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工不得不說的故事

劉洋

隨著我國進入老年社會，很多獨生子女面臨家里雙親的養老問題。當家里老人住院或因為年邁需要照料，兒女忙于工作分身乏術時，有這樣一個群體，已經成為越來越多的人不得不依靠的，他們就是護工。記者在醫院走訪時發現，家人生病時，家屬選擇雇傭護工的現象極為普遍，很多醫院甚至會為患者提供專業的院內護工，幫助家屬和護士照顧患者。護工群體來源復雜，在成為護工之前，他們曾從事過各行各業，他們自身的過往，他們與患者之間的故事，總能說盡人間百態。本刊記者采訪了幾位護工，讓我們走進他們的世界，傾聽他們的故事……

投資被騙，為誠信還債

戴著金絲邊眼鏡，穿著得體優雅的張姐在患者身邊貼心照顧著，任誰都沒有看出來她的護工身份，都以為她是患者孫阿姨的女兒。得知要采訪，她找記者幫忙，要把自己家的公司注銷，需要刊 登 登 報啟事。得知此情況，令記者很意外，詳談下來，才知道張姐的護工經歷以及她跌宕起伏的人生。

張姐今年 47 歲，她的人生可以分為兩部分。44 歲之前，她是當年考上師范大學的天之驕子，畢業后順理成章當上了中學老師，嫁給家境殷實、做生意的丈夫，與同齡人一樣按部就班地生了孩子，過著幸福的生活。

2016 年的一天，一位遠房親戚與張姐的丈夫相聚時隨意說到，他家在臺安縣投資建廠，有固定供貨渠道，利潤可觀，用他自己的話說，“沒想到錢這么好賺，現在還在準備擴大經營規模”。張姐的丈夫一直從事商品貿易生意，主要經營廚衛用具，雖說這些年攢下不少家業，但是一直想突破多年來的行業瓶頸，做些回報快、利潤高的投資。與遠房親戚的這次閑談，猶如投向平靜湖面上的一粒石子，泛起層層漣漪，張姐丈夫心動了。親戚沒有游說，也沒有拉攏，只是一直描繪自己這些年賺錢的驚喜和美好前景。雖然張姐丈夫沒有暴露自己的心意，可回家后，急忙拉起張姐商量參與親戚的投資項目。當時，張姐白天忙于畢業班學生的緊張沖刺，晚上還要照顧孩子，對生意的事一竅不通。她當時并沒有表態，但她相信丈夫的判斷，更何況對方是丈夫的親戚，“親戚總是信得過的呀，跟著一起發財是個好機會”。在張姐的默許下，丈夫第二天就找到親戚表示要入股，投資擴大廠規模。親戚“推三阻四”，表示股份想掌握在自家手里，并不想放出太多股權。一聽此言，張姐丈夫求財心切，還特意找到雙方都親近的親戚一起說情。后來，在 3 個月時間內，張姐的丈夫先后投資了 200 余萬元，用于投資入股、擴建廠房、擴大經營。由于家里部分錢款都壓在廚具貨款上，張姐向娘家以及親戚家借了100 萬，許諾高利息回報償還。

由于臺安和沈陽距離較遠，張姐和丈夫僅應邀去過廠房一次，出于對親戚的信任，一直沒有過問，就等著一起分紅。可是一年半過去了，親戚之前許諾年底的分紅沒有兌現。有臺安的朋友一次突然發來消息，告訴張姐，那工廠早已停工。可張姐的丈夫問親戚，親戚還粉飾太平，說車間正在加班加點地趕工。一頭霧水的張姐和丈夫放下手中的一切，立即奔赴臺安。眼前的情景讓他們頓時驚呆了，工廠早已荒廢多時，只有一個負責看門的老者和一條汪汪直叫的大狗。老者說什么都不讓夫妻倆進入廠房一探究竟，說是老板交待了，誰來也不讓進，關于工廠的一切，更是一問三不知。張姐和丈夫在廠房外轉了一圈，打聽了附近很多人，得知廠房里的車間早就不運轉了，他們這才恍然大悟，自己被親戚給騙了。

可好不容易找到親戚，對方竟是一副無賴面孔。說投資是他們主動的，并不是自己極力拉攏的。經過簡單的調查了解，親戚早已負債累累，家里的房子和車子也早已過戶到前妻名下，名下基本沒有財產，他們之前投資的錢去向不明。無奈，張姐和丈夫只能通過法律手段維權，但是起訴到執行耗時漫長，他們投資的錢也是向親友借來的，本來準備賺錢了，再利息高些還回去，這下被騙了，親友們得知后，都來找張姐夫妻倆要錢，而且都特別急切。夫妻倆一下子陷入了討債欠債的漩渦中無法自拔。

張姐是一個特別有原則的人，她說：“親戚騙我錢，我欠其他親戚錢，雖然他們也都認識，也了解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但是既然錢是我們借的，不管被騙的錢能不能追回來，這 100 萬元的債務我要還。”丈夫開始并不理解，生意不好做，本來想轉型投資高回報的項目，還被騙了，“欠的錢也是親戚的，他們互相認識。了解這件事的根源，應該能夠給予理解，不應該急著催債”。但是張姐堅持，人要以誠信為本，不管別人怎樣，自己欠的錢一定要第一時間還上，不能做喪失底線和誠信的人。面對 100 萬的債款，夫妻倆徹夜長談，終于決定共同面對。

丈夫的生意不太好，張姐在學校工作，工資對于債款來說是杯水車薪。張姐毅然決定辭職，校長對她極力挽留。面對熱愛的教師崗位和可愛的學生們，張姐哭得眼睛紅腫，“真是舍不下啊”。從上大學就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教師行業，她是多么熱愛自己的職業，多么喜歡她的學生們，可是，她想做個誠信的人，不能因為被騙了，就去拖欠自己欠下的債務。

張姐決定開展新的職業領域，靠自己的雙手去賺更多的錢。機緣巧合，一次孩子住院，她接觸到了在醫院里做護工的群體，她發現護工行業賺錢多，交際少，只要肯干，日薪 300 元不成問題，這樣每月都有上萬的收入。只是如果去從事護工，她就不能回家照顧孩子了，因為護工都是 24 小時工作制。

就這樣，張姐踏入了護工行業。由于她是護工群體中少有的大學本科學歷，有知識有文化，性情溫柔人品好，受到了很多客戶的好評。她曾照顧過的患者說，“小張特別溫柔細膩，待人真誠，她陪在身邊特別放心，她像親人一般給予的溫暖，是很多護工所做不到的。”

張姐坦言，做護工這一行很累，但身體上的累是可以克服的，內心的平靜與坦然才是最重要的，每一天的辛苦勞動都離自己無債一身輕的目標更近一步，她很欣慰。張姐說自己要做一個誠信的人，不僅要給自己的孩子做榜樣，也要給她教過的孩子們做榜樣，無論何時何地，誠信為本才是做人最應該堅守的。她希望用自己當護工賺來的錢，加上丈夫的努力，5 年內還清所有債務。那時，她也許不會再做護工，但是她想在這 5 年的護工工作中，幫助更多的人康復，這是她的使命，也讓她的付出更有意義。

為兒供房，晚年再拾打工路

護工群體中，頭發花白、后背微駝的馬叔在其中有些格格不入。不只是年齡最大，他也是最沉默少言的。不同于其他護工喜歡在空閑時間聚堆聊天，馬叔從不扎推，甚至沒有與任何中介公司簽約，他自己聯系活計，“單打獨斗”。面對記者的采訪，他說出了心聲，他說自己看不慣很多護工混子，不想糊弄患者，但求無愧于心。

馬叔今年 65 歲，本來退休后可以頤養天年，兒子考入北京重點大學后，在北京安家立業。無奈北京房價過高，孫子出生后，馬叔和老伴生活更有奔頭了，可壓力一下子落在了兩代人身上。長遠考慮的話，現在在北京上幼兒園的孫子馬上面臨上小學，兒媳說他們是外地人，在北京落腳不容易，孩子需要學區房，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馬叔從北京探望孫子回來后，沉默了好幾天，作出了一個決定：趁著現在身體還好，想為孩子減輕壓力，讓孫子也像別的北京孩子一樣，有學區房，有廣闊的前景和未來。老伴和兒子都反對，不想讓他在晚年受累，但是馬叔說干就干，為了孫子，他心甘情愿，就這樣，馬叔以 62 歲的“高齡”加入到了護工行列。

一開始，馬叔也想過要簽約中介公司，但中介公司要收培訓費，還要抽成，他干脆決定自己聯系活計。因為護工大多來自醫院指定的護工勞務公司，他們中年齡大多是 30 多歲到 50 多歲，比較抱團，經常一起擠兌他。馬叔從來不爭不搶，有人嫌他年齡大怕他不能好好干活，他就試活一上午，神奇的是，沒有一個客戶愿意放掉他。因為他認真肯干，待人真誠。

馬叔專門在康復病房接護理工作，因為他適應這里的工作，也愿意學習積攢一些護理知識和經驗。馬叔工作的康復病房，需要給患者做康復訓練，很多護工會在醫生指定的訓練結束后選擇休息，但馬叔每天都會督促輔助患者加強訓練，有時會訓練到晚上 10 點。輔助患者完成日常的訓練，馬叔還得在半夜起來照顧患者便溺，但馬叔從不喊累，他說這樣的生活是自己選擇的，就要好好面對，勝任自己的工作。看到自己幫助的患者康復有了新的起色，馬叔為患者高興，也為自己的工作自豪，很有成就感。與此同時，讓孫子在北京住上學區房，則讓馬叔每天工作的動力十足。

在做護工的這些年，馬叔靠樸實認真的工作態度和善良寬厚的人品，積攢了很多好評。對患者及其家屬而言，他幫助很多人恢復健康，而通過幫助一個又一個家庭，也讓他感受到以往從未有過的滿足。馬叔對記者感慨：“一開始我選擇做護工，其實是有些悲壯情緒在里面的，因為這么大歲數要出來賺錢嘛，補貼兒子一家。退休前，我是工廠的工人，選擇護工這一行，主要還是不需要資金成本就能賺錢，但是心里偶爾也為自己感到委屈難過，覺得退休后還打工，挺怕親友和以前的同事知道，就想著悶頭干完這幾年，等孩子買上學區房就徹底脫離。但是沒想到，這些年我與患者、患者家屬甚至醫院的醫生護士，竟然結下了深厚的感情。記得有一次，有一對年輕小夫妻，丈夫突發腦出血緊急做手術，當時醫院規定，一個患者只允許一名家屬陪同照顧。那個妻子很年輕，手足無措，我無意中在病房走廊看到她一邊用筆記本電腦工作，一邊安撫電話那邊的老人和啼哭不止的孩子，這邊還要照顧術后的丈夫，我的眼淚真是止不住，我想到了遠在北京的兒子兒媳，面對這種突發狀況，孩子是多么無助啊！我只能是做好自己的護理工作，盡可能地幫她，讓她有空余時間完成工作、安撫家人。”

在馬叔看來，做護工，同理心特別重要，“我把他們當親人，他們出院后容易遇到的狀況和護理常識，我都是反復叮囑一遍又一遍。我照顧過的患者和家屬直到現在還經常聯系我，很多都成為了親人一般的好友”。馬叔也遇到過對護工不友善甚至苛刻的雇主，他會安慰自己說，對方只是因為病情心情差，愛發脾氣，自己盡量多做一些，做好一些。

如今，馬叔已經愛上了護工這個當初迫不得已選擇的行業，“每一次與被我照顧痊愈出院的患者分別，都是讓我特別有成就感的時刻。”其實，馬叔的兒子兒媳都很勤奮肯干，只是想在北京落戶不容易，所以馬叔想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時候幫他們一把，他想著，再干三年，就不干護工了，和老伴到北京陪伴孫子上學，安享晚年。

記者手記

目前，我國對于護工的概念定義較為模糊，尚不屬于正規職業范疇，是介于家政保姆與醫院護士之間的臨時輔助性勤務人員。通常來講，狹義上護工行業的工作范圍主要是在醫院協助病人家屬對病人進行日常護理，包括協助病人用餐、排泄、沐浴以及床單的清潔等。而廣義上來看，護工工作不止局限于醫院范圍，家庭場景中的病人、老人護理工作也包含在護工概念之中。

根據 2022 年某網站問卷調查，記者發現，在護工需求方面，20 歲以下認為家中老人需要護工陪伴的人僅有 1.54%，20 歲 -30 歲認為家中老人需要護工陪伴的人有 9.23%，30 歲 -40 歲認為家中老人需要護工陪伴的人有 62.15%，40 歲-50 歲認為家中老人需要護工陪伴的人有 27.08%，50 歲以上認為家中老人需要護工陪伴的人有 14.37%。與巨大的護工服務需求相比，我國現有的專業護工人員缺口巨大，我國醫院病床與護士比是1∶0.27，實際要求是 1∶0.4。社會護工、社區護工、家庭護工增長的需求會使得護工缺口進一步增大。

從醫院護理端來看，護工行業的需求量與住院人數息息相關。根據國家衛健委近年來發布的《我國衛生和計劃生育事業發展統計公報》中的數據可以對我國日均住院進行簡易估算，我國2016-2019 年日均住院人數已經達到600 萬人次以上，2020 年日均住院人數有所下降，但仍保持在 536 萬人次左右。目前對于存在醫院護工需求的患者比例尚未有一個明確的數據顯示，保守估計可達 10%左右，則進一步得出我國目前日均醫院護工需求人數已達 50 萬以上。

護工是典型的現代服務業，既涉及個人消費服務，亦涉及公共服務，數量巨大的缺口意味著全新的產業機會。但是，針對目前的護工市場分析，護工來源復雜，供少于求，有護理經驗的年輕人不愛干，沒有一技之長的打工者搶著干，提供護工的中介常年招人，卻依然供應不上醫院的需求。護工的護理水平更是參差不齊，一旦遇到不合格的護工，給患者造成的損失難以估量，后果也是極其嚴重的。

在護理需求呈現井噴式增長的今天，護理費用占整體醫療費用的很大部分。我國護工費用尚未納入醫保體系，多由患者個人承擔。許多長期臥床的病人，其聘請護工的費用成為其日常生活的最大支出。

未來，隨著我國人口老齡化趨勢的加重、國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提高以及養老觀念的轉變，護工需求將逐漸從醫院護理端向養老護理端進行轉移，養老端的護工需求將成為我國護工需求的主要來源。

綜合護工需求推測，我國護工需求預計將分別在 2035 年、2055 年附近出現兩次高峰期，峰值區間能夠達到2100-2300 萬人次。而目前我國獲取專業養老護理從業資格人員僅有 30 萬，意味著養老照護行業存在巨大的人才缺口，但同時也意味著這一行業將迎來更快速、更專業、更精細化的發展。總之，護工群體值得全社會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