秘方傳給我,到時候我再去酉陽開面館,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況且高速公路通車在即,從恩施到酉陽也就一腳油門的事情,這三年不難熬。但她說三年太漫長了,指不定會有多大的變數,還是天天在一起比較有安全感。
第三年,我倆都沒進入面試。我決定不考了。我就不是考試那塊料。想當年高考時,要不是前桌那學霸哥們兒坐姿向右歪得厲害,而我視力超群,我想我連本科都不一定考得上。人貴在自知。我決定繼承祖業,開面館。我前妻說她也不考了,兩人一起創業也挺浪漫的。對此,我爹說:“造化弄人啊!轉了一圈,還是回來了。送你上大學是老子這輩子做的最虧血本的買賣。算了算了,明天來店里上班吧。”
第二天凌晨三點,我爹準時把我叫醒,說是上班了。進店后,我爹叫我把卷閘門重新鎖起來,然后帶我進入廚房。他說:“既然是祖傳秘方,自然不能讓外人偷學了去。”他鬼使神差地找到兩個啞鈴遞給我,自己開始摻水和面。他說:“我們家的祖傳秘方有兩個,一個是湯的配方,另一個是揉面的手法,兩樣缺一不可。一百多年來,我們家的面館從沒用過外面的水切面,更沒用過掛面,都是自己揉的。揉面對手臂、手腕和手掌的力量要求高,你這幾年在大學里養尊處優,手無縛雞之力,所以你先從鍛煉手的力量開始學,等你學會揉面了,我再把配方告訴你。”
我從小就知道,我之所以能夠養尊處優、跟大部分同學相比我在經濟方面有十足的優越感,都是我爹一碗面一碗面地做出來的,但是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做面這件事門道很深,也才知道我爹每天凌晨三點就起床了。
天麻麻亮的時候,我爹揩了揩額頭上的汗水,叫我打開卷閘門,說是我媽和服務員們該來上班了。那時,我已經累得差點癱坐在地上。打開門,我媽已經等在外面了。她負責收銀。所有服務員都到崗時,我爹已經把當天要賣的面全都切好了。他找我媽要了50塊錢就出門了。我媽說,他打麻將去了,那是他唯一的精神消費,每天50塊,放炮5毛、自摸1塊,輸完為止。當時,我心里很為我媽鳴不平。我爹太不像話了,把店交給我媽,自己去打麻將。可是當天我就知道了,相比之下,我媽的工作要輕松得多。我家的面館最遲營業到下午一點,大多數時候十二點左右面就賣光了。清點完賬目,我媽愛干嘛干嘛。我爹說,過午時歇業,那是祖上定下的規矩。
三
日頭偏西,將我和客棧老板的影子拉得老長。我本想多拍幾張玉龍雪山,可他卻喋喋不休地講述著他的生意經。他說:“我就沒想過要賺大錢。我要真想賺大錢來這兒干嘛?城里不比這兒好賺?我就圖個悠閑自在。”他的話讓我想起了我爹。想必我爹也是個不想賺大錢的人。
就在我想得入神時,客棧老板提高音量,說:“回來了?”門口的方向一個柔和的男中音回答道:“回來了。”我順著聲音望去,見三個人從客棧大門走了進來。左邊的男子看上去三十來歲,留著披肩長發,穿一件綠色的呢子大衣,面帶微笑,右邊的女的低著頭,看不出年紀,穿一件紅色小棉襖,他倆中間牽著一個頭發稀疏、約莫3歲的男孩。客棧老板邀請他們過來喝茶。長發男子說馬上來,卻沒有停下腳步。三人轉個彎上了樓梯,進了二樓最靠左的房間。不大一會兒,長發男子抱著一個陶瓷電茶壺下樓來。客棧老板起身,說:“我去拿插線板。”
長發男子在我對面坐下,依然面帶微笑。他說他喝不慣別的茶,去到哪兒都喝他自帶的白茶。“你也嘗嘗吧。”他說。我什么茶都不懂,除了謝謝,不知道還應該說點什么。插上電,客棧老板重新落座,給我和長發男子每人遞了根煙。點火的時候,他問道:“看上了嗎?”
“排上了,明天下午看。”
“排上了就好。那老中醫名氣大,慕名來的病人多。再加上他70多歲的高齡了,一天也看不了幾個,你這算快的了。”
“唉!”長發男子微微嘆口氣,說:“多等一天也沒什么。我相信我的選擇是對的。我也相信若干年后,隨著科技的發展,西醫會很牛逼,但是現在,我沒法看著他忍受化療的痛苦……”他的聲音越來越輕,一縷輕煙在他右手食指和無名指間徐徐飄升。
化療這個詞過于沉重,我決定將它岔開。我猛地吸了口煙,對長發男子說:“看兄弟的裝扮,應該是個藝術家。”他立馬恢復笑容,說:“畫畫的,談不上家,大多數時間都在教小朋友畫畫。我在重慶開了家培訓機構,有空來喝茶。”說完,他給我們每人倒了杯他的白茶。
老板娘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到旁邊的。她身材苗條,皮膚白凈,臉上沒有雀斑也沒有皺紋。她插話道:“聽說有些人裝修房子時會在墻上畫畫。”畫家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微微搖頭說:“一種時尚吧。那種墻畫其實挺尷尬的,內行人根本看不上,外行也只是覺得新鮮,過幾天就疲勞了。不過我有時候也接這種活。為了生活嘛。”
顯然,在轉移話題方面,老板娘比我高明得多。聊起他的專業,畫家可謂口若懸河,雖然大部分我都聽不懂。其間,老板娘將雙手搭在老板的肩膀上,像是按摩又像是推搡。推到第三次的時候,老板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抬起左手看了看表,說:“我得吃飯了,吃完要去接孩子。你倆跟我們一塊兒吃吧,家常便飯,別嫌棄。”畫家說他吃過了。我問有沒有煎餅卷大蔥,有就吃。老板說:“來麗江這么多年,我們已經習慣吃米飯了。入鄉隨俗嘛。”老板娘接話道:“你想吃煎餅卷大蔥,明天吧,明天我給你攤。今天來不及了。”我說我不餓,只是好奇,聽說山東人都愛吃那玩意兒。
四
我到我家的面館上班一星期后,我前妻也來了,從洗碗工做起。她也沒怨言。面館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新鮮的。一年后,她接替了我媽的工作。面館營業的時候,我媽就坐在門口織毛衣。而我,也勉強可以獨自揉面了。三年后,我已經熟練地掌握了我家的祖傳做面手藝,和我前妻正式結婚。婚禮后三天,我爹對我說:“你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從明天起,我退休,面館就交給你了。記住,祖宗的規矩不能廢,午時一過就關門歇業。”
第二天,我爹就帶著我媽出門旅行去了,連招呼都沒跟我們打一聲。我一路追到恩施許家坪機場,總算追上了。我問他們去哪里,他們沒有回答。我爹反過來問我:“你以為老子喜歡打麻將啊?”我說你倆從沒出過遠門,就這么走了我不放心。他說:“你也曉得老子一輩子沒出過遠門?趁現在腿腳還利索,再不出,以后就沒機會了。還有你媽,當牛做馬這么多年,連恩施市都沒出過,不應該帶她出去走走?”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出門旅行應該提前規劃一下才好。他說:“老子早就規劃好了,哪里舒服去哪里。退了休時間就是老子自己的。”我說我們又不是什么干部,退哪門子休?他說:“只有干部能退休?兒子成家老子退休,天經地義。”我想了想,由著他們去吧,只要每天通電話確保他們平安就好。操勞了一輩子,是該出去放松放松了。
我不愛打麻將。我將我爹用于打麻將的時間用來讀書寫作,陸陸續續發表了一些中短篇小說,自費出版了一本小說集,搏得了一個作家的虛名。對此,我前妻的意見很大。她說:“我的詩歌才華全都荒廢了。”我對她說:“每天只用上半天班,你就算考上了公務員,也不會有這待遇吧?剩下的時間我們完全可以用于讀書寫作。”她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你見過哪個詩人的作品是關在屋里寫出來的?成天守著面館,連個周末都沒有。越到節假日越忙。”我一時想不出好的法子安撫她。自從我爹媽出門旅行后,她變得一天比一天焦躁。
大半年后,我爹媽回來了,風塵仆仆卻又異常歡樂。我爹說,他們去過很多地方,最南到過三亞,最北到過敦煌,其中最讓他們的留戀的是云南麗江一個叫白沙的小鎮子。他眉飛色舞、唾沫橫飛地說:“你們不曉得,那地方的人有多快樂。一天無卵事就唱歌,要不就玩各種稀奇古怪的樂器,就算天塌下來了也跟他們無關。沒得哪個一天到晚算計著怎么搞錢,也沒得哪個為了屁大點事跟隔壁鄰居吵架。好像他們不需要錢一樣。我認識一個老頭,年紀跟我差不多,住的是土磚房子,瓦縫里都長了青草,柱子和椽子熏得黢黑,他也不翻修一下,卻買了一輛小轎車,說是方便他拉樂器。我專門打聽了一下,那車叫本田雅閣,要大幾十萬……”
我爹描述白沙的時候,我前妻把眼睛瞪得又大又圓,像兩個咸菜碟子。她說:“那一定是個生長詩歌的地方。”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低,但足以讓我聽見。
五
畫家被他愛人叫回房間去了。我一個人坐在天井里喝茶抽煙。月亮升了起來,很圓,很大,像一個餅。我得出去吃點東西了。
走出小院,左轉,不大一會兒就到了一個十字路口。一個大大的牌坊立在眼前,借著月光和燈光,上面的“白沙”二字清晰可見。“白沙”上面還有一排小字,我看不真切,就算看清楚了也認不出。那不像漢字,我猜大概是當地某個少數民族的文字吧。牌坊下排著十幾米的長隊。我第一時間想到了做核酸。不對呀,疫情已經放開了,白沙古鎮的街道上都沒幾個人戴口罩了,哪會有這么多人排隊做核酸?出于好奇,我繞到隊伍的最前面,看見了一塊不大的招牌:我的饅頭我的詩。
這是一塊充滿回憶的招牌。我前妻曾無意中說起過,她所在的某個詩人群里有個人,網名叫“我的饅頭我的詩”,賣饅頭為生,閑暇時寫詩。只是我沒想到,這個饅頭詩人就在白沙古鎮。當時,我借題發揮,說,既然人家可以邊賣饅頭邊寫詩,你為什么不可以邊賣面條邊寫詩呢?
我沒買饅頭,隨便找了家小吃店胡亂吃了碗米線就回小院去了。
老板坐在我們之前喝茶的地方低頭看手機,見我進來,招呼我坐下,并給我倒了杯畫家留下的白茶。出于禮貌,我問他:“孩子接回來了?”“接回來了,”他說:“在屋里寫作業呢。快中考了,學習壓力大。”“那你還不去輔導輔導?”“我哪輔導得了呀!我要是能輔導,還坐這兒?管他的,身心健康就好。咱倆接著喝茶。別怪我多嘴啊,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我說我哪有什么心事,我不過是出來享受幾天閑適的日子罷了。他說:“嘿,這你可蒙不了我。我在這兒開了這么些年客棧,有沒有心事一眼就看得出來。”我掏出手機,打開前置攝像頭,把臉收拾了一下,恢復到下午那種似笑非笑的面容。只要我不說,你還能猜出我的心事不成?
我們就這樣坐著,給對方續茶,給對方遞煙,就是不說話。突然,他站了起來,問:“收了?”“收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小院大門處傳來。那聲音很耐人尋味,音色本身很清脆,卻又夾雜著些許無奈和感傷。我抬起頭,見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姑娘走了進來。中年婦女雙手端著一個生鐵爐子,走路一歪一斜。客棧老板趕緊過去幫忙,接過爐子擱在角落里。小姑娘眼瞼下垂,嘴上掛著一絲極不自然的笑。放穩爐子后,客棧老板說:“不早了,你倆趕緊去吃飯吧。今天沒叫你倆一塊兒吃。”中年婦女回答說:“就得這樣。”說完,她們進了我隔壁的房間。
品一口茶的工夫,她倆就出去了。客棧老板又給我遞了根煙,問我知不知道“擺爛”是什么意思。我說是現在年輕人流行的網絡用語,大概是不思進取、自暴自棄、破罐破摔的意思吧,跟躺平差不多,程度更深一點。他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激動,一拍后腦勺,說:“你說對了,就是這意思。”大概是他意識到了失態,收了收坐姿,說:“你注意到那小姑娘了嗎?有沒有覺得哪兒不對勁?”經他一提醒,我還真覺得那姑娘有問題,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笑得比僵尸還生硬。我回答道:“好樣有抑郁癥的樣子。”“對了,就是抑郁癥。”他說:“連你都看出來了。”我沒接他的話,心想,我是誰呀?開了這么多年的面館,什么樣的人沒見過?再說了,為了寫小說的需要,我早已養成了觀察人類表情和肢體動作的習慣。
據客棧老板說,那姑娘是他侄女,他姐姐的女兒——準確說,應該是外甥女,但他入鄉隨俗,云南人沒有甥侄之分,都叫侄女——是北方某醫科大學大二的學生。以前挺懂事的一姑娘,不知道怎么回事,上大學后變得萎靡不振,對啥都提不起興趣,不想學習,不想運動,不想交朋友,更不想談戀愛,成天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發呆。他姐姐發現了問題,就帶她來云南散心,住在舅舅的客棧里。他覺得這樣下去不行。雖然很多人來麗江旅游就是圖個曬太陽、發呆,可人家那是忙里偷閑,具備曬太陽發呆的資本。可她呢?一個大學生,什么生存的技能都沒有,拿什么跟那些游客比?于是他問侄女將來想干嘛,她說她啥都不想干,就想擺爛。他當時不知道漢語里有擺爛這個詞,聽成了擺攤,心想擺攤也行呀,讓她體會一下賺錢的艱辛也好,于是問她想擺攤賣什么。小姑娘面無表情,用一種怪怪的眼神看了看他。這時,她姐姐把話頭接了過去,說:“你平時不是愛吃烤棉花糖嗎?問你舅借個爐子,咱烤棉花糖賣。”
“我還是頭一回聽說棉花糖可以烤著吃呢。”客棧老板說:“今兒賣了一天,截止你進來前幾分鐘,總共賣了50塊錢,還不夠本的。”
其實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棉花糖還有這種奇怪的吃法。我剛進小院大門的時候就看到過她們娘兒倆,她們的火爐就支在小院大門右側,很容易發現,只是我對甜食向來沒興趣,就忽略了。在白沙古鎮,把攤位擺在別人店鋪前的情況很常見,只要沒堵住人家的門,大家各做各的生意,彼此相安無事。我想,這大概就是這地方令我爹印象深刻的原因吧,至少是原因之一。
“擺爛可以,但得先養活自己呀,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客棧老板問這話的時候并沒有看著我,我都不確定他是不是在問我,可是天井里就咱倆,我回答道:“現在這些孩子的成長環境太優越,沒經歷過磨難。”“我覺得啊,她這情況可能是新冠后遺癥。”這句話把我給逗笑了。我說:“大學生心理健康問題早就是一個社會問題了,跟新冠有什么關系?”他說:“你看啊,都這個點了,外面還有那么多人在吵吵著,以前白沙可不是這樣子的。要是擱以前,這個點,外面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這是為什么?憋了三年,報復性旅游唄。你說,我侄女有沒有可能是報復性抑郁?或者,怎么說呢,報復性頹廢?”
我差點被他的話徹底逗樂了,但我還是及時止住了笑。我說:“你別在這兒瞎猜,既然知道是抑郁癥,得找專業的心理醫生治療才行。你讓她體驗賺錢的艱辛,說不定會適得其反。”我話剛說完,他挪了挪屁股,面對我上下打量,看得我怪不自在的。他說:“你到底是干啥的呀?我咋覺得你不像是個做小買賣的?”我說我就一開面館的,只不過平時愛讀點閑書罷了。“難怪,”他說:“說話跟個知識分子似的。你剛才說的,跟我姐夫說的一模一樣,也是說要找專業的心理醫生。他是外科大夫,主治醫師,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就是想多了。照我說,就他閨女這情況,哪里需要看什么心理醫生?休學一年,別給她錢,擱我這兒打工,當服務員,自食其力,啥癥都好了。”我問他,既然這樣,那你自己為什么要跑來麗江開客棧過閑適的日子呢?這下他急了,說:“誰說我沒吃過苦?我只是吃苦的時候沒通知你。我這叫苦盡甘來。我……”
他正說得起勁,他姐姐領著姑娘回來了。那姑娘還是一副面無表情的僵尸樣。她們從我身邊走過。看背影,她其實挺好看的,苗條,像我前妻。
六
我爹媽在家呆了三個月,又出門去了。這次,他們的目的地很明確,去浙江舟山拜觀音菩薩。我問我爹,你平時不是不信這些嗎?他說陪我媽去,反正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天天跟那幫老婆娘打麻將怪沒意思的。直到我離婚后,我媽才告訴我,他們那次壓根兒就不是去旅游,而是為了我。也不知道她從哪兒聽說普陀島上的觀音菩薩特靈驗,于是就不辭千里為我求子。她想抱孫子了。
目送他們的背影遠去后,我前妻長嘆一聲,問我:“咱倆啥時候才能過上那樣的生活呀?”我問她哪樣的生活,她說:“還能哪樣?你爹你媽那樣唄,想去哪兒去哪兒,說走就走。”我說要是當初咱倆都考上了公務員,這會兒應該正是拼命的時候。在單位拼也是拼,在面館拼也是拼,不管在哪兒拼,都是為了將來活得灑脫一些嘛。可是她說她等不及了,每天面對一個冷冰冰的收銀臺和幾個上躥下跳的村姑,她受夠了。我們店里的服務員確實是從城外村子里請來的村姑,但我沒覺得有什么不好的,她們雖然相貌一般,但手腳麻利,而且愛干凈、講衛生。在餐飲行業,這最后一點尤為重要。
不到一個月,我爹媽回來了。我媽一臉心滿意足的表情,我爹卻顯得狼狽不堪。他抱怨舟山那地方熱死人,抱怨島上人挨人擠死人,抱怨登島的輪船空間太小悶得慌還晃悠悠的晃得腦殼暈……最后他總結道:“還是白沙好!”一星期后他果然又走了。我媽沒去。她說:“白沙那地方有什么好的?天一黑,街上鬼都打得死人。我不去,我守著抱孫子。”
那以后,我媽像“退休”前一樣,準時都到面館打雜,一得閑就膩歪在我前妻身邊,催她生孩子。把我前妻被她擾得不厭其煩。按照我媽的說法,我跟我前妻登記結婚前就在一起了,三年事實婚姻加將近一年法定婚姻,肚子不可能一點反應都沒有呀。有一次,我前妻實在不堪其擾,沒好氣地說:“我們戴套呢!”聲音很大,所有的服務員和顧客都聽見了。
有一陣子,我覺得我媽說的也不無道理。她說,要想拴住一個女人的心,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生個孩子。可是我前妻的說法似乎也沒錯。她說,就咱倆這現狀,生了孩子拿什么養啊?就一間面館,還是爹的。我媽知道她的想法后,拍著胸脯說:“這個簡單,等你爹回來了,我們去辦個手續,把名字換成你的。就你這么一個獨兒子,早晚都是你的。”
有了我媽的承諾,我前妻對詩和遠方似乎沒那么向往了,踏踏實實在面館里干了一段時間活,對每位顧客都熱情周到。然而此消彼長,她對物質的要求高了起來。有一天,她對我說:“恩施這地方太熱了!要不我們去利川買套房子吧,那里涼快。我打聽過,現在那里的房價還不貴。好多武漢的作家和詩人都在那兒買了房子避暑。”我說我們正處于奮斗的年紀,就算買了也沒時間去住呀。她點點頭表示贊同。我以為這事兒就這么翻篇了,可是過兩天她又說:“我們這樣每天營業半天,不像是奮斗的樣子。”我說這是老祖宗定下的規矩,都傳了幾百年了,到我這兒突然改掉不合適。她說:“不改不改,我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我們再開家新店,不用祖傳的招牌,全天營業,我來負責。你依然管著老店,恪守老祖宗的規矩。”我想了想,這辦法好是好,只是我怕我吃不消,這得每天揉多少面、熬多少湯啊!她說:“那你教我啊,我學會了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我們早點把錢賺夠,早點去利川買房,跟那些作家詩人朋友們住在一個小區,天天開沙龍。想想就開心。”我覺得可行,只是得跟我爹商量商量。
電話那頭,我爹勃然大怒,吼道:“你媽跟了老子大半輩子,也沒打過我們家祖傳秘方的主意!”我沒敢頂撞他,十幾秒鐘后,他說:“你們先莫沖動,我明天回去,等我回去了再作商量。”
我爹果然第二天就回來了。他的態度依然鮮明,老祖宗的規矩不能變。我們家的祖傳秘方向來都是傳男不傳女,既然連女兒都不傳,兒媳婦兒就更別想了,要是哪代沒有男丁可以傳給侄子,但絕不能傳給外姓人。我媽則在中間和稀泥,對我前妻說:“老頭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趕緊給他生個大胖孫子,然后再悄悄地讓你男人教你,到時候生米煮成了熟飯,老頭子還不是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七
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洗漱完畢后,我出門去吃早點。客棧老板坐在頭天喝茶的地方翻閱一本雜志。見我出來,他舉起雜志,說:“嘿,我們今天可有得聊了。”我看得真切,那是1999年第4期《小說月報》。我正在琢磨著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他將雜志放在膝蓋上,說:“你先出去吃早點吧,等你回來咱再深入探討。”
出門左轉,老遠就能看見白沙牌坊下饅頭詩人店鋪前排的長隊。我依然沒買他的饅頭。我討厭排隊。以前我就懷疑那些為了吃一碗面條在我家面館前排隊的顧客們腦子有毛病,只是考慮到人家來送錢,不好意思取笑他們。疫情三年,三天兩頭排隊做核酸,以至于一看到排隊我就頭皮發麻。
吃了碗餌絲,回到小院。老板還坐在原處,對面多了個男人在低頭玩兒手機,茶臺上的茶具沒有動過的痕跡。未經老板招呼,我徑直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耳邊響起一陣陣刀劍碰撞的聲音,坐對面那哥們兒正在全神貫注地玩兒一款武俠或仙俠類手機游戲。老板起身,回房間端了個電熱水壺出來,一聲不吭地燙起茶具來。我隨手拿起那本翻開的《小說月報》,頁面顯示剛才老板可能正在讀陳應松的小說《洪水四記》。我本想也讀讀,無奈那哥們兒游戲聲音太大,我根本靜不下心。
我粗略地打量了一眼。三十歲左右的樣子,留著寸頭,穿一件灰色的夾克,一會兒齜牙咧嘴,一會兒冷笑。大概是老板燙茶杯的時候不小心把一滴開水濺到了他手上,他微微抬起頭瞪了他一眼,然后將椅子往后挪了挪,繼續玩兒游戲。老板坐下后,大聲對他說:“別玩兒了。”他抬起頭,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們。老板問他:“你打算在我這兒住多久?”他似乎更茫然了,沒有回答。老板接著說:“要不這樣,你把房退了。昨晚的房錢我也不收了。你看行嗎?”他終于擠出了一絲笑容,問:“哪有趕客人的道理?想漲價就直說。”老板扔掉了最后的客氣,說:“就趕你了怎么著?我這兒不歡迎你!你愛上哪兒住上哪兒住去!”老板漲紅了臉。氣氛很尷尬。空氣很緊張。
那哥們兒罵了句“神經病”,回房收拾行李去了。十來分鐘后,他罵罵咧咧地出門去了,還真沒結算房錢。他走后,老板依然氣不順,自言自語道:“什么玩意兒!”我對說他:“你這是干嘛?和氣生財。”他做了個深呼吸,說:“你是不知道,他在我這兒住了五天了。除了昨天下午出去了一下,其它時間都在玩兒手機游戲。”我問人家玩兒手機怎么礙著你了?他說:“今兒禮拜六,我兒子在屋里學習呢。”我夸他爹當得不錯。他說:“就算我沒兒子,也要趕他走。”這我就不明白了。他說:“你知道他什么人嗎?一個業務員,推廣凈水器的。也不知道他從哪兒得到的消息,麗江這邊的水容易結石,就來賣凈水器。可是你看他,哪里像跑業務的樣子?”我打趣道:“那你是不是也打算趕我走?我不也整天無所事事嗎?”他把剩下的開水倒進茶壺里,說:“你不一樣。你沒玩兒游戲。你有心事。”我說我沒心事,我就是無所事事。“好吧,你沒心事。”他說:“但你是作家。你來這兒是為了找素材吧?作家找素材,跟我開客棧一樣,看上去挺閑,但都是工作。你找素材來我這兒就對了,我的故事可多了……”
經過昨天的交談,我已經知道了,他是個話癆。話癆是當下的流行用語,用我自己的話說,他是個表達狂,絕不放過任何一次說話的機會。我打斷他,問:“你怎么知道我是作家的?”他嘿嘿一笑,說:“昨天我就發現你說話跟普通客人不一樣,你身上有一股藝術氣息。晚上我用手機百度你的名字,原來你是個作家。我還下單買了你一本書呢。今兒一早,我專門找出這本雜志,上面這個陳應松跟你是老鄉……”我說陳老師我認識,一起吃過飯,他的成就比我高多了。
八
我媽并不是一個稱職的說客,這一點,從我前妻整天悶悶不樂的表情不難推斷。
長期以來,我媽給世人的印象就是一個老實巴交、任勞任怨、毫無城府的普通婦女形象,跟街坊鄰居的那些大媽大嬸沒什么兩樣。我怎么也沒想到,她也有小小的“壞心眼”。她竟然在我的避孕套上動手腳。有一天下午,我親眼看見她用細針挨個挨個戳我床頭柜里的避孕套。這件事我沒對任何人提起過。倒不是因為我認可我媽關于用孩子拴住女人的論調,而是因為我覺得,要是我們真有了孩子,說不定我前妻對傳說中的詩和遠方就沒那么向往了,就會把心思更多地轉向具體的生活。我雖然不懂詩,但我認為寫詩跟寫小說一樣,都需要腳踏實地,都要有堅實的柴米油鹽作為基礎。
我媽還是失算了。那盒避孕套用光后,我前妻的肚子依然沒反應。毫無疑問,我倆之間肯定有一個有問題,說不定兩個都有。但我不能帶她去醫院檢查。既然我們一直都戴套,有什么檢查的必要呢?我要是帶她去醫院,不就是把我媽出賣了嗎?我自己去檢查吧,又怪不好意思的,要是碰到個熟人見我從生殖科或者男性科出入,指不定他會怎么編排我并廣而告之。恩施這座小城,就是個熟人社會,況且因為我家的面館,我在這座城里名氣很大。算了算了,順其自然吧。
我前妻一天比一天沒精打采,一天比一天目光呆滯。有時候,客人來付錢,她竟然愣在原地一動不動,還是我媽及時出面救場。我爹曾給我出主意,讓我帶她出去走走,最好去白沙住上一陣子。我媽附議道:“對對對,出去走走,說不定換個環境就懷上了呢!”但當時我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計劃寫20萬字,已經寫了一萬多字,自忖小說的頭開得很漂亮,擔心一旦中斷就再也找不回語感了。
寫累了的時候,我也會琢磨我前妻的情況。我在電腦里打開她上學時寫的詩,隨機讀上幾首,覺得還不賴,雖然內容上不怎么接地氣,但語言很靈動,節奏很歡快,說明她是一個開朗樂觀的人。而我,也正是被她那種樂觀到近乎沒心沒肺的氣質所吸引,才會飛蛾撲火般地愛上她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這么樂觀的人,怎么會變成現在這樣了呢?有一次,我想到了抑郁癥,想到了心理醫生。但我覺得恩施這種小地方,不大可能有特別專業的心理醫生,這地方的人也不需要他們,要看心理醫生得去武漢、北京、上海那樣的特大城市。我決定加快寫作速度,早寫完早帶她出去。
長篇小說寫完后,我痛哭了一場,一個人喝完了一瓶52度的“硒姑娘”白酒。我寫了個什么玩意兒啊?垃圾!比垃圾還不如。垃圾還可以回收利用,我那小說除了在電腦硬盤里留下痕跡,什么價值都沒有。
那場酒醉得厲害。我醒來時,躺在恩施醫院的病床上,左手打著吊針;我前妻坐在旁邊,憂心忡忡。
我前妻是在我出院后第三天離開的,只留下一段微信語音。她說:“你可以為了一個失敗的小說而不顧死活,我也應該勇敢地追求我的文學夢想、我的詩和遠方。人生苦短,我不能再活得像行尸走肉。”我反反復復地聽那段語音留言,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就是想不出該如何回復她。
我不確定那幾天的我算不算沉淪。我沒去面館,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手機關機,餓了就吃嚼幾口干方便面。整個世界一下子清靜了。我飄蕩在宇宙無盡的虛空中,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
我爹除了膂力過人,腿腳功夫也堪稱一流,只一腳,房門就破了個洞。他將手臂從破洞里伸進來,順利地開了鎖。他讓我媽留在外面,自己進屋坐在床邊,給我丟了根黃鶴樓香煙。他自己也抽了一支,但并不給我點火。他慢悠悠地抽煙,慢悠悠地說話:“憑良心說,我對你婆娘是有意見的。進我們家門才多久?就打起我們家祖傳秘方的主意來了。所以,她跑了就跑了。好男兒何患無妻?但你不是我,你不能這么想。你應該想,她跟了你這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更應該想,女人的青春多么短暫啊,她把最美好的年華給了你,所以,你應該負起責任來。起床,去把她找回來!”他最后那句話語氣十分嚴厲,不容辯駁。我起身,撿起那根已經被我壓扁的香煙,猛抽起來。
我前妻的手機一直處于關機狀態。我要想找到她,無異于大海撈針。我爹提醒我說:“你好好想想,她最向往的地方是哪里。”我腦海里立馬浮現出“白沙”兩個字。她說過,那是一個生長詩歌的地方。
九
客棧老板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他雖然表達的欲望很強烈,但表達的能力實在不敢恭維。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事情,他得花半小時以上的時間。鑒于此,我只得替他歸納總結。
那本1999年第四期《小說月報》是一位房客落下的,他代為保管了半個月,沒人回來領取。他本打算扔掉,被他兒子阻止了。他兒子說想讀讀。兒子想讀書,他自然是要支持的。兒子讀完后,說這本雜志太好看了,要求他每期都訂。他高高興興地訂了。那年,他兒子讀小學五年級。兒子讀完后,他自己也讀了一遍。讀完后,他做出了一個意義深遠的決定。他決定通過各種舊書店(實體的和網絡的),買齊上世紀九十年代所有的《小說月報》。他認為,那些雜志記錄了他整個少年時代的生活。如果沒有這些雜志,他兒子永遠沒法理解父親是在一個什么樣的社會環境下長大的。同時,他也希望他兒子能將征訂的雜志保管好,留給兒子的兒子讀。
“所以,對我來說,這本雜志具有特殊的意義。”他舉起雜志說。
我說是挺有意義的,既然有著如此特殊的意義,為什么不好好存著呢?你再這樣拿出來翻幾遍,就被你翻成油渣了。他嘿嘿一笑,說:“這不是想跟你套近乎嘛。要擱平時,我哪舍得拿出來呀。翻沒了怎么辦?”被他這么一恭維,我渾身不自在。我一個不入流的小說作者,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大費周章套近乎?還刻意拿陳應松老師來引出話題。
大概是見我沉默著,他問我:“你看過《變形記》嗎?”我問他是卡夫卡的《變形記》還是奧維德的《變形記》,他摸了摸后腦勺,說:“我不知道。我說的是一檔電視節目,讓城里的孩子去農村體驗生活,讓農村的孩子去城里體驗生活。”我說聽說過,沒看過。他似乎并不在乎我有沒有看過,說:“我覺得啊,這節目成就了那些城里孩子。他們到了農村,體會到了生活的艱難,就會更加勤奮努力。而那些農村孩子,一下子看到那么好的生活,保不齊會迷失自己。”我既然都沒看過那電視節目,自然沒法對他的觀點表示贊同或反對。他接著說:“所以我說,我侄女那抑郁癥根本不需要看什么心理醫生,只要給她一次真正體驗生活的機會就好了。可我姐夫非要堅持看,在北京給她聯系了一個專家,后天走。”
他這么一說我突然想起,我吃早點進出時都沒看見他侄女擺攤。問他他說:“擺個屁!出去玩兒去了。騎馬。我來麗江這么多年了,都不知道哪兒可以騎馬。”我說挺好的,刺激,說不定對治療她的擺爛有好處。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說:“我沒騎過馬,小時候在農村沒少騎驢。我騎驢,驢是交通工具,她騎馬,馬是玩具。純粹是吃飽了撐的。賣烤棉花糖感受賺錢的艱辛不好嗎?又沒指望她賣多少錢。”我問他:“你有沒有想過,她之所以想擺爛,可能是因為中學時壓得太緊呢?上了大學,突然可以放松了,又加上疫情,天天上網課,哪兒都去不了,她無所適從,于是就抑郁了?”
“這也能抑郁?”他瞪大眼睛望著我。
“不是沒這種可能。寫小說嘛,必須窮盡各種可能,然后選一種自己覺得最合適的可能來寫。”
“你是說上了大學沒人管教太自由了會抑郁?”
“當然不是。我是說從中學的緊張到大學時的自由,來得太快,孩子一時半會兒適應不了這種改變,有可能導致抑郁。跟你剛才說農村的孩子一個道理。”
這回輪到他沉默了。他默默地抽完一支煙,扭頭沖著屋里喊:“作業做完了嗎?別老待在屋里,出來曬曬太陽。”屋里傳來他兒子的聲音:“還有一張試卷沒做完。做完再出去。我跟那爺爺約好了,下午去釣魚。”
十
我第一次來白沙尋找我前妻,這地方并沒有給我留下太深的印象,除了涼快和清靜。
那時候,夏天剛過去不久,還沒到中秋節。在恩施,那時節熱得要命,甚至比三伏天還熱,人稱秋老虎。而在白沙,早晚得穿外套。我是在黃昏時分到達白沙古鎮的,當時沒經驗,被凍得直打噴嚏。我雙手環抱在胸前,挨家詢問所有的客棧和民宿,我前妻有沒有來登記住宿,并告知他們她的姓名和身份證號碼。剛開始,那位客棧老板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說他們不能泄露客人的任何信息。情急之下,我掏出結婚證,說我們兩口子吵架了,她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來了白沙,電話也不接,我很擔心她的安危。這招果然管用。那老板將信將疑地查了近一周的住宿登記,沒有我前妻的名字。
我如法炮制,穿梭于白沙古鎮石頭鋪成的十字街道上,直到天亮。一無所獲。其中有一家客棧里三天前入住過一位跟我前妻同名同姓的人,但身份證號碼不一樣,而且是個男的,比我前妻大了將近二十歲。
我又給她打了個電話,她手機仍處于關機狀態。給她微信留言也沒收到回復。一切都跟前幾天一樣。
太陽照在身上,暖暖的,不知道玉龍雪山有沒有類似的感受。玉龍雪山之所以那么容易被發現,一抬頭就能看見,除了因為它高大巍峨,還因為它一動不動。而一個人想要隱藏自己,就沒那么容易被找到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找的人搞錯方向了,就像去恩施爬雪山一樣,準備得再充分也是徒勞,那里根本就沒有雪山。除了白沙,我前妻出走前還提到過一個地方——利川。她想去那里買房子,想跟作家詩人們住在一個小區每晚開沙龍。如果她去了利川,那么,我到白沙無疑是南轅北轍,而且舍近求遠。
玉龍雪山蘇醒的時候,困意襲擊了我。我隨便找了家客棧睡了四個小時,又匆匆趕去利川。不知道是因為我過于匆忙,還是因為我記憶力衰退,我第二次來白沙古鎮時,怎么也想不起那家客棧的名字,也想不起它的準確位置。一切都像一場夢。
在利川,我一共認識了三位詩人朋友,其中兩位跟我前妻是網友。但她沒聯系過他們。我以他們的身份用他們的手機給她的微信留言,等了一星期,沒等到回復。臨走前,我一再叮囑他們,一有她的消息第一時間通知我。后來,他們倒是經常聯系我,沒事兒的時候還會買一張動車票到我的面館里吃一碗面,但他們沒帶來任何有關我前妻的消息。
他的故事很簡單,跟他的夢想一樣簡單。他想賺錢,賺很多很多的錢。多到什么程度他自己也說不清,他只是覺得錢越多越有安全感。他是1997年師專畢業的,那時候他們那兒還包分配,他被分配到長沙某中學當老師,上語文和計算機兩門課。計算機課是新開的課程,能上的老師鳳毛麟角。他是上得最好的。干了三年,嫌錢少,毅然決然辭職下海了。“那時候,下海這個詞已經不怎么流行了。”他笑道。但是他找到了商機。很多人都進城了,進城就要有地方住,就要買房子,買了房子就要裝修。于是,他開了家裝修公司。
“一點也不夸張,我的公司肯定是長沙最早的正規裝修公司之一。后來搞裝修的人多起來了,但我公司經過這么多年的苦心經營,口碑是無法撼動的。”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中不無自豪,小小的眼睛放出明亮的光芒,跟打了蠟似的。不過這種自豪轉瞬即逝,眼神也隨之黯淡下來。
“搞裝修的人越來越多,買房子的人卻越來越少了。唉……”他終于將杯子里的茶一口干了,大有我當年喝悶酒的氣勢。
“都是因為疫情鬧的吧?”客棧老板問。
戴帽子的大哥沒有回答,低頭凝視著空空的茶杯。
客棧老板給我們續茶的時候,我莫名其妙地說了句:“不見得吧?”說完我就意識到了不妥。對于一個寫小說的人來說,除了創作的時候,其它任何時候傾聽都比表達重要,說話是為了讓別人說話。
還好,他們并沒有針對我的疑問進行探討。戴帽子的大哥感嘆道:“他媽的!虧得一塌糊涂,只差把老本全部貼進去了。手下的人沒活干,工資照領。人家跟著我打拼了這么多年,總不能把他們踢了吧?生意人,過河拆橋的事情搞不得。”說著,他摘下帽子,摸了摸他地中海似的頭皮,接著說:“老子急得頭發都快掉光了。我以前頭發跟剛剛走的那個畫畫的朋友一樣好,又密又黑。”
“那么,你來麗江是為了透透氣、散散心,是嗎?”是時候引導他說出他更多的故事了。
“原因之一吧。但不是最主要的。”說著,他將帽子重新戴上。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回了趟常德老家陪爸媽過年。他到家的時候,他媽正在屋里染頭發。“老子當時就哭了。”他說:“染到一半。一半是黑的,一半是白的。我媽什么時候這么狼狽過啊?”
他媽退休前是一名小學老師。在他的記憶中,她是一個美麗時髦、青春活力的女人,同事們的穿衣打扮全都以她為標準。她燙頭發,她們跟著燙;她把頭發拉直,她們跟著拉。有一年學校開運動會,100賽跑,她跟另外一個更年輕的同事并駕齊驅,眼看就要到終點了,她一挺胸,率先碰到線。氣得那小姑娘直恨爹媽把她的胸生得太平。“可是我媽老了!都沒勇氣出去做美容美發了!”
更老的是他爸。他媽之所以自己在家染頭發,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她擔心出門后老頭子會摔倒。他爹原本是在建筑公司上班,有一個讓很多同齡人羨慕的工人身份。改革開放初期,他辭去工作干起了包工頭。為了節省工錢,他又當老板又當小工,一百斤一包的水泥,他一次挑兩包,健步如飛。“可是他現在連走路都要拄拐棍了,一次只能走幾百米就必須休息,不然就會癱在地上。”
“他們辛苦了一輩子,都只是在常德周邊轉圈圈。最遠到過湖北的宜昌和恩施,這還是因為常德跟這兩個地方交界。”他掏出煙,給我們每人發了一支,接著說:“所以,我要趁他們還能走動,帶他們到處看看。他們曉得,除了澧水沅江,這世界還有其它河流,還有終年積雪的高山,還有些地方沒得嚴寒酷暑。這些,他們都曉得,但都只是傳說。”
云南是他們旅行的第一站。他們大年初一出發,先到昆明,再到大理,然后是麗江。選擇住在白沙,是因為這地方抬頭能看見玉龍雪山、低頭能摸到雪水融化后形成的溪流。這是他們以前從沒見過的風景。
他們比那位求醫的畫家兄弟早一天入住小院,每天他都帶著二老到處走走。玉龍雪山肯定是上不去了,他們只得在一個叫“甘海子”的地方望洋興嘆,拍了很多照片。昨天,他們去了一個叫“石頭城”的神秘村莊,那里的房子建在巨大的石頭上,這讓跟建筑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頭子露出了笑臉。
今天,老頭子提出想去釣魚。可他們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哪里可以釣。好在今天周末,客棧老板的兒子在家。他答應帶他去。老太太不放心,也跟去了。
十二
我媽對抱孫子的事情無比上心,上心到了亂點鴛鴦譜的程度。她說要給我找個更好的,果然就找了。只是我沒法確認,她到底是我媽找來的,還是疫情送來的。
武漢封城的時候,恩施也彌漫著緊張的空氣,但這并沒有給面館帶來太大的沖擊,百年老店,沒那么脆弱。我依然很忙碌。我爹說:“你媽不能一直給你打工。你應該重新請一個收銀員。”我媽說她有合適的人選,早就想跟我商量了。既然是我媽相中的,何須商量?就這么定了。我爹露出蒙娜麗莎式的微笑。
她叫瞿雙燕,恩施州來鳳縣人,財務管理專業本科畢業,正在備考研究生。她對這份收銀員的工作很滿意,一來可以養活自己,而且多少跟她的專業沾點邊,二來只用上半天班她有充足的時間復習。我也覺得她來面館上班挺好。給胸懷夢想的年輕人提供一個過渡的跳板沒什么不好的。我希望她早點考上早點離開,夢想不應該被任何俗事耽誤,更何況一個本科生在面館里當收銀員確實大材小用了。我媽則不然,她想方設法要留住她。
天一亮,我媽就坐在面館外面織毛衣。打烊后,她進店幫瞿雙燕清算賬務,然后纏著她要教她織毛衣。不難想象,瞿雙燕的表情有多為難,只得向我投來求助的目光。我勸阻我媽,說:“媽你搞什么呀?人家要看書,哪有時間打毛線衣?再說了,現在哪個還穿手織的毛線衣?直接去買,又便宜又好看。”我認為我這么說是有分寸的,既潑了我媽的冷水,又不傷她的自尊。可是我媽并沒有因此退縮。
第二天清點完賬目后,我媽從兜里掏出一本書遞給瞿雙燕,說:“我曉得了,你不喜歡打毛線衣,你喜歡看書。拿去,我專門給你找來的。相當好看,我都看了幾十遍了。”我定睛一看,那是我出的第一本小說集。我對著瞿雙燕點了點頭,她大大方方地把書收下了,坐在收銀臺前饒有興趣地讀了起來。我媽滿意地出去織毛衣了。太陽出來了,外面比屋里暖和。我媽走后,我對瞿雙燕說:“好了好了,換成你的專業書吧。等你考上了,有的是時間讀小說。”
疫情三年,我大部分時間都耗在面館里跟瞿雙燕一起讀書。各讀各的,互不干擾。有時候,我媽會突然闖進來,瞿雙燕迅速地將她的專業書換成一本小說假裝閱讀。我媽滿意地笑著退了出去,并把門給帶上了。我媽曾建議我說:“你多找幾本好看的小說給她。她看小說入迷了,就沒得時間復習功課,沒得時間復習就考不上,考不上就會安安心心地過日子。你不也是考兩次沒考上回來的嗎?”
我媽一語成讖。瞿雙燕果然連續兩年都沒考上。我鼓勵她不要灰心,來年接著考。我媽假裝幫腔,說:“是的是的,接著考。邊考邊想想終身大事。考不上也沒關系的。”
傻子都看得出來我媽居心何在。我跟瞿雙燕彼此心照不宣。疫情三年,恩施城遭遇了好幾次靜默管理。面館無法正常營業的時候,我也就懶得去了,在家里讀書寫作也挺好。那段時間,我陸陸續續發表了一些中短篇小說。有一次,我正在寫一個小短篇,我媽敲門進來,說:“你在家里不愁吃不愁穿,雙燕娃兒怎么辦?”我覺得這個問題很無聊。面館雖然沒營業,瞿雙燕的工資我一分一厘也沒少發。我媽說:“你怎么這么不懂事?她一個人住在出租屋里沒人照看,萬一出事兒了怎么辦?”我想了想,問:“那叫她來家里住?”我明明用的是一個疑問句,我媽卻聽成了祈使句,高高興興地去接瞿雙燕來家里,然后碰了一鼻子灰。瞿雙燕斷然拒絕了。
我媽沒接來瞿雙燕,就讓我爹出馬。我爹比她有策略,他說:“這一天到晚關在屋里,悶都悶死了!想打盤麻將吧?三缺一。”我假裝聽不懂,說:“那我們斗地主吧。三個人剛剛好。”他白了我一眼,說:“莫跟老子提這三個字!當年你太公(曾祖父)你公公(爺爺)他們沒少挨斗。你看老子長得像貧下中農?”扯野我不是他的對手,只好回到打麻將的話題上,說:“你那么多麻友,隨便喊一個嘛。最好喊兩個,我給你們泡茶做飯。”他又瞽了我一眼,說:“那些老婆娘,一個個貪生怕死,哪個會出來?”我不跟他繞了,切入正題問道:“她們怕死人家瞿雙燕就不怕死?”他嬉皮笑臉地說:“小瞿年輕嘛,免疫力強。再說了,她一個人關在屋里看書,也需要休息休息不是?打兩把小麻將放松一下。”我說那行,你跟她說吧。他沒像我媽那樣直奔瞿雙燕的出租屋,而是給她打了個電話,一步步試探,她還真答應來了。我只得開車把她接到家里。
瞿雙燕進屋,我爹給她塞了50塊錢。他說:“老規矩,每人50塊,哪個輸光了就不打了。你一個學生娃兒,沒得錢。這是你的本錢,輸了算我的,贏了你自己拿起。”那天我才知道,按照放炮5毛自摸1塊的打法,要想輸光50塊還真不容易。瞿雙燕的麻將比我打得還要臭,可是我爹坐他上家,動不動就放水,不是給她放炮就是給她碰,要不就喂她吃。一天下來,誰也沒輸光。吃完晚飯,我爹要求繼續打,血戰到底。瞿雙燕竟然答應了。打到凌晨一點多,我爹終于輸光了。我媽以太晚了女孩子出門不安全為由強留她在家里住。我雖然清楚恩施城里治安非常好,不存在什么安全隱患,但我不好駁我媽,讓他們折騰吧。我家住的是自建房,三層樓,再來十個八個客人也不缺睡覺的地方。
疫情斷斷續續,我爹媽也就斷斷續續地故技重施。現在想來,瞿雙燕脾氣夠好的了,要是換我,誰約我打麻將我都不去。
我記不清實在哪次靜默結束后,我的朋友和顧客們開始傳言瞿雙燕是我女朋友,也有說是未婚妻的,還有說已經領證因為疫情原因還沒辦酒席的。不管哪種說法,支撐它們的核心論據都是說她住在我家里。這簡直是無稽之談!且不說我還沒有再談一次戀愛、再結一次婚的想法,就算有,我也不可能找瞿雙燕這種小屁孩。我一個奔四的老男人,還離過婚,本不在乎這種莫名其妙的緋聞,可她不一樣啊,一個小姑娘哪里承受得住這樣的流言蜚語?萬一抑郁了怎么辦?
那天,我逮住一個在我家面館了吃了三十年面的老顧客,問他流言是從哪里傳出來的。他一愣,說:“是流言嗎?你媽親口說的哦!她還說你們家有一條規矩,收銀員必須是老板娘。我一想,還真是,你媽、你以前的婆娘,不都是老板娘?”我向我爹求證,老祖宗到底有沒有定下這樣的規矩。答案是沒有,只不過幾百年來,我家的面館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夫妻店,男的做面女的收錢。我氣沖沖地問我媽為什么要到處亂講,她嘰里呱啦說了一堆:“我還不是為你好!能留住雙燕娃兒,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人家脾氣又好,又勤快,會過日子,知書達理,還是本地本方的,說話做事沒得隔閡。我請人算過,你們兩個八字合得來。不像你上一個婆娘,外地人,要跟她憋普通話,八個字有四個字相沖……”我明白,根本沒法跟她講道理,我只能想辦法安撫好瞿雙燕,請她別介意。
瞿雙燕的心理比我想象的強大。她微微一笑,調侃我說:“你老光棍一條,哪個當媽的不急?可以理解。”我說我擔心流言蜚語多了對她不好,她依然笑笑,說:“我又沒打算以后回來生活。他們愛嚼舌根讓他們嚼,無所謂。”
她的豁達令我感動得得寸進尺。好幾次靜默過后,朋友們約吃飯我都帶上她。她也沒拒絕。這事兒要怪就怪疫情。要不是因為疫情,大家被關得難受,我大可以不跟他們吃飯。他們一個個出雙入對,有的還帶著孩子,而我孤零零一個人,不好看。可是除了瞿雙燕,這偌大的恩施城我就約不出別的單身女性——七八歲的小女孩除外,比如我的那些侄女們。醉眼迷離中,我發現瞿雙燕其實挺漂亮的。雖然沒我前妻苗條,但很勻稱,豐腴卻不臃腫,有點像在電視劇《平凡的世界》中扮演田曉霞的那個演員。我依稀記得我媽曾說起過,這種身材的女人更好生孩子。看著想著,我就迷迷糊糊睡著了,也不知道是因為酒醉還是別的什么醉。每次醉后,都是她送我回家。送到半路我就醒了,讓她自己回家復習,我走路回去。
恩施封城期間,我爹約過幾次瞿雙燕打麻將,都被她拒絕了。馬上又要考試了,她想抓緊時間復習。
解封后沒多久,她約我吃飯,就咱倆。飯桌上,她告訴我她被云南財經大學錄取了。這是個好消息,值得喝三杯。平時我兩杯必倒,那天喝了五杯,我竟然一點醉意都沒有。為了證明我沒醉,我執意要送她回家。到她屋門前時,我們象征性地抱了抱。她說:“你是個好人。”我跟她開玩笑:“你是說男人有錢就變壞?”言下之意就是我沒錢,不具備變壞的資本,所以我是個好人。她似乎沒明白我的幽默,徑直進屋去了。那是我們最后一次對話。
第二天,她沒來上班,打她電話關機。第三天、第四天亦然。這讓我很被動,只好又一次返聘我媽。這孩子也太不靠譜了,距離開學還有大半年,你要辭職說一聲啊。當然,也有可能她那晚說過,我喝了幾杯馬尿沒記住。
我媽急壞了,我前妻出走的時候她都沒那么急過。她每天都去瞿雙燕的出租屋好幾趟。隔著玻璃往里看,里面空空蕩蕩。那間屋子重新租給別人后,我媽把矛頭轉向了我,怨道:“說了讓她住家里你就是不聽!”我哭笑不得。那么大的姑娘還能走丟了不成?再說了,疫情管控那么嚴,她能跑多遠?不過是考上了研究生,趁開學前找個地方玩玩、松口氣罷了。
過完年,疫情管控放開了。我媽給我下命令:“趕緊把雙燕娃兒給我找回來!”這真逗,天大地大的,我上哪兒找她去?我記得有一次跟朋友喝酒的時候,我無意中發現她的手機雙卡雙待,屏幕顯示有一個移動的網絡信號和一個電信的。我們只知道移動的號碼,要是知道另一個,找起來倒也輕松。我爹把我拉到一邊,輕聲說:“你怎么這么死腦筋?出去玩兒幾天會死嗎?趁老子和你媽兩把老骨頭還動得,還能幫你撐幾天面館,趕緊去。”
我先開車去了一趟來鳳縣,在酉水河邊、團結橋頭、仙佛寺外以及圖書館前的廣場上各拍了一張到此一游發在微信朋友圈,然后就開車直奔麗江了。這很奇怪,我打開導航設置目的地為麗江市玉龍縣白沙古鎮的時候,完全是無意識的。
途徑昆明的時候,我做了短暫的停留,繞云南財經大學轉了一圈。還沒開學,進不進去都不重要。
我從來鳳縣出發的時候,正下著冰冷的細雨。途中依次經過湖南和貴州,一路上不是下雨就是下雪,要不就是雨夾雪。進入云南曲靖境內,天一下子就放晴了,一直到麗江,都是艷陽高照、藍天白云的愉悅天氣。
十三
小院的廚房兼餐廳雖然簡陋,但如果只有客棧老板一家三口吃飯,倒也寬敞。當戴帽子的大哥和他父母、老板的姐姐和她女兒以及我都坐進里面的時候,就顯得非常擁擠了。
煎餅卷大蔥也沒有傳說中的那么神秘。我一點也不習慣生吃大蔥,一口下去,鼻孔里沖得難受。我的面館里從不用大蔥當佐料,只用小蔥。可是吃煎餅卷大蔥是我提的建議,現在說吃不慣未免尷尬,只好硬著頭皮吃。好在戴帽子的大哥他爸很健談,眉飛色舞地說個不停,沒人注意到我。他說她他今天太高興了,釣到了河里的魚,那條小河是玉龍雪山融化后形成的,天然無污染。他將釣來的魚交給老板娘,指導她做了一缽魚湯,邀請大家一起品嘗。我一看,湯雖然多,卻只有三條不及巴掌寬的小鯽魚,實在不忍心下筷子。客棧老板大概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說他們不會吃魚,讓老爺子自己吃。他姐姐附和說是的,北方人很少吃魚。我竊笑。我前妻就是東北人,他們那兒沒少吃魚。老爺子也不客氣,夾起一條放進老板兒子的碗里,剩下兩條他全吃了。吃的時候,他提出想喝點酒。客棧老板從角落里搬來一個壇子,里面裝的是本地的青稞酒。這可把老爺子樂壞了,他說這是他第一次喝青稞酒。他老伴不住地勸他少喝點。她是個看上去氣色很好的小老太太,穿一件黑色的薄羽絨服,一頭烏溜溜的卷發在燈光下閃閃發亮,耳朵上戴著一對黃金耳環。
一時間,屋里交杯換盞,歡笑不斷,只有抑郁癥女孩沒出聲。她坐著一動不動,除了僵硬的笑容,就沒換過表情。她舅舅對她說:“你是不是困了?困了就回屋休息吧。”她站起來,跟大家說了聲再見就走了。她媽起身跟大家碰了一圈杯,說了幾聲抱歉,跟出去了。老爺子意猶未盡,咂巴著嘴,直呼好喝。也不知道究竟是酒好喝還是魚湯好喝。
相比之下,老板的兒子要活潑得多。這個戴著眼鏡、長著青春痘的小男生雖然話不多,但面部表情非常豐富,隨著大家談話內容的變化而變化,時不時還起身給大家倒酒續茶。
在老太太的一再勸阻下,老爺子戀戀不舍地被他們母子倆攙扶著回屋去了。我說我也走了,別耽誤孩子學習。老板說:“咱倆去院兒里喝茶。”說完不容分說地把我架了出去,留下他老婆孩子收拾殘局。
水還沒燒開,戴帽子的大哥出來了,坐我對面。他說:“我們還是繼續喝酒吧,喝酒過癮。”客棧老看向我,我說:“喝酒也行。正好我也想再喝兩杯。”
一杯酒下肚,戴帽子的大哥竟然抽泣起來。我跟客棧老板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還是戴帽子的大哥自己打破了僵局,說:“老人的快樂好簡單啊!你們看我爸,出來釣回魚、喝杯青稞酒就高興成那樣了。”我說只要愿意,每個人的快樂都可以很簡單。他用發紅的眼睛盯著我看了又看,問道:“兄弟你是搞哲學的吧?”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客棧老板說:“他是搞文學的。”“難怪說話這么深奧。”戴帽子的大哥說:“那你也寫寫我爸媽吧,他們的故事相當精彩。我現在就講給你聽。”他又獨自干了一杯,清了清嗓子,醞釀著該怎么講。醞釀著醞釀著就趴在茶臺上睡著了。我和客棧老板只得把他扛回房間,放在床上,蓋好被子。
出來后,客棧老板問我喝茶還是喝酒。我說隨你。他想了想,說:“還是喝酒吧。喝到興頭上,突然改喝茶怪怪的。”我說那就喝酒吧,正合我意。在酒精的刺激下,他的表達欲望再次被喚醒。
他說小院生意最好的時候是每年的暑假,有很多美術學院的老師帶著學生來白沙寫生,有本科生,也有研究生,他們都愛住這里。每年這個時候,他都鼓勵他兒子看他們畫畫,最好能學上一招兩式。可他兒子對畫畫沒興趣,就喜歡讀小說。于是,他整天盼著能來個搞文學的進來。他也曾想到過饅頭詩人,可是那哥們兒太忙了,他不忍心打擾。更重要的是,他讀不懂那些詩。他只知道唐詩宋詞和古詩十九首。于是,他盼著來個小說家。小說他讀得懂,也在《小說月報》上讀過不少。盼呀盼呀,玉龍雪山的雪融化了一撥又一撥,總算把我給盼來了。
“這就是我為什么要跟你套近乎的原因。”他說。
“你這個爹當得可真是煞費苦心呀!”我不禁感慨。
“這不是應該的嗎?就算我們的日子過得再舒服,下一代都抑郁了,這個國家還有什么希望?”
他把話題升華到了這個高度,除了點頭稱是,我還能說什么呢?更何況我沒當過爹,沒有培養下一代的經驗。
我說:“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我的生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難以給令公子樹立起榜樣。”
“我覺得挺好啊,你可以在我這兒曬一整天太陽,其它職業的人恐怕做不到吧?我可以鼓勵我兒子說,旅游、曬太陽什么的,都是作家工作的一部分,羨慕死他。一羨慕,不就有動力了嗎?”
我突然有了種受寵若驚的感覺,說:“我只是個文學的業余愛好者。我的正式身份是開面館的,跟你一樣,小生意人。”
“這不很正常嗎?”他說:“路口那詩人還是賣饅頭的呢。”
我說我沒他那才華,那么忙還能寫詩。也不知道是酒喝多了還是怎么回事,我竟然跟他聊起了我家面館的事,包括那條過午時就歇業的規矩。他翹起大拇指,說:“大智慧啊!這可比饅頭詩人高明多了。他每天那么忙,我真擔心他還有沒有時間寫詩。”
在他看來,只有經常游山玩水的文人才是一流的文人,比如李白。這讓我想到了我前妻。她大概已經過上了她想要的生活,也寫出了不少膾炙人口的詩句了吧?
十四
一覺醒來,已是午飯時間。戴帽子的大哥一家已經走了,他要趕回去料理公司的事情。我收拾好行李,準備退房。收拾的時候,有件粉紅色的毛衣讓我感到為難,不知道該不該帶走。那是我媽給瞿雙燕織的。我出門前,我媽反復叮囑我,一定要親手交給瞿雙燕。我將毛衣拿在手里細細地撫摸,很光滑,但不像市場上賣的毛衣那么絨。這說明織得很緊。我也有過一件這樣的毛衣,也是我媽織的,我從小學五年級一直穿到大學三年級。織得緊,不容易爛,還暖和。思來想去,還是帶走吧。要是哪年寒暑假瞿雙燕回到恩施,再交給她也不遲;要是一直遇不到她,我就一直替她保管著。不能把我媽的一番心血隨意扔掉。
掃碼付完錢,客棧老板挽留我說:“再玩兒兩天吧,不收你房錢,有空指導一下我兒子寫作文。我還想讓他拜你為師呢,香紙蠟燭我都準備好了。”
我本想告訴他,我水平有限,不敢收徒,要拜就拜那些成名的大作家。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九紋龍史進不也是先拜打虎將李忠為師,有了武術根基后才遇到王進王教頭的嗎?我遲疑了一會兒,說:“這樣,等他上了大學,如果還喜歡小說,也還看得起我,就去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恩施市找我。我親自給他做面吃。”他說:“那行,咱加個微信吧,以后好聯系你。”
掃微信的時候,他又像自言自語又像對我說道:“你說你吧,來趟麗江,沒去過古城,沒上過雪山,這不是白來了嗎?”
我說旅行的意義因人而異,有人為了游覽名山大川,有人為了釋放壓力,有人為了訪親探友,有人為了換個地方喝酒,有人為了感受不同的民風民俗,還有人為了邂逅艷遇,不一而足。他昂起頭,看了看玉龍雪山,說:“也是,他們幾個也沒上去過。一個給孩子看病沒時間,一個帶著老人上不去,我姐她們吧,唉,不提了。那你來這兒的意義在哪兒呢?換個地方喝酒?”
“為了遺忘和記住。”我邊回答邊往外走。來自玉龍雪山的水在腳下嘩啦啦地流淌。
責任編輯:何順學? 夏云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