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寂寂 [組詩]

離若

空山寂寂

一山的草木歸我

蟲鳴歸你

走在山中，石子滾落潭底的清絕

和古鐘推開暮色的清絕，是一樣的

寒露先我們在草葉上禪坐。什么都不用說

自有流水替我們說出

當果子在枝頭由青轉紅

秋天順著一片榛樹葉滑下來

月亮在薄暮時分升起

月色把我們埋在山中

秋 天

我喜歡秋陽照進陽臺

一半勻在植物上，一半在墻上描摹光陰

我喜歡秋風拂動落地窗簾，不弄出一絲響動

仿佛陌生人從未造訪

我喜歡給植物們澆水，剪枝

和她們一起褪下舊衣裳

我喜歡跪在地板上擦灰塵

陽光在我身上騰挪，跳躍

仿佛一匹歡快的白馬

我喜歡一塵不染的房子

住著干凈通透的人，沒有人打擾她

沒有時間令她蒼老

暮 晚

這是我重又歸來的故鄉的一部分

這是蒼莽河山最后的破碎和完整

——群山。落日。枕木。廢棄的鐵軌

我站在這里

無來路可回頭。亦無歸途可抵達

五月的薔薇開得正盛，鳥鳴正歡

一層層往上疊加的蒼翠

加深了暮晚的岑寂，治愈了

落日下一條河流的憂傷

歸來后的心

再無波瀾與起伏

那么多鳥振翅的天空，微微傾斜

是我永遠無法探究的秘境

它們的鳴叫，飽含滄桑和熱愛

使我淚流滿臉

仿佛離世多年的親人，攜帶雨水而來

等一個人回來

我所理解的離別：像一場精心預備的

宴席，酒到中途，所有人集體離席

只剩時間掛在墻上，用嘀嗒嘀嗒的秒鐘

送走離開的人。

我在一個晴朗的上午，目送你離去

又在無數個滴著雨的黃昏，或

明月高懸的夜晚，等你回來

等你帶著酒意、雨具，或身披星辰。

時間一直在雕刻我們。你走后

我們身陷秋天，凋落才剛剛開始。

我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晚上

獨守空蕩蕩的房子

仿佛身處孤島。世界在周遭潮水般退去

深淵般塌陷

我摸到冰涼的枕席，如摸到一截秋天的尾巴

恍然驚醒，陪我走過四季的人

已被回憶隔在柵欄之外。

而我依然固守承諾——

一個人去我們走過的林間，聽雨聲

沿著杜松和側柏滴落

去枯枝和敗葉中尋找時間流逝的痕跡。

我知道，我終將等不到一個人回來——

“所有的完美，都是不完美

所有的結局，都沒有結局”

我固執等待的其實是一場虛無和妄念

多年后回來的那個人已不是你

站在你面前的也不是我

時間是魔術師，早已替我們變換妝容

并將我們羈押到暮年。

在林中

我又一次來到秋天的林子

陽光斑駁

樹葉好看的陰影投到我身上。

我在林中深陷于一聲鳥鳴，一只小獸的蹄印

聆聽秋風把樹葉吹得蒼老

偶爾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掏出紙筆

記錄這萬物生靈的奔忙，雀躍

以及自身的動蕩，世界的荒謬。

枯枝與殘葉見證了我失敗的一生

鮮花和鳥鳴又讓我一次次活過來

余生所剩熱情已不多

僅夠在這樣一個上午，這樣一片林中

模仿一只鳥兒，長出翅膀

模仿一截枯枝，生出新葉。

此刻，林子寂靜，我像墜地的松針

沒有聲響

時間又一次把我撥向虛無。

清 明

當我想起你時

死亡也變得溫柔。沒有了刀削般的疼痛

仿佛一匹溫柔的馬駒，把我帶離

塵世，帶向你的荒野。

你在地底下已沉睡兩年多

而我依然為生活忙碌著

你有時是一只蝴蝶，悄悄來過我夢里

有時是一陣風，歇在我途經的路旁

有時是我夢醒之后的疼痛，疼痛之后的痙攣

在忽晴忽雨的日子，構成我記憶的碎片。

當我站在你的墓碑前，放下一切俗念

樸素得如同雨中杏花

只把懷念的觸須伸向你——

所有溫柔的往昔一一回來。

天地明凈，泥土隔開著我們

寂靜如同草木瘋長。你化身四月的青鳥

從兩棵樹之間飛離而去。徒留虛無

在碑石上投下巨大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