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晨澤 李鑫宇



摘要:自仰韶晚期中國古代先祖掌握馴馬技藝起,人與馬的聯系便不可割舍,從農耕到運輸再到戰爭等各個領域,馬都扮演著重要角色。作為中國古代最重要的生產力之一,馬被賦予的人格化精神品質和其本身的雄健體格,吸引了大批畫家以其為創作題材,馬的藝術形象在中國古代畫史中縱情奔騰。根據馬在不同時期的主要作用,畫馬圖在各個時代呈現出不同的特征。在中國繪畫史上,鞍馬畫在唐代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出現了很多具有獨創性的畫家與鞍馬畫作品,在繪畫技巧、繪畫理論方面為中國傳統繪畫作出了巨大貢獻。尤其是盛唐時期的鞍馬畫,其藝術形象獨特,繪畫技法也有了一定的突破,具有強烈的時代感,呈現了盛唐氣象和盛唐精神。這一時期的唐朝政治清明、經濟繁榮、國力強盛,涌現出了許多鞍馬畫畫家,代表畫家有韓幹、曹霸、陳宏、韋偃等,他們繼承并創新發展了鞍馬畫,使盛唐時期的鞍馬畫得到了繁榮發展,其獨特的藝術特征與審美意象一直被后人追捧。文章主要探究盛唐時期鞍馬畫的藝術特征。
關鍵詞:鞍馬畫;繪畫藝術;藝術特征;盛唐
中圖分類號:J2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10-00-04
基金項目:本論文為2022年度江蘇省研究生科研創新計劃項目“當代‘新工筆繪畫語言研究”成果,項目編號:KYCX22_3442
1 盛唐時期鞍馬畫藝術繁榮的原因
唐代鞍馬畫異軍突起,誕生了眾多在中國繪畫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鞍馬畫畫家,原因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在李唐王朝建立之初,馬匹在戰爭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其所展現的勇敢、無畏、忠誠的品質,得到了當時軍隊的高度贊揚。除此之外,馬所具有的象征意義,如圣賢、能力、奮斗、進取、奔放、瀟灑、剛健等,充分體現了唐朝初年社會文化的氣質,并且與戰爭中形成的英雄主義精神高度契合。因此,鞍馬畫自然而然地成為藝術表現的對象和政教宣傳的工具。
在初唐繪畫中,誕生了許多以馬為主題的作品,這些作品描繪了馬的優秀品質和勇猛精神,體現了當時統治者對英雄主義的崇尚和追求。這些作品通過馬的形象來宣揚忠誠、勇氣、力量等美德,強化人民對統治者和國家的信仰與忠誠。
隨著社會的穩定和繁榮,以及戰爭中形成的尚武之風,貴族們熱衷于游獵騎射,并且通過與西域的交流,引進了大量良馬。這些良馬被認為是高質量的交通工具和軍事裝備,也是貴族身份的重要象征和標志之一。因此,上層社會對良馬的喜愛和需求非常強烈。
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中記載:“玄宗好大馬,御廄至四十萬,遂有沛艾大馬,命王毛仲為監牧,使燕公張說作《駉牧頌》。天下一統,西域大宛,歲有來獻。詔于北地置群牧,筋骨行步,久而方全,調習之能,逸異并至,骨力追風,毛彩照地,不可名狀。”[1]在這種風氣下,鞍馬題材有了巨大的發展,也為盛唐時期鞍馬畫藝術的進一步繁榮奠定了基礎。
第二,李唐王室有鮮卑族的血統,并且伴有唐文化的胡化傾向[2],擁有唐代鞍馬畫最高繪畫水平的畫家,如韓幹、曹霸等都出現在盛唐,但是盛唐時期國家已然安定,馬的作用不像初唐那樣重要,因此盛唐時期鞍馬畫的繁榮與興盛與馬在戰爭中的作用的關系并不大。
雖然盛唐統治者不像初唐統治者那樣親歷戰爭,但他們對馬的熱愛和重視程度絲毫不亞于初唐。關于李唐王室是否有胡族血統這一問題,史學家們早已證實,并且探明了李淵、李世民、李治三名皇室統治者的母輩都是鮮卑人。鮮卑族作為游牧民族,馬是他們游牧生活中賴以生存的工具,因此李唐皇室貴族在繼承了胡族血統的同時,與馬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與一般的漢人相比,他們對馬的感情更加深切。在這個時期,馬幾乎成了一種文化符號和象征。鞍馬繪畫在盛唐時代達到了頂峰,雖然與盛唐時期的文化、藝術、審美觀念等有密切的關系,但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唐玄宗是一個很喜歡馬的皇帝,韓幹的《照夜白圖》中描繪的就是他最寵愛的坐騎——照夜白。他不僅飼養了大量的馬,還親自參加馬球比賽,可見盛唐統治者與馬之間的關系是非常密切的。雖然盛唐時期馬的作用相對較小,但是皇室有胡族血統,他們對馬的喜愛使馬在盛唐文化中的地位進一步凸顯,成了盛唐時期重要的文化符號和象征。
第三,唐朝逐漸完善的馬政制度。唐朝繼承了秦漢時期的馬政,并在征戰中大放異彩。《黃書噩夢》中云:“漢唐之所以能張者,皆唯畜牧之盛也。”在初唐“貞觀之治”時期,由國家經營的馬場即“牧監”,從中央到地方形成了一整套科學的管理制度,促進了唐朝社會的穩定和繁榮。同時制定了關于馬的法律,為馬的健康發展保駕護航。盛唐時期,又引進了西域良馬,增強了馬力,并整體改良了唐代馬的素質,這些都為鞍馬畫的發展提供了優越的條件。
2 盛唐時期與初唐時期鞍馬畫比較
自唐朝開始,鞍馬畫成為獨立的畫科,至此中國古代畫馬圖像真正走向成熟。唐朝繼承了隋朝的各種財富,繪畫藝術體系沿用和發展了隋朝風范,特別是受到了敦煌壁畫的影響。唐朝的畫馬人士主要可以分為三大類:第一類為具有皇室血統的皇室畫家,第二類為受皇家聘用的宮廷畫師,第三類為民間的自由畫師。他們的畫風迥然相異,但都為后世提供了范本,達到了中國古代第一次人馬畫的高峰。
唐代人馬畫直接記錄了唐代的官牧和御廄的馬匹形象,人馬畫的高潮相繼出現了兩個主題,即初唐的英雄主義和盛唐的享樂主義,大部分流傳作品都反映了唐代皇家的文化心態。最能反映初唐時期英雄主義的關于馬的藝術作品,是閻立德所主持設計的《昭陵六駿》(見圖1)。“六駿”為唐太宗李世民征戰天下時期的坐騎,為唐朝的建立立下了赫赫功勞。《昭陵六駿》浮雕不僅奠定了唐代人馬畫表現英雄主義的藝術傾向,而且體現了唐代人雄強剛勁的審美觀與奮發進取的精神風貌[3]。
初唐時期,較為出名的畫馬名家為唐高祖的第七子漢王李元昌、唐太宗之侄江都王李緒等。《宣和畫譜》記載:“李嗣真謂元昌曰:‘天人之姿,博綜伎藝,頗得風韻,自然超舉。”[4]280“嘗謂士人多喜畫馬者,以馬之取譬必在人材,駑驥遲疾、隱顯、遇否,一切如士之游世。不特此也,詩人亦多以托興焉。是以畫馬者可以倒指而數。”[4]282描繪了漢王李元昌與江都王李緒所畫之精妙。
到了盛唐時期,中國古代畫馬圖像達到頂峰,這個時期的作品首先延續了初唐時期的部分英雄主義色彩。其次,隨著唐朝政治、經濟以及文化的高度繁榮,唐朝成為天朝上國,無論是貴族還是皇室的生活,都變得更加奢華。享樂主義成為盛唐時期的主要基調,貴族們常乘車騎馬狩獵、春游,并讓畫家記錄下來。
與此同時,隨著唐朝詩歌的盛行,詩畫逐漸結合,詩人的審美觀也影響了畫家的創作基調。受到唐明皇李隆基的影響,盛唐時期的馬畫積極朝寫實風格發展,在這個時期,最受重用和大放異彩的就是宮廷御用畫師。盛唐時期,最出名的畫馬宮廷畫家是曹霸、陳閎、韓幹、張萱、梁令瓚等。
湯垕在《畫鑒》中記載:“曹霸畫人馬,筆墨沉著,神采生動。”[5]3趙集賢子昂嘗題云:“唐人善畫馬者甚眾,而曹、韓為之最。蓋其命意高古,不求形似,所以出眾工之右耳。此卷曹筆無疑。圉人,太仆,自有一種氣象,非俗人所能知也。”[5]3曹霸畫馬,有兩個特征:第一,喜畫瘦馬,杜甫的《房兵曹胡馬詩》說曹霸的馬以“鋒棱瘦骨成”[6];第二,在形似的基礎上以神似奪人,即得馬之“骨相”。
北宋黃伯思云:“曹將軍畫馬神勝形,韓丞(幹)畫馬形勝神。”可惜曹霸未有作品傳于現世,這是一大遺憾。而陳閎、韓幹均為曹霸的得意門生,《畫鑒》記載:“陳閎開元中人,畫人物得名。明皇幸蜀,作‘金橋圖,人物閎主之。余見其照夜白馬圖,筆法細潤,不在曹韓下。”[5]13著名的《金橋圖》是陳閎與吳道子、韋無忝合繪的大型歷史畫,畫中的唐玄宗肖像與名馬照夜白都是由陳閎主繪。可惜的是,與曹霸一樣,現在未有其他作品傳世。《畫鑒》云:“韓幹初師陳閎,后師曹霸,畫馬得骨肉停均法,遂與曹、韋并馳爭先。及畫貴游人物,谷臻其妙。至于傅染,色入縑素。”[5]12
韓幹畫馬在造型上另辟蹊徑,別具一格,其獨特性在于“畫肉”,馬多見膘肥體壯、圓潤雄健。韓幹的肥馬造型并不受當時部分唐代文人喜愛,杜甫評其畫“幹唯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7]。其實韓幹之畫最符合盛唐時期所展現的社會風氣,其傳世作品《牧馬圖》《照夜白》,線條細勁而富有彈性,充滿活力,是唐馬畫之典范。
總之,不同時期的執政者在政治與軍事上對馬匹持有不同的態度,在一定程度上決定著鞍馬畫的不同風格。初唐時期在戰爭中所展現的唐人雄強剛勁的審美觀和奮發進取的精神,與盛唐時期國家安定、社會繁榮所展現的寬松、自由的精神氛圍和沉雄博大的中原文化氣韻[8],本質上其實是英雄主義與享樂主義的區別。
3 盛唐時期鞍馬畫的特點
前文提到,盛唐時期繪畫主要以享樂主義為基調,畫中的人物與馬匹基本以豐滿為美的審美理念創作。《宣和畫譜》中同樣有記錄:“周昉,字景元,長安人也。傳家閥閱,以世胄出處貴游間,寓意丹青,頗馳譽當代。……世謂昉,畫婦女,多為豐厚態度者,亦是一蔽。此無他,昉貴游子弟,多見貴而美者,故以豐厚為體。而又關中婦人,纖弱者為少,至其意秾態遠,宜覽者得之也,此與韓幹不畫瘦馬同意。”[9]雖然這段話是關于周昉的簡要記載,但是最后一句“此與韓幹不畫瘦馬同意”進一步說明了以豐滿為美是整個盛唐時期的普遍風格。韓幹作為盛唐時期最具代表性的鞍馬畫畫家之一,其作品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當時的社會風貌,深入了解韓幹的畫作,對研究盛唐時期鞍馬畫的特點有重要的意義。
韓幹,京兆(今陜西西安)人,官至太府寺丞,曾拜曹霸為師,后自獨善。元代僧人宗衍在《題韓幹畫馬圖》中評價:“若問唐朝誰畫馬第一?唯有韓幹妙出曹將軍。”蘇軾在《畫馬贊》中也說:“韓干畫馬,筆端有神、驊騮老大,腰廀(sōu,同‘瘦)清新。”[10]《照夜白圖》(見圖2)是他為數不多的傳世作品之一,現存于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圖中之馬為唐玄宗最喜歡的御馬——照夜白。據記載,曹霸也曾畫過此馬,但畫作未能留存于世。
唐朝時期,道家思想得到了大力推廣,自唐高祖李淵開始利用老莊思想來加強對王朝的統治。道家思想在繪畫上主張簡潔,認為“五色亂目”,生活在這一時期的韓幹自然也受到了影響。一般而言,唐代的人物畫與山水畫大多色彩豐富、鮮明,如張宣的《虢國夫人游春圖》《搗練圖》、李思訓的《江帆樓閣圖》等。但韓幹的畫作著色簡潔明了,整幅畫面幾乎為白色;在畫面中,照夜白被拴在黑白相間的木樁上,白色的駿馬在前,黑色的木樁在后,黑白縱橫交錯,形成了強烈的視覺效果;在細節刻畫上,照夜白欲騰起的四蹄、豎起的鬃毛、嘶吼的馬鳴、夸張的鼻孔、看向前方憤怒的眼眸,就像一匹真的白馬“呼之欲出”,要掙脫束縛的鎖鏈。種種細節表現,不僅畫出了照夜白的膘肥體壯、圓潤雄健,而且強化了它放蕩不羈、桀驁不馴的性格,整幅畫面極具節奏美感。
畫家畫馬往往不是單純地追求客觀描繪,而是想通過作品表現內心的情感、體驗和思想,以馬喻人。畫家會通過馬的形象、神態、環境等方面表達他們對自然、人生、社會等方面的理解和態度。正如《宣和畫譜》中所記載的,士人之所以喜歡畫馬,是為了以馬的優劣、遲速、隱顯、遇否來比喻士人的處世。
韓幹的《照夜白圖》也是如此,關于此畫的隱喻,大致有三個方面的猜想。一是以馬喻己。韓幹作為唐玄宗的臣子,如同照夜白是唐玄宗的坐騎。照夜白被拴在木樁上,如同向往自由的他因為是皇帝的臣子而被束縛一般。二是以馬喻唐玄宗。前文提到唐朝歷來提倡道教,而道教思想推崇清靜無為,李隆基身為大唐的皇帝,卻不能自由任性。三是以馬喻大唐。《照夜白圖》創作于天寶年間,正是大唐最繁華、最奢靡的時期,在這繁華之下暗潮洶涌,韓幹想以此畫暗示玄宗盛世的大唐不知不覺已被各路節度使牽制,也借此想要粉飾太平。
《牧馬圖》(見圖3)是韓幹的另一幅傳世之作,由此圖可見,一牧馬信虬髻戴頭巾,坐下一白馬,右手牽一黑馬,執韁并簪徐行,牧馬信表情沉穩老練,兩腮有胡須,深目鉤鼻,體格魁梧,應是胡人相貌。與《照夜白圖》所展現的強烈的力量與動感不同,這幅作品更多表達了一種祥和平靜的趣味。但是從馬的體態來看,依然是膘肥體壯的豐滿美;臀部、腹部與腿部的線條給人彈性之感;在色彩方面,同樣幾乎為黑色與白色,黑馬與白馬的疊加如同太極符號,虛實相生,凸顯大氣與豐壯。
張萱亦是畫馬巨匠,其畫作《虢國夫人游春圖》是仕女圖與畫馬圖結合的代表作。人物、馬匹造型圓潤,與韓幹一樣,以盛唐以肥為美的審美為根基進行創作。另外,梁令瓚所畫《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圖》具有同樣的特征。
4 結語
盛唐時期,不但鞍馬畫以豐肥圓潤為美,而且宮廷侍女畫像、佛雕石像以及宗教人物畫像等大多遵循這一美學理念。這一風格的產生,與唐朝時期綜合國力的提升、經濟的高度繁榮有直接聯系。無論是初唐時期遺留的尚武精神,還是唐朝皇室的胡族血統和馬政制度,只能說明他們和馬有密切的關系。究其實質,是上層貴族長期處于紙醉金迷的生活狀態下所尋求的物欲感官刺激,畫家們用寫實或略有夸張的手法,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了上層社會奢侈浪漫的生活。這些傳世的作品為后世的人們研究、了解盛唐時期的文化與精神提供了重要的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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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晨澤(2000—),男,河北保定人,碩士在讀,系本文通訊作者,研究方向:中國畫創作。
李鑫宇(1999—),男,安徽阜陽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繪畫創作方法與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