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傳

三子

一、花果山

我在那一顆頑石內部孕育

等待成形時，我在哪里

我光著身子，在峭壁和枝丫上

攀爬、行走時，我在哪里

天地交合，群物皆生——

我于故事的開頭獨坐，于溪澗

轉折處藏身。當天造地設的

洞天化為居所，我又在哪里

東勝神洲，有一片波濤

搖啊搖。逍遙的日子

在水里也在山上，那時

我不叫悟空，你也不是和尚

可是，當我歷盡塵劫

自眾口相傳的西天歸來

當我坐在菩提樹下，那一刻

我在哪里

二、蟠桃會

我喜歡躲在桃子里邊

瞌睡。無事可做的時候

我喜歡做一只蟲子

躲在你看不見的章節里

凡間，多的是這樣的障眼法

一只蟲子，鉆出了

我的耳朵，試圖變成

和我一般的模樣

我無所謂。我是一只

沒心沒肺的猴子

天上的事，重不過我拔下的

幾根毫毛

我變成我的模樣，躲進桃子

吃桃子，也喝你

未喝過的美酒。遠處

笙歌響起，神仙們開始聚會

三、八卦爐

火在燒——

誰能跳出因果，將天地間的

熔爐打破

火在燒——

他是你眼里的妖

是待修煉的一枚正果

是未熬成的一味丹藥

五行山下，他食鐵丸，飲銅汁

日落之前

他在你必經的路上

撓頭揖手，等你走過

四、盂蘭會

夜晚的月色真好。孟秋望日

同諸佛，菩薩金剛，比丘僧尼

坐定——看

這盆中的奇花異果真好

月色下

那取經人的事宜，已于

合掌間設定

此后，我所有的跋山涉水

同樣未脫過你的掌心

此后，我還是不是

那一只猴子

我在四處轉圈時，我在哪里

五、白骨精

月光照在白虎嶺上

山林間，有薄霧暗自涌起

像變幻的裙裾，漫過你的

足踝，繼而緩慢上升

落入你的眼瞳，和清瘦鎖骨

我等到了我的宿命，而你

年復一年，等到的

是誰寫下的青蔥夢魘

芳華只在剎那之間

夫人——

月光下，且讓我為你一嘆

世間沒有無形之妖

而我的眼里，只有

漂游的水泡。它在月光下浮現

不是預示存在，而是

為了幻滅

那一世，你從土里

偷偷鉆出，遇風而長的

是依稀的臉顏

那一年，你和我擦肩而過

隨即化作一道輕煙

六、緊箍咒

我再一次頭痛欲裂的時候

我在哪里

西去之路迢迢，每一條山嶺、溝壑

每一座燃燈的樓殿，荒棄的廟宇

都藏著要吃肉長生的妖

一不小心，我又看破了他們

——師父，師父

我的頭痛癥是不是又要犯了

我要打殺的妖怪

是白骨化的，蟲豸變的，枯木生的

五百年過去，他們同我一般

說人話，行人事

舉起金箍棒，我不能

饒過他們，如同暗處的神靈

不曾將我饒過

我要打殺的妖怪

是菩薩和神仙家里養的。有時他是

添香的童子，是聽經的青牛

有時，只是某一個滋長的妄念

五百年過去，我還是斗不過

他們回到了天上，而我還是

那只問路的猴子

可是

小白馬是不是妖怪

二師弟、三師弟是不是妖怪

天上的玉帝，水里的龍王

地府的閻羅，是不是妖怪

我，是不是妖怪

——師父師父

我的頭痛癥又要犯了

再一次頭痛欲裂的時候

我會在哪里

七、如來偈

喚聲悟空

鏡里你終究是個不化的頑魔

縱使成佛

你念念不忘的肉身依然易腐

八、土地公

每一處山川，田疇，村莊

都住著不發一言的神祇

最小的那個

睡在地底深處。掩住黑暗的

動靜，方圓之內

傳來一聲誰的太息

而道路崎嶇，我還要

在你的地盤走著

八百里黃風嶺，荊棘嶺，獅駝嶺

八百里通天河，流沙河

眼前茫茫一片。你遞給我的

是第幾個不祥的消息

我的身子，要掉到地里了

我囫圇的身子

越來越小，越來越暗

就要掉到你挖的洞里去了

“不過是個

毛臉雷公嘴的和尚”

落地的一刻

我聽見有個聲音，在門檻外

輕輕響起

九、六耳猴

向西，向西

一條輾轉循環的路

我們結伴走著

作為先天的分裂癥患者

我的身體是你的皮囊

而腦子，不一定是你的腦子

有時候，我的正面

是你的反面，或顛倒過來

——其實

我活在你的陰影里

我們說著同樣的話

倘若做夢，你遇見的

是否也是那個取經的故事

這樣的煎熬永無盡期

善與惡，喜與憎，是與非

此路迢迢，不知會

跳出多少個你，或者我

一個你，被打死了

轉瞬間，我又翻身起來

我們繼續結伴走著

天上的菩薩看見了

像從前一樣，不說破

十、牛夫人

芭蕉洞里的歲月，一日

比一日悠長。她嫁的漢子

曾是我結義的弟兄

沒奈何，今日遇上了她

叫聲嫂嫂，飲一杯酒

將前番的恩怨一并了賬

山水轉圜，來到了

這曲折的一段。她的扇子

息不去八百里的焰火

我蹬倒的丹爐，最后

還得由我收拾——

其中的因果，當初哪里知道

都說門檻之外好修身

老孫去也，嫂嫂

把這柄小扇子還你

千萬年后

須記得，你我仍是局里人

十一、抓風術

風沒有腳

卻在迅疾地奔跑

風沒有手，但給眼前的山川

賦形。風吹過身邊的

時候，他一把將它抓住

他曾經聞到貂鼠的味道

腐骨的味道，檀香的味道

他聞到一伙人躲在屋里

密謀的味道

不可避免的是，這一次

他依然沒有逃過

他等到了自己的宿命

而編故事的人，真相大白時

才會現身

他抓住了風，卻不知

天地之間，何處藏著

無形的遁術

煙火捻熄，又燃起

頭上三尺，滾過一陣陣雷聲

十二、小西天

那一只小猴子

晃悠悠，上到小西天

“……都是假的”

它，只是須彌世界中的一個

小小的芥子，聚若恒河之沙

怎么數，也數不完

十三、雷音寺

“而假的，就是真的......”

靈山之頂，高殿隱于松柏

青鸞起于巖下

十萬八千里路程

到了此處。且將擔子放下

和清風，共喝一盞青茶

無底船，還在河面上浮蕩

扯起你的身子

船后頭，那死去的和尚

漂到了何處

我的心里

藏著一塊石頭

它無聲無息地落入水中

不曾發出半點響動

我的身子不見了

——靈山之頂

那是誰，正在臺下端坐

十四、無字經

看他在古剎燃燈

看他在靈臺拈花

經書不會開口，一卷卷的

冊頁，沒有你所要的墨字

諸佛已各歸其位

諸難已消弭無形

經書并不記載歷經的一切

又或許，所有的從未發生

他，有沒有來過

我，去到了哪里

你可以選取某一節的開頭

但是無法讀到最終的結尾

十五、說書人

又是多少年過去了

茶肆里，走來一個說書人

一口清茶飲盡

各位客官聽言

我為你取下：

孫悟空，美猴王，弼馬溫

齊天大圣，行者

斗戰勝佛

可是哪一個是你的名字

我為你傳下

七十二般變化，可是

要問哪個是你

我也答不出——

此為閑故事，大家姑且一聽

“蓋聞天地之數，有

十二萬九千六百歲為一元......”

木板拍落處

舉座應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