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漫談（組詩）

盧悅寧

在銀灘

用力向下踩

好讓自己泥潭深陷

我沉迷于這小小的

負重感、陷落感

包裹肌膚的

盡是時光淘洗過的銀粒

細密，飽滿

渾然天成

我是不夠天真的人

領受純粹之物

總覺受之有愧

用更大的力氣拔出雙足

帶出多余的事物

在海浪涌向平靜處

它們徒勞地銷聲匿跡

豐饒之海

即使未經科普，我也知道

深海里永遠有著

不會被觀測和觸碰到的

生生之物。它們不會被描摹

甚至無法被虛構

你所看見的我

遠小于你感知不到的我

一些期許或困境

甚至自己也毫無意識

這同時構成我的孤寂和豐饒

海邊來信

不是你寫給我的

而是一個在黑夜里

無法陷入深睡的人

這一切，都符合

我對某些事物的曲解：

海和夜晚是同質的——

迷離或曖昧

映射內心的某種常態

舊日書信里

我的愛情曾深不見底

綠海龜和布氏鯨終日游弋其中

我只租一日的海景房

有可堪回首幾十年的夢境

卻不再會有人去寫一封

海洋般顏色墨跡的信

紅樹林

是在三年級的暑假

母親第一次帶我去海邊

學不會游泳

卻認識了紅樹林

卻在過于歡樂的玩耍中

染上了近海的憂愁

“沿海常綠灌木和小喬木群落”

——說出它的學名

像在念一句不解其意的詩

和任何一種植物一樣

它們也在向上與向下的生長中

達成某種平衡。只不過

紅樹林的向下之處

是海水，和更為幽秘的海水

直到現在我也沒學會游泳

無法自救，更無法

向比我無辜的人施以援手

紅樹林獨善其身

卻也在拯救其他物種

拯救著這個孤獨星球中

潮濕晦暗的小角落

拯救著這個

潮濕晦暗的我

季風洋流

高度近視的人所能看清的事物不多

有時比落單的候鳥還要孤絕

比一株纖弱的海草還要無望

她望著日光消失殆盡處

小魚蝦在無聲中沉浮升降

想起自己有過的幾個快意瞬間

她遵循的某一準則

將她引入無人走過的境地

像一股微小的洋流

終年跟隨季風游走

此時的海，約等于遠方

冷暖自知，道阻且長

只此湛藍

近處的海澎湃

遠處的海靜默

而每天，我也有

新一輪的沉潛與激蕩

直至個性全無

變成一個內心

除了湛藍別無他色的人

對一些往事

不再有細致入微的怨恨

與長久失和的人

奇跡般和解

海邊的禮物

我帶回咸腥的海味

去充塞我們碩大的

雙開門冰箱

讓我們的生活更加色香味俱全

夜越來越深了

那些冰冰涼涼的小觸手

是否會在門打開、燈亮起的一瞬

倏地往回收？

一如我們，時常在一些小小的

危險邊緣，一而再地試探

——它們無傷大雅

并不會將我們帶去深淵

而只是對自己的小小惡作劇

在太平洋的邊緣和上半年說再見

很久沒來看海了，每日

在離最近的海幾百公里的城市里營生

看海，并不是什么必須去做的事情

那些更遠的海呢

是否也是這般姿態？

抑或更加沉靜，更加洶涌？

事實是，確實需要海

這樣的博大而無心之物

去容納他處無法容納的

巨大孤獨

別無他法

（編輯 黃丹陽）

文學碩士，廣西作家協會會員，廣西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曾獲第8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出版有詩集《小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