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朝帥
摘要:深圳作為崛起迅速的全新都市,在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電影中也得到相應的書寫。相對于“消費的城市”這一傳統路徑,從“生產的城市”出發展開想象更契合深圳的城市精神。而在現有的國產電影中,既集中了在“現代化”進程中深圳與家鄉的認同沖突、在“全球化”進程中深圳的角色演變,以及城市自身的“明—暗”兩面等突出的時代議題,也存在明顯的刻板化想象短板。最近幾年,更為深入的“深圳”想象開始在中國電影中呈現。
關鍵詞:中國電影 “深圳想象” “生產”的城市
深圳,從默默無聞的邊陲小鎮到比肩“北上廣”的一線城市,只用了短短40年時間。作為后起之秀,深圳在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電影中的“出鏡率”雖遠遠不及北上廣三座資深大城(尤其是北京和上海),但也呈現出一些饒有興味的“深圳”想象。從1984年的《他在特區》,到20世紀90年代的《你好!太平洋》(1990)、《特區打工妹》(1990)、《南中國1994》(1994)、《花季雨季》(1997),再到21世紀的《天堂凹》(2009)、《打工老板》(2014)、《路過未來》(2017)、《天籟夢想》(2017)、《過春天》(2017)、《照相師》(2018)、《我和我的父輩》(2021)、《奇跡·笨小孩》(2022)等,此外,一眾亮麗的時尚商業類型片如《全城熱戀》(2010)、《最強囍事》(2011)、《影子愛人》(2012)、《特殊身份》(2013)、《美人魚》(2016)等等,都分別從各種角度展開了對深圳的想象和建構,如多棱鏡般呈現出面目各異的“深圳”。
從文化地理學角度出發,電影中“深圳”想象的意義絕不僅僅在于地域文化的挖掘或放送。正如邁克·克朗指出的:“文化利用地理使特定空間被賦予特定意義。”[1] 這種“想象的地理”以自己特有的觀察方式與“真實的地理”形成互動,通過影像語言傳遞自己的文化思考、情感認同、價值趨向,形成了自己對特定空間的描述和解釋。深圳作為一個非常特殊的新興都市,電影(也包括文學、音樂等其他藝術門類)對于深圳的想象,更關聯著改革開放以來當代中國一系列重大復雜的社會議題,值得充分探究與解讀。
一、想象“深圳”的實踐路徑
作為一線都市,深圳很年輕,沒有所謂的文化底蘊和傳統氣質,不像北京的古都氣象,上海的洋場香風,廣州的商都俗世……所以從時間維度而言,深圳能提供的想象資源非常單薄,想象路徑相對有限。但深圳的獨特之處在于,它濃縮了改革開放的中國的全部故事,深圳今天所有的稟性都由它的建設者們所賦予。面對這座只有“現在進行時”的都市,“深圳的今天是怎樣的”以及“深圳是怎樣走到今天的”也就成為想象“深圳”最有效的兩條實踐路徑。
首先,在想象“深圳的今天”時,最直觀的便是現代都市極度的“繁榮”和“時尚”。像刺破天際的高樓大廈、流光溢彩的奢華物品、精致優雅的俊男靚女,都已經成為展示現代都市文明圖景的標配。在《最強囍事》《影子愛人》《特殊任務》《美人魚》等影片中,深圳發展中心、地王大廈、華僑城的城堡酒店、大型購物中心、文化創意園、城市廣場等景觀紛紛出鏡,給觀眾打造出一派充滿“現代性暈眩”的都市盛景。但此種想象“深圳”的路徑,呈現的是一種明信片式的都市風光,亮麗然而缺乏個性,和當代世界任何一座大城市高度雷同。(當然,深圳的城市面貌不輸世界任何一座大都會,這種影像本身也是對深圳40年建設成就的褒揚。)
在此類電影中,更是頻頻出現酒吧、餐廳、高檔會所等消費場所,男女主角們非富即貴,每天華服美酒、豪車游艇,瀟瀟灑灑一擲千金。《最強囍事》中的幾位男主角,要么是在西部開發油田的大老板,要么是專門服務富貴女性的高極美容師;《影子愛人》中的女主角是一個大財團的繼承人,住在歐式城堡里,家里有成排的傭人;《美人魚》更是將這種奢華發揮到極致,男主角是超級高富帥,幾乎可以上天入地為所欲為。這些高調囂張的“炫富”成為此類電影的標配,充分體現經典消費理論所說的“夸飾性消費”。
這種炫目迷離的“深圳的今天”想象,可以說是最“電影化”的,打造出一種豐裕社會的“視覺奇觀”,充滿誘惑。恰如居伊·德波所言,“生活本身展現為景觀的龐大堆積,直接存在的一切全部轉化為一個表象”[2]。在這種刻意打造的視覺奇觀的密集轟炸之下,“真實的生活”似乎已經被景觀徹底置換。故而,這種突出“消費性”的電影化想象路徑,也可以說是最不“深圳化”的。深圳的城市標志是“拓荒牛”,深圳的精神是艱苦創業,敢想敢為,是“殺出一條血路”的慷慨決絕。因此,最能代表深圳精神氣質的關鍵詞,恰是與“消費”相對立的“生產”。[3]
于是,從“生產的城市”這個角度來想象深圳,“深圳怎樣走到今天”這一表達路徑就為更關注現實生活的影片所看重。像《南中國1994》通過一家臺資電視機廠的各色人等,小中見大透視整個深圳特區生態;1990年的《特區打工妹》和2014年的《打工老板》,相隔22年的兩部電影均著眼典型的外向型加工制造業,細描從普通打工妹到富豪大老板的生活百態和愛恨情仇,為特定發展階段的深圳和深圳人造像;《你好!太平洋》則是以史詩的氣魄高舉高打,以市長和市委書記為主角,重點刻畫深圳特區成立之初的開拓之難、破冰之險,全景式、多角度、快節奏展示從國家領導人到普通打工者的群像;《天堂凹》講述了三個分別來自本土、南方、北方的青年人在深圳近30年的摸爬滾打和因緣際會;《路過未來》著眼于小人物在深圳的打工生活和心路歷程;《奇跡·笨小孩》以深圳一個平凡的年輕人依靠頑強的斗志戰勝命運的“奇跡”來映射深圳發展的“奇跡”……
凡此種種,無論影片的基調明暗與否,都更多關注了深圳“生產”的一面,鏡頭中多出現沙石飛揚的工地、忙碌的流水線、擁擠的車間、逼仄的工房,等等。這種種并不光鮮的圖景與前述“都市景觀”大相徑庭,但這些圖景能真正構成一部深圳40年“改革開放發展史”,共同提供了“深圳怎樣走到今天”的可靠詮釋。
眾所周知,在列斐伏爾的空間理論中,最有啟發意義的是將“空間”這一概念推到了思想和知識領域:“空間,看起來其純粹形式好像全是客觀的,然而一旦我們探知它,它其實是一個社會產物”。[4] 相對于前述那些側重“消費想象”、千人一面的都市奇觀展演,這些電影中的“深圳”不再是一個滑動的能指,而是有血有肉的“社會產物”。
二、想象“深圳”的幾個維度
考察這些以“生產”路徑想象“深圳”的電影,可以發現其中存在一種普遍性:多數影片的主題可以放置在一組對立概念中來考察:像深圳與內地(家鄉)的對比、在“全球化”中“本土”的角色、在城市發展中的正負兩面,等等。這組概念的確觸及了生活現實中的突出議題,但也較容易陷入相對刻板的二元化想象模式。
(一)在“現代化”中的城鄉認同沖突
1990年的《特區打工妹》,牽動全篇的情節主線就是“家鄉VS深圳”的認同之辯。影片開頭,山里的人們送別女兒去特區打工,一位老父親拉著女兒的手哭哭啼啼:“但凡家里有辦法養活你,就不送你出去”。而影片中的“特區”,則是同時充滿了危險誘惑和發展空間:彩云為了能嫁給城里人,很快就和同來打工的初戀四喜分手;春花為了讓全家過上好日子,墮落為香港總經理的情婦;上進的四喜則通過自己的打拼成為皮鞋廠的技術骨干;而目睹這一切的蓮妹漸漸萌生了離開特區回鄉創業的念頭……最終,蓮妹和四喜一拍即合,準備以后回鄉開皮鞋廠,讓家鄉的未來也像深圳一樣富裕。影片中年輕人對于特區深圳是疏離的,心心念念的都是充滿溫情的家鄉。盡管在深圳有著較高的報酬,也能學到有用的技術,但他們感覺這里一直是“別人”的城市,而不是“我”的。
以今天的眼光回望這部電影,很難理直氣壯地駁斥它觀念的保守。現時一些鄉村的日漸凋敝越來越令人擔憂,打工者回鄉創業為更多地方政府提倡。但從當時建設深圳的時代需求來看,這種觀念顯然不合時宜。特區建設需要大量勞動人口,同時深圳不同于北上廣幾座傳統老城,彼時連原住人口都沒有多少,“排外”這個話題根本無從談起。深圳以包容的心胸吸引著四面八方的人們前來尋覓機會,“來了就是深圳人”。嶄新的城市、火熱的生活,對蜂擁而入的年輕人來說,這里不是一個暫時的落腳之處,而是足以安放自己青春和夢想的地方。近期數據顯示,深圳常住人口40年增長42倍,由31萬多增長到1343萬多人,而“同期,北上廣人口增長均在1~2倍之間”[5],深圳的吸引和接納能力可見一斑。而《特區打工妹》更多強調了打工妹在工廠中受苦、在城市中被人看不起,對于深圳這座城市的正面性呈現基本忽略,反倒是工廠大老板——那對香港父子的形象卻非常正面。不能不說,這是影片的時代局限。
時隔多年,2017年的兒童影片《天籟夢想》還是直接用雪域高原的溫情來對比深圳這座現代化都市的冷漠。在幾位盲童的家鄉西藏,所有人都是溫暖友善的,臉上掛著真誠樸實的笑意,而作為深圳人形象的電視節目組女導演,則完全是工具理性的代言人,嚴格刻板,不近人情。當然,來自圣潔高原的純潔童心和彼此關愛,最終讓她受到觸動和轉變。這里,人們看到了熟悉的“兩種現代性”之辯[6],而影片的立場也很明顯。以深圳的發展速度和效率,催生出高度實用主義的“資產階級現代性”實屬正常。
同樣在2017年出品的影片《路過未來》中,關于深圳的描摹更加低沉。年輕的男女主角始終處于“留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鄉村”狀態,經歷了種種苦澀磨難。最后,女主身患絕癥,男主陪同她一起坐上綠皮火車返回故鄉。在片末那個充滿詩意同時也不乏驚悚的段落中,女主或許是在彌留之際,或許是人已故去的時刻,她終于魂歸故鄉了。電影中深圳對外鄉青年可謂非常不友好,青年人在感情上對深圳也是完全疏離的。
當然,也有些影片表達了截然相反的情感立場。像與《特區打工妹》同年推出的《你好!太平洋》,以非常宏闊的視野強調了保守地區與經濟特區之間“落后”與“先進”的差異,影片中的“南鵬經濟特區”固然有了中央政策的“尚方寶劍”,但想實現高速發展卻并不容易,處處受到保守地區僵化的行政風氣和行政體制的掣肘:本來已經通過招標方式確定的工程建設方,卻突遭省里的行政指令來插手;外方貨輪已到港口,缺少入關手續靠不了岸,可海關檢疫等部門卻說這種事要向上層層打報告,最少要幾個月才能解決;港資工廠因加班發生了勞資糾紛,卻被一些人敏感地上升到工人階級與資本家的沖突……影片中也刻畫了幾個勇闖特區的“精英”年輕人來為普通建設者代言。像外語熟練、立志建設國際港口的小伙子,能言善辯、善于協調公關的女生。雖然片中沒有直接交代他們的來處/故鄉,但他們對特區擁有滿腔熱情,縱然受挫也是“有怨無悔”。因為只有特區才有新鮮的風,才能實現他們的夢想和自我價值。
2009年的《天堂凹》是一部外來“小人物”的深圳奮斗史。男主角德寶自1979年離開家鄉后到1997年間,歷經純苦力、放炮工、建筑小工、高樓蜘蛛人、塔吊司機、市場的賣肉小販等等角色。雖然沒有獲得所謂的大富大貴,但他一直頑強地留在深圳,每一步都走得踏實心安。他用誠實勞動獲得身邊人的尊敬,也收獲了屬于自己的愛情。影片中沒有提到任何對于故鄉的依戀,當省里的大領導問他“喜不喜歡深圳”時,德寶高聲回答“喜歡”。影片或許認為,選擇深圳根本不需要理由,留下來就對了。
到了2018年的《照相師》,則干脆讓20世紀90年代初來深圳找不到工作、只能睡在馬路邊屋檐下的年輕人,經過一番打拼,成為電子廠的大老板。其間也跟隨大時代經過起伏跌宕,但終究還是以富豪的身份迎來特區成立40周年。
以上影片中的“深圳”想象,時間跨度30年,通過家鄉與深圳之間的糾結取舍,豐富了高歌猛進的大時代背后個人的命運與情感取向。只是對于“深圳”與“家鄉”之間,電影主創們都有些刻板化理解,在相對二元化的思維定式中,不免弱化了從深圳城市肌理內部出發來觀察、體會,建構自己的“想象”基礎和框架的審美自覺。
(二)在“全球化”中自身角色的演變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深圳等經濟特區的發展很大程度倚重外向型出口加工業,通過所謂的“三來一補”[7] 等方式進入“全球化”的商業和經濟循環中。但毫無疑問,相對于技術密集型、資金密集型產業,勞動密集型產業無論是盈利空間還是抗風險能力都非常羸弱,只能位列生態圈低端。這也是在整體技術和資金能力高度局限情況下的一種無奈選擇。
2014年,影片《打工老板》獲得了多項海外電影節榮譽,讓人們對號稱“世界工廠”的中國有了鮮活具象的認識。影片本身就是一幅全球化、資本主義、殘酷食物鏈的鮮活圖景: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后,深圳以出口業務為主的制造業大受打擊,大量玩具廠紛紛倒閉或遷往勞動力成本更低的緬甸等地。男主角林大林的玩具廠還在苦苦支撐,好不容易和美國一家玩具集團簽了個1億元的救命大單。盡管美方條件非常苛刻,但他別無選擇。然而他要對付的不僅是緊張的工期和微薄的盈利,還有各種令人頭疼卻無法回避的現實危機。最終,美方抓住一個理由單方面取消了訂單,林大林徹底失敗,所有的前期付出血本無歸,他還被法院判決要補給工人們1400萬元工資,但他只能靠賣房先行付出800萬元。雖然林老板有自己的堅持和抱負,并不甘心永遠給外國打工,一直在努力創立自己的玩具品牌打入歐美市場,然而這些在此時已經毫無意義了。
有一幕場景意味深長:在和來工廠“臥底”的記者的爭辯中,林大林吼道,這種訂單中自己的利潤只有百分之幾,絕大多數的好處都是被根本不用付出勞動的美國人拿去了。然而他還要去接單,否則他和上千工人及家屬將衣食無著。這就是“全球化”圖景中殘忍的真相,他的確是老板,然而在弱肉強食的生物鏈中仍處于低端,他也在為美國或者說全球資本勢力打工。影片的立意很高,以“解剖麻雀”的方式揭開中國這座“世界工廠”的生存狀態,講述它的危機、憤怒、無奈。影片以最符合現實邏輯的處理方式,放逐了人們對大團圓結尾的善良期待。低端制造業能創造好看的發展速度和GDP,但是絕對創造不出一個強大而先進的中國。
青春電影《過春天》則以一種特殊的角度表現了深圳在“全球化”中的微妙:相對于內地,它是最開放的特區,而相對于毗鄰的香港,它又屬于內地,有著不同的管理制度。深圳于是成為溝通香港(“全球化”的典型代表)和內地的“交通站”與“橋頭堡”。無數普通人利用兩邊便捷的交通進行各種走私“帶貨”,甚至每天往來兩地走讀的高中生也被卷入其中。在影片中,最新推出的蘋果手機成為“全球化”的符號,而深圳作為“內地”,則是落后于世界的步伐的。這個時間差,就是“水客們”偷帶蘋果手機入境的“商業”契機。
而在《照相師》的眼中,一種新的“全球化”時代的“深圳想象”登場了。照相師世家的第三代繼承人,不再擺弄實體相機,而是發明了一種清晰度超群的攝影軟件,和外國芯片一起,裝入了國產手機中——這臺手機濃縮了“全球化”結構中深圳的角色變遷。不再只是簡單的加工或裝配,以超量的勞動換得微薄的報酬,今天深圳的公司完全可以“技術入股”,在“全球化”中占據相對優勢地位。當然,影片也同時強調了:這臺手機中最關鍵核心的芯片,依然是外國制造。
而本片另一處深圳與“全球化”的關系更為有趣:這個以軟件技術加入“全球化”競爭的第三代照相師,他的女朋友是一個金發碧眼的美國女孩。這個情節點解讀空間非常開闊:女性的隱喻、性與權力、第三世界對第一世界的想象性征服,等等。但是不管怎樣,這一設置確實匠心獨具。這對情侶關系也在微觀層面上展示出深圳的開放、國際化和多元化。
中國之于“全球化”,深圳絕對是最真切的縮影。從“中國制造”到“中國智造”,也必然是一條漫長艱辛之路。從“全球化”視角展開對“深圳”的想象,是非常精準地切入了深圳“怎樣走到今天”的淵源之一。銀幕外,令人欣喜的是,今天的深圳已經成為中國高科技企業最密集的城市之一。根據最新統計,深圳科技類上市公司總市值首次突破10萬億,達到10.64萬億元,是全國首個此類指標達到10萬億級的城市,超過了北京。這個指標背后顯示了深圳強大的科技創新能力和高科技產業基礎[8]。相信今后中國電影的“深圳想象”中,現實中日新月異的“全球化”圖景會為電影的藝術想象提供豐富的動力和底本。
(三)“深圳”自身的“明—暗”兩面
1997年,青春電影《花季·雨季》成為爆款,在整體電影市場陷入谷底的20世紀90年代,這部電影以頑強的口碑,二十多年間一直在國產青春片中占據一席之地。該片最大的特點是它與深圳這座城市的雙向指涉。影片開場第一句話就是一位少女的獨白:“我今年16歲,和這座城市同齡。16歲的城市,真美。”這句抒情奠定了影片的基調:陽光熱情、純真純美,青春的城市和青春的少年一起成長。影片中除了常規的校園生活、感恩教育、師生同學關系等成長橋段外,還通過深圳戶口、流水線打工妹、在學校競爭特優生名額等共同圍繞著“競爭”這個關鍵詞展開的故事。在幾個競爭事件中,女孩收獲了比競爭更重要的人與人之間的關懷和愛。在影片中,正值青春的深圳完全以正面形象呈現,雖然充滿了緊張的競爭,但它更有著暖人的溫度。
上文提及的《照相師》作為特區建立40周年獻禮片立意巧妙,以寶安本土的一戶照相世家三代人的故事來透視深圳的40年。“照相”,本身就是一種對生活的精細體察、一種可靠的記錄方式。而專業的照相師對時代瞬間的捕捉又必然比一般人更敏感、更傳神。影片時間跨度長,從男主(第二代照相師)1978年的“逃港”未遂,到2018年他的兒子已經創業有成,幾十年間,這家本土深圳人謀生方式在迭代,價值觀念也在沖突中淘洗,一切都顯示著特區特有的活力和機會。這部可謂“主題先行”的主旋律影片,對于深圳是毫不保留地熱情謳歌。
2021年《我和我的父輩》中的《少年行》單元,通過一個從未來穿越到現實的機器人和一個少年無人機發燒友之間的故事,非常用心地表現了深圳這座高科技之城的魅力。雖然故事篇幅不長,但關注的重心已然轉向,深圳的朝氣和希望建立在高科技領域的優勢上——可以說,這是一種全新的“深圳想象”。
如果把深圳充滿陽光的一面稱為“明面”的話,前述《特區打工妹》《天籟夢想》和《路過未來》,則都可以歸為專注于對它不乏冷峻低沉的“暗面”想象代表。這些影片質量參差不齊,像在國外電影節上收獲了不菲成績的《路過未來》,其敘事姿態不僅停留在個體命運的悲情書寫中,而且從人設到情節都還在使用毫無新意、甚至是復制粘貼的方式來表現大城市中個體悲劇(比如打工妹為了美而去整容,卻遇到假醫生白白送了命),過于顯豁的主題強勢取代了真實的生活經驗和相對耐心的表達。
在非此即彼的“明—暗”選擇之外,《南中國1994》和《奇跡·笨小孩》則屬于比較“中立”并因此棋高一著。兩部電影敘述姿態比較平和(尤其前者保持了一種零情感介入的冷眼旁觀)。《南中國1994》盡管有著像《你好!太平洋》一樣宏大的片名,但影片并沒有主旋律氣質,基調也不高昂。影片開始不久的兩組鏡頭令人感慨:一邊是夜色中擁擠不堪的女工宿舍走廊,擠擠挨挨曬滿了一排又一排衣物,讓人倍感壓抑,隱喻著宿舍內女工們逼仄的生活和心理空間,而鏡頭一轉,則是暖色調鏡頭下高樓林立、充滿朝氣的都市晨曦。深圳的明暗兩面就這樣直接并置在一起,極具視覺和心理沖擊力。影片中心故事是勞資糾紛,工人、工會、黨員、資本家,也涉及商品時代到來后的拜金主義、企業管理中冰冷的工具理性,還有直接擺在桌面上談的(自以為的)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沖突。影片看到了在經濟飛速發展的20世紀90年代,各種新的矛盾正在醞釀、伴生,甚至激烈發展,關注大時代對“個體”的重新塑造,非常嚴肅也比較深刻。
有意思的是,《奇跡·笨小孩》中,有一幕鏡頭轉換和上述《南中國1994》的那組鏡頭幾乎一模一樣,向前者致敬之意呼之欲出。而這部2022年上映的新片,既講述了一個小人物逆襲的故事,同時也細致鋪陳了這個20歲年輕人面臨的生存壓力。影片并不回避高度商業化的深圳殘酷的一面,為了掙足錢給妹妹手術,他毫無退路地賭上了一切,而最終獲勝也只在毫厘之間。本片無論是在主角人設上,還是基本故事線索上,都充分尊重生活邏輯和“人之常情”:在“明”面,高速發展的深圳的確能提供給每個不甘現狀的人以向上的機遇;而在“暗”面,小人物面臨的資本壓力、競爭壓力、冷酷的商業規則一樣也不缺少。
應該說,無論是側重于“明”面也罷,“暗”面也罷,對一部著眼于現實的電影,只有擁有對現實生活的真誠和耐心,呈現出的影像才可能得到觀眾的認同與共情。一定程度而言,此時影片創作者的情感立場和價值取向,可能比敘事能力更為重要。
三、想象“深圳”的潛力
前文梳理了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電影中關于深圳的想象與建構,能夠看到的是,相對于北京和上海(甚至后起的“影紅”城市重慶),“深圳想象”在豐富性上差距明顯。盡管如此,還存在一種“獵奇化”的“深圳想象”,專注于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的極端(負面)個案。其背后的潛臺詞是:既然生活中確實存在著各種離奇的傷痛或慘狀,那么直接將其搬演不就是對現實的負責嗎?賈樟柯的《天注定》(2013)就是這樣:影片由一系列特別激烈的現實故事“串燒”而成,如農民連環殺手,血汗工廠工人跳樓,按摩女怒殺買春客,等等(其中一些鏡頭點明了故事發生地為深圳),雖然這些情節都脫胎于現實生活中的“本事”,但將這些故事排列在一起,就成為一種頗為偏頗的奇觀展示。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就論述過,“詩”為什么比“歷史”更有價值,是因為“詩”可以表現“普遍性”的事件,歷史只記載個別事件。而這個“普遍性”,則是人們“按照可然或必然的原則可能發生的事[9],也就是說一般人都可能或必然要做的事情。只有在這樣的情形下發生的事情,才會更容易讓觀眾共情。而類似于《天注定》中那些極端的暴力事件,在生活中都是非常“小概率”事件,顯然不具備“普遍性”,無法代表這個時代、這個人群(普通農民工)的普遍性故事。類似這種“奇觀展覽”,在邏輯學和心理學概念中,則屬于一種“過度概括”,由一個偶然事件而得出某種極端信念,以偏概全。
當然刻板化想象的存在,反向證明了還有巨大的表述潛力等待釋放。在這個意義上,《奇跡·笨小孩》的出現非常可貴。如前所述,這部電影同時呈現了深圳光鮮與晦暗的AB兩面,并且整體故事結構跳出了刻板化套路,真正做到了從深圳內部、從普通的年輕人、普通的創業故事入手,小中見大詮釋了深圳之所以有如此發展奇跡,就是因為有無數像男主角景浩這樣的普通年輕人。他們住在城中村里,掌握一門謀生技能,有著永不服輸的少年意氣,同時感情淳樸、為人仗義。這個年輕人身上的活力、人情、野性,其實都是這座城市生生不息的發展動力。影片中景浩的“貴人”,那位手機商大老板,也正是在景浩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才愿意出手給他一次證明自己的機會。可見,這種蓬勃的沖勁和發狠的斗志,也是一種代代相傳的“深圳精神”,景浩的拼搏和逆襲,也就是生動鮮活的“深圳故事”,能夠較充分解釋“深圳是怎樣走到今天的”。
影片《過春天》也從一個特定角度釋放了“深圳想象”的潛力。中學女生佩佩的生活緊緊聯系著深港兩座城市。作為一名往來兩地上學并“帶貨”的“水客”,佩佩成為資本主義全球流動鏈的一環。她的故事既是一種人群的真實生存寫照,又糾結著深港二地復雜的關系。兩座城市在地理位置上緊密相連,一邊是最成功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特區,一邊又是集資本主義大成的全世界最自由的貿易港之一,在這種相近與反差之中,有豐富的故事值得挖掘。雖然早在20世紀90年代,曾經有過警匪類型片《聯手警探》(1991)將深港二地并置,還有取材于真實案件的《一千萬港幣大劫案》(1996)上演了深港澳警方聯手破匪。但這些影片并無心于“深港”之間的深層觀照。所以,《過春天》打開的想象空間非常有意義。
其實,深圳這座城市值得電影發掘表現的“點”太多太多,科技、人文、城市管理、民生服務,不同發展階段的不同創業文化、作為發源地的志愿者文化……從小漁村到國際都市,滄海桑田的變化足夠豐富復雜,只要用心去觀察、傾聽,這座城里處處都有既充滿個體的溫度,又和大時代同頻共振的故事。對于深圳的想象和建構,目前還遠遠不夠。當下,深圳正在大力推進發展本土電影產業[10],利用電影樹立自身形象、凝聚城市精神的需求更強烈。對此,深圳熱切地期待著中國電影人的行動,以更深入、更多樣化的“深圳想象”來回饋深圳貢獻的可觀票房。
本文系廣東省教育廳2018年自主創新能力提升類科研項目“改革開放四十年粵派電影研究”(2018WTSCX111)研究成果。
(作者單位:廣東第二師范學院)
注釋:
[1] [英] 邁克·克朗:《文化地理學》,楊淑華、宋慧敏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0頁。
[2] [法] 居伊·德波:《景觀社會》,王昭鳳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頁。
[3] 關于“消費城市”和“生產城市”之辯,馬克斯·韋伯曾經做過劃分。本文所采用的概念是黨在1949年初即討論過的“變消費城市為生產城市”中的概念,“生產城市”就是基于勞動和建設之上的城市。
[4] 轉引自包亞明:《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62頁。
[5] 《深圳人到底有多拼?40年深圳人口增長42倍,GDP增長近1.4萬倍》,新浪財經,https://mbd.baidu.com/newspage/data/landingshare?context=%7B%22nid%22%3A%22news_9382397397051965036%22%7D&isBdboxFrom=1&pageType=1&rs=1129847060&ruk=pqXn6w398BettQf9NsBMiw.
[6] 在馬泰·卡林內斯庫的經典理論著作《現代性的五副面孔》中,將其稱之為“資產階級的現代性”“市儈現代性”與“文化現代性”“美學現代性”,二者彼此對立又互相依存。前者是“從社會上講是進步的、理性的、競爭的、技術的”,后者則“從文化上是批判和自我批判的”,“對資產階級現代性的公開拒斥,以及它強烈的否認激情。”引自馬泰·卡林內斯庫:《現代性的五副面孔》,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第48、第284頁。
[7] “三來一補”即來料加工、來樣加工、來件裝配和補償貿易,是改革開放初期嘗試性地創立的一種企業貿易形式,最早出現于1978年的東莞。“三來一補”企業主要的結構是:由外商提供設備(包括由外商投資建廠房)、原材料、來樣,并負責全部產品的外銷,由中國企業提供土地、廠房、勞力。補償貿易是指國外廠商提供或利用國外進出口信貸進口生產技術和設備,由我方企業進行生產,以返銷其產品的方式分期償還對方技術、設備價款或信貸本息的貿易方式。
[8] 《兩個十萬億背后的深圳邏輯》,搜狐城市,https://www.sohu.com/a/455618218_355785.
[9] 亞里士多德:《詩學》,陳中梅譯注,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21頁。
[10] 2019年9月,深圳市寶安區率先推出《寶安區關于促進影視產業發展的若干措施》,2020年6月,龍崗區推出“龍崗影視產業30條”,大力扶持本土影視產業。2020年4月,深圳市發布《關于加快文化產業創新發展的實施意見》,將“影視和動漫”列入“加快發展重點產業領域”的基本任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