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兒時,總覺得祖母的手就是一件神奇的法器。她輕輕揚起手,往碾盤橋的開荒地上隨意一撒,就是一片綠色的世界。這些綠中,讓我印象最深的只有芫荽。
芫荽的香,是最讓人難忘的。這種香,不同于一般大地上生長出來的果菜香味,而應該是許多種成分混合到一起形成的獨特氣味。不完全是檸檬味,又帶著青草的清香,泥土的腥香,以及春秋時節季風帶來的千里之外的氣味。這種香,應該不僅凝聚著祖母的辛勤勞動,更留存著兩千年前西域荒漠中的氣息。所以,聞了一次,吃過一次,就會畢生難忘。
也許正是有了這種味道,芫荽常常占據我童年食譜中很大一塊地方。炒菜、燒菜、燉菜,甚至涼拌、做湯,整株的,切成段的,垛成碎末的,也無論是土里、河里、家養野生的食材,一定少不了它那獨特的香。倘若去做客,手腳勤快些的親戚家餐桌上,也大多少不了它的身影。
芫荽的香,其實也是非常低調的。倘若在田頭菜畦間走過,你是聞不到的,遠遠地只見其形。風,從來不會關注這些身材矮小的家伙們。也只有我們蹲下身來,似與人促膝長談,才一下子覺察出它的不同氣息。
這些,可能與芫荽生長的環境有關。記憶中,鄉下的菜畦間很少有整片地種芫荽的。與波菜混長在一處,辣椒叢中,小蔥邊上,就是它們最好的棲身之處。
只有祖母,每年在祖父留下的碾盤橋開荒地上,在最靠近鮑家溝的一塊平整菜園中,單獨給芫荽留出兩張八仙桌大小的面積,就似她珍藏著祖父生前裝煙葉的木盒子一般。
祖母辛勤種下的芫荽,大都上了我和伯父家的餐桌,或是送給親戚。有時,吃不完的,她也會拿到集市上換油鹽錢。
又逢秋高白露涼。偶去鄉下,碾盤橋頭已一片荒蕪,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祖母去世多年,村莊也拆了一半。唯有兒時的芫荽香,時時飄蕩在我的鼻尖。
2
印象中,村子西邊幾口野塘每年秋天都可以尋到香蒲。
夏天,野塘和周邊的農田充滿著盈盈的綠,香蒲纖細的身材隱沒其間,并不引人注意。秋風的步子慢慢靠近,它也漸漸進入我們的視線。
盡管,香蒲棒最初只有小姆指粗。在青翠與蒼黃漸變的大地上,在逐漸趨于安靜的野塘中,香蒲似一支支燃在水中的臘燭,點燃荒野,為秋風引路。
蘆葦熬了一個夏天,終于白了頭發,在秋風中輕輕地晃動。塘里的荷葉耷拉著已枯了一半的葉子趴在泥渣間,或只有光禿禿的桿子直剌剌地捅向天空。塘邊的菜地也輕減許多,菜被收割后,很快翻了土,荒荒地擱在那。塘邊的野草,焦黃一片,沾著霜,東倒西歪沒個正形。野雞和野鴨早沒了蹤跡,只有花喜鵲和黑老鴰偶爾盤旋在野塘上空。
然而,野塘卻接連幾天又熱鬧起來,鄉下的孩子并沒有忘記玩香蒲的樂趣。
輕輕折一下枯黃又脆弱的桿子,一枚比大姆指還粗的香蒲棒就到手了。香蒲棒在一片鮮黃如火的時候,我們可以拿著棒子相互抽打。外面裹著一層厚厚的絨,即使敲在腦殼上也不覺得疼。
大小孩們說,香蒲的這些絨毛可以止血。開始,我不信。直到在玩耍時一位小伙伴的腳脖子被蘆葦根劃傷出血,大小孩直接擼了一個香蒲棒,在掌心揉成一團,按在傷口處。僅僅一小會兒,那傷口的血就止住了。
然而,深秋時,我們再不敢這樣玩了。不要說敲在身上,就是用力一搖,都可能炸毛。此時的香蒲棒已由明黃變成蒼黃,不僅失去了光澤,也失去了水分,拿在手里輕飄飄的。湊在嘴邊用力一吹就會吹炸,無數細小的絨毛隨著秋風蕩向遠處。望著四散而去的絨毛,我們想起蒲公英和麻雀棺材。
尋常鄉野之物,不管大小,都有它的用處。這些微小的植物,卻借著風和其他一切力量,為后代們創造一個充滿希望的前程。
3
藕頭的香,絕不等同于秋日里其他瓜果。那種香,隱著脆與甜的底蘊。
兒時,打麥場東南角的洋塘有荷花開。真正到掏藕的季節,只能去老皮塘碰運氣。洋塘的藕應該是有人種的,一到收獲季節早就被人收了。唯有無人打理的老皮塘,素日零星的荷葉還給我們這幫鄉下小子留著一點驚喜。
這些蓮藕,何人種下,無人考究。或許,是很多年前種藕人收獲時的疏漏,一兩管深藏在淤泥里的老藕根逃之夭夭的產物。或許,是近年某位放牛人無心丟下幾顆蓮子,遇風遇水冒了出來。于是,在夏天碧水盈盈的塘面,總飄浮著幾片或大或小的荷葉。幾株清麗的荷花,讓尋常的老皮塘一下子生色不少。
云朵漸少,秋陽益高,老皮塘的水,終于在秋收之后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癟了下去。黑色的塘泥似夏天不著衣衫的老漢肚皮,坦然顯現在眾人的眼前。于是,幾位小伙伴相約來做一件樂事。
掏藕,其實也是有講究的。在半軟半陷的塘泥中,尋找枯荷的蹤跡。拔了枯桿,擼了袖子直接探下去。有時會一股黑水噴了臉面,有時,只掏得一手黑泥。若手指遇到硬物,須兩邊再摸索一下,確認是管狀的物件,再用力往上拽。
小臂長的一節藕很常見。掏出來后用水一沖,表面就是淺褐色的皮,感覺有些老,生吃口感不好,只能做菜。再往兩側扒,也許還能再掏出兩節。
最盼著能掏出拳頭大小的藕頭。這個季節的藕頭,應該似老夫妻中年得子,自然嬌貴得很。藕頭或依在一節短藕的一端,或獨居一穴。水洗之后,一片白嫩,似嬰兒皮膚。
這時,我們絕對等不到拿回家做菜,尋一處水窩快速洗兩下,在衣角擦擦,皮都不用去,直接啃起來。入口清脆,一股淡淡的甜香立刻充滿口腔。狠狠嚼兩下,再咬上口。
常常,一個藕頭,三下兩下就被解決了。這種香,卻要回味到來年的秋天。
4
秋高之時,正是拾香泡子的最佳時令。
老家的野果香泡子,又叫大電泡,在外地被稱為燈籠果、菇娘果。泡,在鄉下是圓鼓鼓的東西,比如與香泡子幾乎同時成熟的馬泡。為什么稱為香泡子,成熟的香泡子聞起來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聞著香,吃起來更香。
黃豆地頭、河壩兩側,甚至屋后自留地中,常能見到一種掛著串串小燈籠的植物。沒有成熟的香泡子是青色的,與莖葉的顏色混為一體。只不過,它們被吊在莖葉間,似一個頑皮的孩子吊在父母的臂膀下。風輕輕來,它們跟著輕輕地晃動。疾風暴雨襲來,它們又緊緊抱著莖葉,任風雨搖擺。
香泡子是我見過所有野果中最愛干凈的一種。外面一層燈籠似的保護罩,風吹不透,雨淋不到,更別說塵土了。這層罩自出生就形影不離,直到果實成熟。
青色的香泡子不能吃,倒可以玩。玩也需要一些技術。摘下一枚較大的,將燈籠罩捏開一個小口子,對著口子猛一吹氣,“啪”的一下炸開了。或是摘下之后,置在掌心,另一手用力朝掌心一拍,又是“啪”的一聲響。更多時候,直接往額頭上一拍就是一聲脆響。也有技術不好的,只能聽到“噗嗤”聲,接著就是一陣哄笑。
秋風似一位神奇的魔術師,不經意間讓大地上的植物換了一身衣服。這時的香泡子,淺黃色的衣衫似古代燈籠外面的紗,居中包裹著一枚金黃色的圓融通透果實。剝開外罩,已聞香氣,置于舌尖,立刻傳來一股酸甜的滋味。連吞幾枚,通體酸爽。
沒有熟透的香泡子酸中帶苦,極難下咽,稱謂左嘴。大電泡成熟后,若沒人采摘,亦無鳥雀吸食,外面的罩衣很快會被風撕成一張透明的網。果實沒了保護,不久就會被風干,最后種籽隱入泥土。
現在,常在超市和水果店里看見香泡子的身影。只不過,再也找不到兒時那種來自曠野的氣息了。
5
在老家,南瓜的稱謂是方瓜。為什么叫方瓜,我想多半是被人們打上好強的標簽了。試想,在貧瘠的大地上,你不強勢一點不要說修成正果,就連正常生長恐怕都成了問題。
尋常菜籽下地后,須養足十天半月才肯醒來。而方瓜,等不到一周就趁著一場風雨拱出嫩芽兒。方瓜剛出土時,葉子密實地蜷在中間,露出一點毛絨絨的尖兒。當葉子伸展開來,它的邊緣被著細密的白毛,葉表上的綠有些粗獷,仿佛經歷了歲月磨礪一般,灰白的葉脈緊緊巴在上面。它每一片葉子就是一只張開的手掌,貪婪地抓向陽光。
方瓜探出瓜蔓后,葉片下陸續伸出細細柔柔的觸須。瓜蔓稍稍伸展,骨節上又分蘗出新的葉片和瓜蔓觸須。那瓜蔓如洪荒之物,不辨方向任意伸去,觸須攀住西紅柿架子,就往架子上竄,揪住高大草莖,就向草那邊擠,也有抓牢田埂上的泥土盡力爬去的。節上生蔓,蔓上蘗須,沒有哪一截蔓是直的,也分不清哪一節是主蔓。瓜蔓在寬大的方瓜葉掩藏下,在溫熱多雨的夏季,就這么鋪天蓋地地瘋狂掠奪著身邊每一寸生存空間。原本栽在菜地邊緣的方瓜,不但擠占了三分之一的菜園,還越過鄰居家的整條土埂,壓倒一片辣椒秧。
方瓜新的瓜蔓和觸須不斷向前延伸,后面的瓜蔓次第綻開一枚枚花蕾。桔黃色的方瓜花任由藤蔓馱著,直至它們能到達的每一個角落里。它總在不經意間,從花萼后的一丁點突起,似氣球一般慢慢膨脹,終結出一個個敦厚的果實來。有的結成枕頭狀,有的如一個不規則的葫蘆,表面又無不布滿深深的紋理,樸素的如一個尋常鄉下老漢。
秋天,我去采摘時才發現,方瓜或伏于枯葉下,或枕于埂上,或掛于架上,更多的,就那么無拘無束地坦然地仰在天地之間。
秋冬之際,一碗香甜的老方瓜稀飯,不僅是鄉下人日常的美食,甚至加了綠豆,仍不失為待客的佳肴。
6
榨芝麻油的作坊是集鎮上一個不起眼的小門面。然而,我常常閉著眼都能摸得到。那芝麻油的香味老遠就會把人勾去了,還要用眼睛去看路嗎?
還沒到作坊,老遠就看見那口黝黑錚亮的大鐵鍋。半鍋明晃晃香氣逼人的油浮在上面,下面則是一層厚厚的沉淀物。一根長木柄連著鍋身,鍋被反復晃蕩。湊近了鍋,聳著鼻子狠狠吸兩口香氣,口水直往嗓子里咽,身上一下仿佛輕松不少,連眼睛也似更亮了。
“口水不要掉進去了!”掌柜的一邊與大人敘話,一邊笑著朝我丟來一句話。
作坊里非常擁擠,連走路也得側身。大大小小的物件無不披著一層亮晶晶的油,就連墻壁也罩著一層油漬。一座電磨占踞了其中的大半空間。一位穿著大圍兜的婦女正往石磨里添芝麻,旋轉的磨槽邊緣不斷擠出濃稠的油料。那油料就似大雨順著漏雨的墻壁一層趕著一層,一層擠著一層,稠稠的,黏黏的,最終擠到邊上的槽口,順著石槽滴進石磨的底下大鐵鍋里。石磨嗡嗡地圍著軸旋轉,如那時鄉下的日子一般,循環往復而又平淡無奇。底部的鍋沿越來越淺,似歲月的積累,我們一點點長大,全不顧前途茫然。
墻角是一口大炒鍋,灶口的木柴吞吐著熊熊火焰,熱氣在小小的作坊里回旋,與香油的氣息博弈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師傅吃力地用鐵锨在上面反復攪伴,鍋里傳來陣陣熟芝麻的香味。
經過一陣交涉,家人交出了芝麻,提了一大塑料桶香油,再要了一罐子芝麻醬。忍不住把手指伸到罐子里,摳了一塊抹進嘴里,一路香到家。
有了芝麻油,我們對尋常飯菜就多了些盼頭。做菜時倒一點,面條碗里滴兩滴,做蒜茸更是少不了。不知不覺,飯量突然增加不少,洗澡時發現小肚子上有了一圈浮肉。
常常,那罐芝麻醬早早見了底。掰一塊饃伸進去,沿罐子壁細細地壓過,塞進嘴里依然滿口子香。芝麻油從大塑料桶倒進空酒瓶,瓶口還須蒙著紗布,一瓶吃完再續一瓶。這樣,慢慢倒,省著吃,可以一直吃到年后。
作者簡介:徐玉向,男,安徽蚌埠人,某純文學平臺編輯,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天涯》《中國鐵路文藝》《石油文學》《陽光》《海外文摘》《散文選刊》《散文百家》《延河》《滇池》《小說月刊》《短篇小說》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