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株植物都自帶芬芳

魯兆周

9月的最后一天，我在高鐵上收到蘇雅媽媽發來的微信：“魯老師，蘇雅要我問您，您今天去哪兒了？我和她解釋了半天，說老師肯定是因為家里有事，請假了，但她堅持讓我發微信問您！”我心里暖洋洋的，連忙回復：“我去北京探親，走得匆忙，沒和孩子們說清楚，真抱歉！謝謝蘇雅的關心！”蘇雅媽媽調侃道：“魯老師，看來您下次出遠門，得和孩子們‘請假嘍！”

車窗外是一望無際的綠色原野，乳白色的云朵被藍色的天幕襯托得更加輕盈、純潔，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蘇雅那清純的笑臉在我的腦海里漸漸地清晰起來。

要講述蘇雅的故事，還得從她的同桌小萌講起——

在學校里，我最喜歡孩子們的眼睛，無論多苦多累，只要看見孩子們那一雙雙純潔無瑕的眼睛，所有的疲憊和煩躁都會化作縷縷煙云，隨風飄散。

可是，有一雙眼睛總是在躲避著我的目光，總是想方設法從我的視野中消失，和它的主人一樣，遠離喧囂，怯怯地、靜靜地營造著自己的內心世界。

這雙眼睛的主人叫小萌，一個不起眼的、體態微胖的小姑娘。她安靜得出奇，一片樹葉、一朵云彩，她也能看上半天。課堂上，無論老師的話語多么幽默，無論伙伴們的展示多么出彩，她總是安靜地坐在座位上，或頷首低眉，或若有所思，或在紙上畫著不規則的圖案。有時候，我請她起身回答最簡單的問題，她常常手足無措，引得哄堂大笑。這時，她的眼睛里含著緊張、不安、愧疚和膽怯，甚至還有委屈。我的心一下子軟了，只好請她坐下。于是，她又旁若無人地開始經營著自己的“精神家園”。

小萌，我該怎樣在你迷離的目光中點燃你求知欲的火苗呢？

為了讓小萌盡快地融入班集體，也為了讓她的成績能稍有起色，我有意識地讓蘇雅和她成為同桌。蘇雅是班上的學習委員，也是個被家人寵壞了的“小公主”，小小年紀便養成了任性、自私的性格——如果一個孩子只會“享受”快樂，而不是通過勞動和努力來獲得快樂，那么他的心就會變得冷漠無情——我想讓蘇雅通過幫助小萌來獲得成就感、獲得快樂。因為我知道，孩子們的善良、樂于助人源于對他人的同情。

可是，蘇雅不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甚至還多次表示不愿和小萌做同桌。唉，我該怎么辦呢？

一

中午，孩子們在教室里讀書。我端坐在講臺上，批閱孩子們的周記本。突然，“咔嚓”一聲，我的椅子瞬間散了架，我一個趔趄，差點跌坐在地上。孩子們驚訝的目光漲潮似的聚焦到講臺上，又退潮似的落了下去。我有些失望，笑了笑，為了不打擾孩子們閱讀，我把已經支離破碎的椅子堆放在講臺邊上，站著批閱作業。

下課了，我走出教室，站在后門處，若無其事地看操場上嬉戲的人群，余光卻瞄向那張破損的椅子。班長曉宇從它旁邊走過，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蘇雅從它旁邊走過，似乎嫌它擋了路，用腳尖把它往內側撥了撥，然后笑著走開了；勞動委員小輝覺得它有礙觀瞻，又給了它一腳……我沮喪極了，這些我平日里寵愛有加的孩子對這張椅子的漠然態度讓我震驚——這畢竟是老師的椅子啊！漠不關心是孩子身上最不能容忍、最危險的一種缺點。可是，現在的孩子普遍缺少同情心，不懂得感恩，不會關心他人。學校教育要培養學生細膩的情感、豐富的同情心，讓他們有能力感受到別人心靈中最微妙的活動。如果學校只關注智力教育，是不利于孩子的全面成長的。對分數的單一追求和膜拜，會導致孩子們精神世界變得蒼白，會削弱他們對知識的智慧性、新穎性及美的敏銳感知。這樣，隨著年齡增長，孩子們在課堂上越來越不愿回答問題，更提不出有價值的問題，因為對他們而言，學習已成為枯燥乏味的義務。

就在這時，小萌走了過去，蹲下身，怯怯地向四周看了看，確信沒有人在關注她，才用身子抵住椅背，提著椅面往榫眼上套。她動作有些笨拙，長長的頭發垂在眼瞼上。其實，這張椅子只是由于榫眼松動才散了架，其他部分都完好無損。在小萌竭盡全力維修椅子的過程中，孩子們從她身旁走來走去，卻沒有一個人上前助她一臂之力！終于，小萌成功地修好了椅子，她天真地坐到椅子上，試了試椅子是否牢固，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上課鈴響了，小萌飛快地回到座位上，垂著頭，似乎又沉浸在自己的內心世界里。

走上講臺，我并沒有馬上上課，而是掏出紙巾，不停地擦拭著我的椅子，足足擦了幾分鐘，把它擦得纖塵不染。孩子們都以為我在課前導入，這是我常用的“雕蟲小技”，他們都司空見慣了。我站直身子，嚴肅地問：“同學們，你們知道我為什么要擦拭這把椅子嗎？因為我是在擦拭一顆金子般的心！這把椅子是誰修好的？”

“小萌——”孩子們的眼睛齊刷刷地看著小萌，那詫異的眼神似乎在問：這真是小萌做的嗎？我為什么沒有想到呢？有的孩子猜出了我的良苦用心，羞愧地低下了頭。小萌仍舊低著頭，她似乎不習慣受到大家的關注，臉上泛起一抹羞澀的紅暈。

“老師，我們錯了，我們不該對這把椅子視若無睹。”蘇雅愧疚地看著我，“平日里，老師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關愛著我們。我們已經習慣了這種呵護，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我們缺少一顆感恩的心！”

“其實，老師做得也不好。”我放緩語調，看著小萌。小萌的目光依然是那樣清澈、平和。“就拿小萌來說吧，我平日里對她的關心不夠。今天，我要對她說一聲‘謝謝，更要說一聲‘對不起。同時，我要向全班同學保證，今后我會更加關心小萌、幫助小萌，讓她和大家共同成長！”

孩子們紛紛發言，他們的自責態度讓我欣慰，我被這些善良可愛的孩子感動了。小萌閃動著長長的睫毛，用那雙可愛、純凈、美麗的眼睛長時間地注視著我，眼神中充滿了愉悅、信任和羞澀。啊，小萌敢直視我的眼睛啦！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一定會在這雙可愛的眸子里點亮一束美麗的火焰……

第二天一早，我來到教室。小萌在認真讀書，很吃力的樣子。蘇雅站在她身旁，耐心教她，糾正她的發音，還時不時地送上一兩句鼓勵的話語。蘇雅告訴我：“小萌說她那么笨，老師不嫌棄她，還要和同學們一道幫助她，她一定要努力學習。我們原先看她成績太差，又不合群，以為她破罐子破摔，不想學習，所以都沒心情幫她了。可是，昨天的事對我們觸動很大，我們都愿意幫幫她！”我心里溫暖極了。小萌看著我，純真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久違的自信。

小萌開始努力學習了。下課時，她和大家一起玩耍；小組討論時，雖然她很難插上嘴，但是我能從她專注的眼神中看出她是在認真傾聽。雖然她的成績還是不太理想，但是我一點兒也不著急，因為她是個有愛心、懂得感恩的孩子——這遠比分數更重要！

教育孩子每天都要關心他人，最重要的是要讓孩子們的良心不允許對需要幫助的人視若無睹，要讓他們做好事不是為了獲得老師的表揚，而是出于內心的呼喚、出于無私的動機。一個人只有在童年時接受“每天都要關心他人”的教育，才會懂得如何去愛，才會成長為自帶光芒的精神明亮的人。

二

這天，小萌生病了，沒能來學校。孩子們依舊像快活的云雀，教室里充滿歡聲笑語。尤其是蘇雅，似乎在放飛自我，銀鈴般的笑聲聽起來有點刺耳。我多么渴望她能跑過來問我：“老師，小萌怎么沒來上學呀？”小萌畢竟是她的同桌啊！

放學鈴響了，我站在講臺上，用責備的目光掃視著孩子們。孩子們面面相覷，純真的眼睛里滿是狐疑，教室里是長時間的沉默。終于，我語重心長地說：“同學們，老師對你們很失望。蘇雅，你來說說，老師經常把我們班比作什么呀？”

“我們班就像相親相愛的大家庭。”蘇雅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啊，既然我們班像大家庭，我們之間像親人一樣，可是，為什么沒有一個人想起小萌？”我提高了語調。

孩子們恍然大悟，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那個空蕩蕩的座位，蘇雅臉紅了。同情心是最細膩的情感之一，是用思維和心靈進行的認知。有經驗的教師會抓住時機，培養孩子們的同情心。

想到這里，我滿懷深情地說：“小萌生病住院了，她很痛苦，也很孤單。如果她知道朝夕相處的老師和同學們都在惦念她，都在用心靈陪伴她，她該多高興啊！人們都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認為這句話是不對的。草木豈能無情？校園里的廣玉蘭挽起巨大的手臂，為我們遮風擋雨；三角梅和藍雪花從初夏開花，一直開到冬天，撫慰著我們心靈的疲憊和憂傷；還有隨處可見的小草，在烈日下、在風雨中，挺直單薄的身子，呈現給我們一抹生命的綠色……草木有情，人更有情。每一株植物，都自帶芬芳，就像每一個人的內心都自帶光明。老師多么希望你們能成長為關心他人的精神明亮的人！”

說完，我宣布下課。看著一張張稚嫩的、若有所思的面孔，我心里還是充滿期待的。

幾天后，小萌由媽媽陪著回到學校。小萌媽媽激動地告訴我，這幾天，許多孩子給小萌打電話、發微信，噓寒問暖，尤其是蘇雅，每天還通過視頻輔導小萌做作業。

我舒心地笑了。時下，學校道德教育很不接地氣，還是蘇霍姆林斯基說得好：“應當在青少年的心靈和頭腦中培養出對人的細致入微的敏銳感覺。只有對別人的歡樂和痛苦非常敏感的人，才能非常關切祖國的歡樂和痛苦……只有能對細微的事物產生共鳴的心靈，才能被崇高的思想打開，也只有這樣的心靈，才會形成對善和美的摯愛，形成對惡的毫不妥協。”

三

深秋，校園里的銀杏樹變成陽光般的金黃色，特別引人注目。今天的體育課，體育老師要選拔參加學校秋季運動會的運動員。我喜歡“萬類霜天競自由”的秋天，更喜歡和孩子們在一起，于是，我主動請纓當體育老師的“助理”。秋高氣爽，云淡風輕，孩子們熱情高漲。我非常喜歡班集體中這真誠、親密卻又不乏競爭的氛圍。

蘇雅身材高挑，雙腿細長，彈跳力驚人，一看就是個跳高的好苗子。她走上賽道，開始助跑，或是因為緊張，或是因為求勝心切，她有點用力過猛，跨越時撞飛了橫桿，右腳落在沙坑邊沿，一個趔趄，下巴撞到跳高架上，劃了個口子，鮮血滲了出來。

孩子們驚呼著圍了上來。體育老師連忙掏出隨身攜帶的創可貼，為蘇雅處理傷口。我聯系上家長，拉著蘇雅去學校對面的社區醫院。在校門口，蘇雅的父母攔下了我，說這點小傷不算什么，包扎一下就行了，不能耽誤老師的時間。

回到操場，我放心不下，給蘇雅爸爸打了個電話。電話通了，手機里傳來蘇雅聲嘶力竭的哭鬧聲。她爸爸說，醫生要給蘇雅縫針，蘇雅怕疼，死活不肯，又成了“刁蠻小公主”！孩子們關切地圍上來，詢問蘇雅的傷情。我意識到這是教育孩子關心他人的好時機，只有當每個孩子都關懷同伴時，班集體才能成為有效的教育力量。我對孩子們說：“蘇雅傷勢不重，但是醫生說要縫針。同學們，現在我們每個人對著老師的手機鏡頭說一句話，為蘇雅鼓鼓勁！”

大家齊聲說好。曉宇說：“蘇雅，你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班干部可不能哭鼻子喲！”小萌說：“蘇雅，你是我的偶像！我相信，這點疼痛嚇不倒你！”……我手忙腳亂地把錄下的視頻發給蘇雅爸爸。不一會兒，蘇雅爸爸發來視頻，蘇雅已經縫完針，微笑著望著大家，天真無邪的大眼睛里滿是幸福和自豪。我舒了一口氣，孩子們笑了，小萌笑出了眼淚。

四

這就是我和蘇雅、小萌之間的故事。

教育兒童關心他人，看起來很簡單，其實是教育中一件困難的事。我在學校工作了40年，這40年，我每天都在想：如何培養心靈豐富、慷慨和高尚的人？如何讓學生成為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精神財富奉獻給別人的人？親情、友情，同學關系、師生情誼，這些都是培養熱心、同情心等品質的源泉。當孩子為他人的快樂、幸福和精神安寧而做出自己的努力時，他才能成為關心他人的精神明亮的人。教育就是要在孩子們的心中培養真正的人性之愛：憂他人之所憂，急他人之所急，和他人休戚與共。只有在與他人休戚與共的心靈中才能產生真正的愛。作為教師，我們一定要讓孩子們懂得：人最大的快樂是對他人的關懷而產生的激動人心的體驗。

哦，忘了說一句，這一期我們班黑板報的主題就是“每一株植物都自帶芬芳”。

（作者單位：安徽省當涂縣團結街小學）

（插圖：譚曉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