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毛澤東對列寧的著作尤為鐘愛和推崇,且十分注重從中獲取解決中國問題的經驗參照、理論指導和方法啟示。若就個案考察而言,此點尤為典型地體現(xiàn)在其對《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一書的政治實踐性閱讀之中。自1932年首次接觸該書以來,毛澤東在隨后40余年的政治生涯中頻繁聯(lián)系中國實際對其加以閱讀、論析和推介,并以此作為理論學習、思想改造、黨的建設等政治實踐性活動的重要依據。毛澤東對該書的閱讀和推介雖然出現(xiàn)過偏差,但整體上是有益于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事業(yè)的深化和發(fā)展的,而且對于新時代建構科學的馬列主義經典文本閱讀觀亦具有重要的鏡鑒價值。
[關鍵詞]毛澤東;《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閱讀史;政治實踐性
[中圖分類號]A821;A8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1071(2023)01-0016-07
《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以下簡稱為《“左派”幼稚病》)是列寧闡述馬克思主義戰(zhàn)略與策略問題的重要著作。自1920年出版發(fā)行以來,該書不僅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和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民族解放運動的開展產生了深遠影響,而且也得到了中共黨內領袖的高度重視和積極推介。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在推動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過程中,頻繁聯(lián)系時代特征和中國實際對其加以論析,將其作為策略制定、黨的建設、理論學習、思想斗爭與改造等政治實踐活動的重要文本依據。近年來,隨著閱讀史的興起及其在中共黨史研究領域中的推介,學界就毛澤東對《“左派”幼稚病》的閱讀、闡釋和推介等問題做了一定考察,在史實建構層面厘清了不少重要問題。不過總的來看,既有研究成果多聚焦于宏觀層面的史事論析,較少探究與史事密切關聯(lián)的社會、文化和語境等因素。就此而言,若欲從閱讀史的角度探究毛澤東與《“左派”幼稚病》這一論題,恐怕還有待更為細致的研究闡釋。
一、 結合《“左派”幼稚病》批判黨內“左”傾錯誤
毛澤東最早接觸《“左派”幼稚病》一書是在1932年紅軍攻打漳州之際。通過對這本書的研讀,毛澤東從理論上深刻認識到了王明“左”傾路線的危害性,意識到了“左”傾和“右”傾一樣危害革命事業(yè)。正因如此,當“左”傾教條主義在黨內占據統(tǒng)治地位之際,他聯(lián)系中國革命的實際情況反復研讀《“左派”幼稚病》,同時把這本書推薦給黨內其他同志。1933年11月前后,毛澤東在給閩西指揮紅軍作戰(zhàn)的彭德懷寄去《社會民主黨在民主革命中的兩種策略》之后不久,又寄去《“左派”幼稚病》一書,并在書上寫著:“你看了以前送的那本書,叫做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看了《“左派”幼稚病》才會知道‘左與右同樣有危害性。”[1]416-417那么,毛澤東為何要在此時向彭德懷推薦《“左派”幼稚病》一書呢?應該說,在全黨理論水平普遍不高和國民政府對馬列著作嚴加審查、封鎖的環(huán)境下,此舉固然有提高黨員干部理論水平方面的考慮,但是若聯(lián)系此前一段時期毛澤東同“左”傾臨時中央在軍事路線等問題上的爭論,以及他因此而受到打擊、排擠的經歷來看,便不難發(fā)現(xiàn)毛澤東此舉背后的深層考慮。
自王明等留蘇學生逐步掌握中央最高領導權之后,“左”傾教條主義開始在中央占據統(tǒng)治地位,懷疑和不支持這一路線的黨內同志受到打壓,革命事業(yè)遭到嚴重損害。1932年10月的寧都會議上,毛澤東和中共蘇區(qū)中央局的其他領導人圍繞著如何制定同國民黨軍隊的作戰(zhàn)方針問題,展開了激烈的討論。一番爭論之后,中央局多數領導人提議并撤銷了毛澤東所擔任的紅一方面軍總政治委員的職務,決定由周恩來兼任這一職務。隨后,在1933年初反“羅明路線”的斗爭中,以博古為代表的“左”傾臨時中央借此將矛頭直接指向毛澤東,并在蘇區(qū)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政治斗爭。毛澤東本人雖受到莫斯科方面的點名保護,但也因此被剝奪去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主席的職務[2]33。如果說,通過對《“左派”幼稚病》的閱讀使毛澤東從理論上認識到了“左”傾思想的表現(xiàn)和實質,那么在親身經歷了“左”傾臨時中央對自己的排擠與打壓之后,毛澤東在現(xiàn)實的政治斗爭中則切身感受到了“左”傾教條主義之于中國革命事業(yè)的危害。這是促使毛澤東向彭德懷推薦《“左派”幼稚病》的重要原因。
這里還需注意的另外一個情況是,毛澤東將《“左派”幼稚病》一書寄給彭德懷的前幾個月,彭德懷正代表蘇區(qū)中央同十九路軍就反蔣抗日問題進行談判。1933年9月中旬,蔣光鼐和蔡廷鍇派陳公培攜帶一封寫給毛澤東、朱德的親筆信,表示愿意進行談判,共同抗日。22日,彭德懷便在延平王臺東方軍司令部接見了十九路軍代表陳公培,提出紅軍愿意在立即停止進攻蘇區(qū)、保證民眾民主權利和武裝民眾這三個條件下,同十九路軍共同抗日。隨后,雙方幾經談判,就反蔣抗日的條件達成了一定的共識,并簽訂了共同作戰(zhàn)的協(xié)定。顯然,若聯(lián)系彭德懷與十九路軍就抗日反蔣進行談判一事來看,便不難理解毛澤東為何要向他推薦《“左派”幼稚病》一書。概而言之,這其中既有幫助他提高馬列主義理論水平的考慮,主要是從理論上認清“左”傾思想的危害與實質,以及進一步掌握馬克思主義戰(zhàn)略和策略思想的核心要義;另一方面則是希望在黨內“左”傾教條主義盛行的情況下,彭德懷能夠通過對該書的閱讀進一步觀照中國革命的現(xiàn)實,深刻汲取“左派”共產黨人由于不懂得與同盟者進行聯(lián)合、不愿意同其他黨派進行必要“妥協(xié)”而致使革命事業(yè)受到危害的經驗教訓,積極爭取與十九路軍的合作。
嚴格來說,20世紀30年代初期“左”傾臨時中央在黨內的統(tǒng)治地位,決定了毛澤東對“左”傾教條主義的斗爭是難以取得實質性成效的。不過在中國這樣革命形勢相當成熟、敵人力量異常強大的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開展革命斗爭,革命者在思考和解決問題的過程中說到底還是秉持著效果決定論的原則。換句話說,在刀口下討生活的革命者很容易從強弱勝負的變化中判斷出真理究竟掌握在誰的手中,并且為了生存的需要而毫不猶豫地糾正錯誤[2]26。一個十分典型的例子是,由于紅軍第五次反“圍剿”斗爭的慘重失利以及在隨后長征途中的大量傷亡,黨內許多同志對臨時中央已頗有微詞,對“左”傾教條主義給中國革命帶來的危害亦有所反思。在這樣的情況下,全面清算過去一段時期黨內的“左”傾錯誤,可以說已經具備了初步的條件。正因如此,毛澤東便不失時機地發(fā)動了一場全黨范圍的整風運動,借此肅清主觀主義、教條主義和宗派主義等思想痼疾,恢復馬克思主義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
二、 指定《“左派”幼稚病》為整風運動的必讀書目
延安整風運動的一個重要舉措,是組織全黨學習中央指定的必讀書目,以期達到改造思想方法和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事業(yè)的重要目的。在中央指定的眾多材料中,毛澤東十分強調對《“左派”幼稚病》一書的閱讀和學習。經由黨內領袖的推介部署和各級單位的貫徹落實,該書成了延安整風期間全黨理論學習的重要材料,并在改造黨內高級干部的思想方法、開展反對三風斗爭、認識和總結黨的歷史經驗等方面發(fā)揮著積極作用。
整風運動的一個重要任務,首先是要在高級干部中恢復馬克思主義的思想路線。對此,毛澤東在給彭德懷的信中明確說道:“整風,主要是整高級干部(犯思想病最頑固的也是這些干部中的人)。”[3]424為此,中共中央在“九月會議”召開期間,發(fā)布了經毛澤東修改的《中共中央書記處關于高級學習組的決定》,提出了在延安及外地各重要地點設立高級學習組的設想,并要求先花半年時間“研究馬恩列斯的思想方法論與我黨二十年歷史兩個題目”[4]623。此后,為進一步領導和規(guī)范高級組的理論學習活動,作為中央學習組組長的毛澤東和副組長的王稼祥多次就理論學習的方針、材料等問題作了指示。1941年9月29日,毛澤東和王稼祥在致中央研究組及高級組的書信中要求,學習組的同志在理論學習方面暫時以研究思想方法論為主,并指定了《“左派”幼稚病》一書作為學習材料[5]171。11月1日,毛澤東和王稼祥向各地高級學習組組長、副組長發(fā)出函電,規(guī)定了各地高級學習組理論部分的研究材料。在指定的十個學習材料中,《“左派”幼稚病》赫然在列。11月3日,中共中央書記處工作會議決定通知各學習組組員,要求在當年12月底前讀完《“左派”幼稚病》等材料,從第二年1月起進入深入學習階段[3]337。11月4日,毛澤東和王稼祥向各地高級學習組發(fā)出了
:“關于本年內的學習任務及學習方法的通知,”
主要內容:一是規(guī)定“中央學習組及各地高級研究組第一步均以列寧主義的政治理論與我黨六大以來的政治實踐為范圍”;二是要求學習材料方面將《“左派”幼稚病》等文件通讀一遍,從中“獲得初步概念,以便在明春可進到深入研究階段”[4]676。
在部署整風學習的過程中,毛澤東多次將《“左派”幼稚病》列為黨員干部的學習材料,此舉不僅表明他對該書的重視程度,同時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左派”幼稚病》
在改造領導干部的思想方法等方面具有積極意義。許多黨內高級干部認真閱讀了《“左派”幼稚病》一書,不僅深刻反省了自己在思想方法上所存在的錯誤,同時也對黨的歷史和路線是非等問題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這為開展全黨范圍內的普遍整風奠定了重要基礎。
1942年2月1日和2月8日,毛澤東先后發(fā)表了《整頓學風黨風文風》和《反對黨八股》兩篇報告,這標志著整風運動在全黨范圍內的正式開展。這一時期的主要任務,是要在全黨范圍內普遍開展反對主觀主義、宗派主義和黨八股等不良風氣的斗爭,以進一步整頓黨員干部的思想方法與思想作風。
整頓三風的斗爭,首先指向的是全黨的理論教育問題。整風運動的準備時期,中共中央將各個根據地和國統(tǒng)區(qū)選出的“七大”代表,以及延安和陜甘寧邊區(qū)的一些領導干部,逐步集中至中央黨校進行學習。但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中央黨校的教學活動存在比較嚴重的理論脫離實際的問題。當時在中央黨校參加整風學習的張秀山后來回憶說,在整風運動前,中央黨校的教學方法受教條主義的影響很大,不少同志學了許多馬列主義的抽象原則,卻不注意領會其精神實質,不聯(lián)系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6]145。有鑒于此,毛澤東在1942年2月28日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提出:“黨校課程要改造。現(xiàn)在黨校教中國古代史及西方史,離現(xiàn)實太遠。應首先進行反對主觀主義與宗派主義的教育,總課題為黨的路線,研究季米特洛夫論干部政策與干部教育政策、列寧《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和《六大以來》。”[3]365-366根據這一指示,中央黨校隨即著手進行課程改造的活動,確定了“教育內容將以辛亥革命至今的中國歷史為基礎,以馬列主義的思想方法,了解中國革命的基本問題”[7]的基本方針。不僅如此,為了配合教學課程的改造,中央黨校還通過請譯書翻譯講背景、開設相關文化課照顧低水平同志、定期出版《學習報》等途徑組織高級干部學習《“左派”幼稚病》等馬列經典原著,進一步引導學員領會并掌握馬克思主義的精神實質[8]218。總的來看,根據毛澤東關于反對主觀主義與宗派主義教育應當學習《“左派”幼稚病》的指示,中央黨校在改造課程的過程中,以學習馬列主義的思想方法為基本原則,并輔之以組織高級干部閱讀《“左派”幼稚病》等馬列經典文本,從而有效地糾正了以往教學中存在的教條主義等消極傾向。
隨后,為了在全黨范圍內進一步開展整頓三風的斗爭,1942年4月3日和4月16日,中共中央宣傳部先后發(fā)布了《關于在延安研究討論中央決定和毛澤東整頓三風報告的決定》,以及《關于增加整風學習材料及學習時間的通知》,至此便正式形成了整風運動必讀的二十二個文件。盡管《“左派”幼稚病》并不在整風必讀的二十二個文件之列,但在列寧斯大林等論黨的紀律與黨的民主這一學習材料中,則摘錄有《“左派”幼稚病》第二章中關于無產階級政黨應當實現(xiàn)無條件的集中和鐵的紀律等論述。應該說,通過摘錄《“左派”幼稚病》中關于黨的紀律建設的重要論述,并將其作為整風運動的必讀文件來組織全黨學習,既有助于借鑒布爾什維克在黨的紀律建設方面的成功經驗,亦是因應反對宗派主義以整頓黨風的重要舉措。
不僅如此,為了進一步推動整頓三風斗爭的進展,毛澤東還借助黨的組織會議親自講解《“左派”幼稚病》的重要觀點。1942年11月21日和23日兩天,毛澤東在中共中央西北局高級干部會議上逐一講解了斯大林的《論布爾什維克化十二條》。在講到第七條要善于把不調和的革命性和最大限度的靈活性結合起來時,毛澤東特地引援了列寧的《“左派”幼稚病》來加以說明。他說:“列寧寫了一本書,叫‘左派幼稚病,就是講的這個第七條。這里有一個最大限度的靈活性和機動性的問題。”[3]413此外,為了避免黨內同志在這一問題上產生教條主義的理解,他還強調說:“不調和的革命性不要同冒險主義混淆,最大限度的靈活性不要同遷就主義混淆。”[3]413聯(lián)系黨的歷史來看,“左”傾教條主義者的主要錯誤之一,便是不懂得如何將不調和的革命性與最大限度靈活性結合起來,否定一切可能的同盟者,主張革命道路要筆直又筆直,最終致使中國革命事業(yè)遭受重大的損失。將革命性與靈活性結合起來這一原則,有助于增強理論的說服力,使其更容易為全黨同志所接受。
及至整風運動的第三階段,《“左派”幼稚病》仍是中央指定的必讀材料。1943年12月14日,中共中央書記處會議討論了高級干部學習黨的路線問題,決定此次學習的時間為半年,學習內容為《“左派”幼稚病》等六種課本,要求“學習要展開爭論,提出中心問題,展開自我批評,要聯(lián)系實際材料,要有歷史觀點”[3]484。1943年12月31日,謝覺哉在日記中談到了昨天在西北局討論《“左派”幼稚病》的情況。他寫道:“孩子氣不懂事,敢于冒險,稱里手,不知給了革命多大損失。我們不能原諒這些孩子們,因為他們闖禍太大又太多。”[9]560若從12月14日中共中央書記處會議關于學習要聯(lián)系實際、要有歷史觀點這一標準來看,謝覺哉在日記中對《“左派”幼稚病》的學習和對黨的歷史經驗的總結與反省無疑是深刻的。此外,各地赴延安參加七大的代表也積極參與了此次理論學習活動。例如,太行區(qū)代表趙武成稱自己在1944年初學習了《“左派”幼稚病》等三本指定的書籍,學習時間雖然不長,“但這是前一段學習基礎上的再學習,是總結性的學習,因此收獲很大”[10]670。由此可見,通過對《“左派”幼稚病》的學習,黨內高級干部在理論知識和思想方法上獲得了顯著的提升。
言及于此,有待進一步分析和說明的問題是:作為一部闡述馬克思主義戰(zhàn)略與策略思想的著作,為何《“左派”幼稚病》具有改造思想方法的功能?客觀來說,思想方法的改造是一項長期而復雜的工程,絕非一朝一夕之事,但是改造的路徑卻是靈活多樣的,并不限于學習專門談論思想方法的書籍。對于許多理論水平不高的黨員而言,閱讀《“左派”幼稚病》這類并非專門講思想方法的書,可以從具體運用的典范中學習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方法,因此是學習思想方法的更好的途徑。事實上,列寧批判“左派”幼稚病思潮最為用力、最為徹底之處,正是在思想方法的層面指出“左派”共產黨人不善于對具體情況作具體分析,不懂得如何將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與本國的具體實際結合起來,并在此基礎上闡述了如何學習和運用俄國革命經驗中具有普遍意義的一些策略原則。就中國革命的實際情況來說,延安整風時期的思想方法問題,從根本上講就是如何對待馬克思主義的問題。鑒于黨歷史上曾多次出現(xiàn)的“左”的錯誤使中國革命事業(yè)遭受了重大挫折,因此通過學習列寧對“左派”幼稚病思潮的批判,從理論上進一步認清教條主義的實質和危害,以實現(xiàn)對全黨思想方法的改造,既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
三、 借助《“左派”幼稚病》推進黨的自身建設
由上可見,毛澤東對《“左派”幼稚病》的閱讀及其在此基礎上的推介部署,已形成一套相當成熟且特點鮮明的邏輯理路。延安整風運動結束之后,伴隨著客觀形勢的發(fā)展和革命任務的轉變,毛澤東在開展革命活動的過程中繼續(xù)秉持著理論聯(lián)系實際的原則和策略,或借助組織會議等重要場合對該書加以推介,或在科學研判革命形勢的基礎上對《“左派”幼稚病》的重要觀點加以論析,以此為提高全黨理論水平和加強黨的集中統(tǒng)一領導等政治實踐性活動提供文本支撐。
1945年4月24日,毛澤東在中共七大的口頭政治報告中向全黨提出了要讀《“左派”幼稚病》等五本馬列主義著作的任務[11]350。5月31日,毛澤東在七大的結論報告中談及理論工作的問題時再次提出:加強理論學習至少要讀《“左派”幼稚病》等五本書,“如果有五千人到一萬人讀過了,那就很好,很有益處”[11]417。那么,毛澤東為何要在中共七大上號召全黨學習《“左派”幼稚病》一書呢?關于此點,從毛澤東在七大會議期間所發(fā)表的一系列報告、講話中或可窺知一二。中共七大的主要任務是系統(tǒng)總結中國革命的基本經驗,從而為徹底打敗日本侵略、建設新中國作準備。顯然,為了完成這一任務,客觀上需要對當時國內外的基本形勢做出準確的判斷。按照毛澤東的分析,在國際形勢方面,盡管反民主的反動只是國際潮流中的一股逆流,但是舊世界的三大基本矛盾依然存在[12]1103。就國內形勢來看,由于抗戰(zhàn)以來國民黨和共產黨采取了兩條不同的抗戰(zhàn)路線,因而中國人民實際上面臨著兩條道路和兩種命運的選擇:或是一個獨立、自由、民主、富強的新中國;或是繼續(xù)獨裁統(tǒng)治,將中國重新拖回不獨立、不自由、不民主、不富強的狀態(tài)中去。基于這樣的分析,毛澤東十分重視喚起黨內同志和全國人民對內戰(zhàn)危險的注意。他指出:國民黨統(tǒng)治集團在“召開國民大會”和“政治解決”的煙幕彈下,正進行著內戰(zhàn)的準備工作。“如果國人不加注意,不去揭露它的陰謀,阻止它的準備,那末,會有一個早上,要聽到內戰(zhàn)的炮聲的”[12]1051。毛澤東對抗戰(zhàn)勝利前后國內外形勢的分析表明,戰(zhàn)爭與革命在一定時期內仍是國際社會和中國的主要問題,特別是在國民黨可能挑起內戰(zhàn)的情況下,中國仍然存在著嚴重的危機。這就迫切需要中國共產黨人掌握好馬克思主義關于戰(zhàn)略和策略思想的理論武器,以便應對戰(zhàn)后可能出現(xiàn)的復雜局勢。因此,毛澤東在中共七大上推薦閱讀的五本馬列經典著作主要闡述的乃是階級斗爭、戰(zhàn)略與策略等方面的問題。
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政府不顧全國人民渴望和平的強烈需求,單方面撕毀了停戰(zhàn)協(xié)定和政協(xié)協(xié)議,這一系列舉動證實了毛澤東對戰(zhàn)后國內形勢的預測。隨著解放戰(zhàn)爭的節(jié)節(jié)勝利,中共黨內的無紀律、無政府狀態(tài)等問題也隨之暴露出來,日漸成為人民解放戰(zhàn)爭走向勝利的障礙。聯(lián)系黨的歷史來看,開展游擊戰(zhàn)爭、建設革命根據地是中國革命的特點和優(yōu)點之一,這對于充分發(fā)揮地方的積極性與創(chuàng)造性,克服革命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的諸多困難和嚴峻考驗起到了重要作用,但久而久之也產生了無紀律、無政府狀態(tài)和地方主義、游擊主義傾向等問題。及至解放戰(zhàn)爭勝利前夕,上述問題日漸突出,一度引起了中共領導人的關注。面對這種情況,毛澤東于1948年4月21日在《“左派”幼稚病》一書的封面上寫了批語:“請同志們看此書的第二章,使同志們懂得必須消滅現(xiàn)在我們工作中的某些嚴重的無紀律狀態(tài)或無政府狀態(tài)。”[13]304根據這一指示,中共中央宣傳部于1948年6月1日發(fā)布了《關于重印<左派幼稚病>第二章前言》的通知,號召全黨認真學習《“左派”幼稚病》第二章等材料,迅速地消滅現(xiàn)在工作中存在的某些嚴重的無政府或無紀律狀態(tài),以迎接和保持全國革命的勝利。
作為一部論述馬克思主義戰(zhàn)略和策略思想的經典著作,《“左派”幼稚病》亦不乏對無產階級政黨建設的經驗總結和理論闡釋,特別是在該書第二章“布爾什維克成功的基本條件之一”中,列寧在總結布爾什維克革命斗爭經驗的基礎上,提出了無產階級實現(xiàn)無條件的集中和建立極嚴格的鐵的紀律是戰(zhàn)勝資產階級基本條件之一的重要論斷,為革命戰(zhàn)爭年代下各國無產階級政黨的建設提供了借鑒和指導。顯然,對于熟知布爾什維克歷史的毛澤東來說,他十分清楚確保無產階級政黨的紀律性、組織性在中國這樣的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中具有何等重要的意義。因此,當敏銳地察覺到黨內工作中存在某些嚴重的無政府、無紀律狀態(tài)時,毛澤東便立即號召黨內同志閱讀《“左派”幼稚病》第二章,以此來明白地方主義、分散主義等消極傾向的實質及其對中國革命可能產生的危害,進而在此基礎上強化黨的集中統(tǒng)一領導,為奪取全國革命的勝利奠定堅實的組織基礎。此舉充分說明,毛澤東確實從該書對布爾什維克政黨建設的闡述中,獲得了他本人認為極具啟發(fā)意義的道理。
為了更好地迎接全國革命的勝利和籌劃建立新中國的相關事宜,中共于1949年3月5日至13日在西柏坡召開了七屆二中全會。在此次大會的總結講話中,毛澤東再次提到了學習馬列著作的問題。他說:我們黨的理論水平低,過去讀書又沒有一定的范圍,現(xiàn)在積累二十多年之經驗,深知要讀《“左派”幼稚病》等十二本書。“如果在今后三年之內,有三萬人讀完這十二本書,有三千人通讀這十二本書,那就很好。”[14]261如果說,中共七大指定閱讀《“左派”幼稚病》一書主要為了應對抗戰(zhàn)勝利后極有可能出現(xiàn)的戰(zhàn)爭局面,學習的內容主要集中于列寧對無產階級革命戰(zhàn)略與策略問題的論述;那么此次對《“左派”幼稚病》的推介顯然是為了更好地適合和肩負起毛澤東所提出的建設一個新世界的光榮使命,因而理論學習的內容也更側重于列寧關于黨的建設、無產階級專政和思想方法等問題的論述。
四、 運用《“左派”幼稚病》開展防修反修斗爭
新中國成立以來,《“左派”幼稚病》不僅是干部必讀的馬列經典文本,也是毛澤東外出考察時經常攜帶的書籍。及至1960年代初,中蘇雙方圍繞如何認識和發(fā)展馬克思列寧主義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論戰(zhàn)。這次論戰(zhàn)的一個顯著特點是,雙方由以往的內部交換意見轉變?yōu)楣_爭論,相互給對方扣上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帽子;論戰(zhàn)的著眼點也不限于意識形態(tài)的分歧和國家利益的沖突,而是擴大至社會主義陣營和國際共運內部的綱領路線之爭。論戰(zhàn)的加劇使得兩黨的關系不斷惡化,加之蘇聯(lián)借雙方意識形態(tài)之爭對中國施加了多方面的壓力,這讓毛澤東更加堅信蘇聯(lián)走上了修正主義的道路。在這樣的背景下,為了配合反修正主義的斗爭,幫助全黨同志進一步認識和掌握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毛澤東提出了學習三十本馬列著作的想法。
在這三十本書中,《“左派”幼稚病》仍赫然在列。論及個中緣由,結合中蘇論戰(zhàn)的大背景、防修反修戰(zhàn)略考慮以及《“左派”幼稚病》文本內容的分析便不難得知。眾所周知,《“左派”幼稚病》是列寧為揭露和批判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傾錯誤而寫的。當時,歐洲的一些“左派”共產黨人沒有很好地掌握馬克思主義的戰(zhàn)略與策略思想,既不善于把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同各國的具體實際相結合,更不懂得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思想精髓,因而在無產階級革命戰(zhàn)略與策略的一系列重大問題上背離了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與方法,表現(xiàn)出“左”的錯誤傾向和修正主義的面目。就“左派”共產黨人對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歪曲和背離而言,《“左派”幼稚病》可以說是列寧揭露和批判修正主義的一部重要論著。在這個意義上,認真領會列寧對“左派”幼稚病思潮的批判,以及對馬克思主義戰(zhàn)略與策略思想和辯證法思想等論題的總結,對于增強辨別真假馬克思主義的能力是具有一定積極意義的。但總的來說,此次高級干部對《“左派”幼稚病》等馬列經典著作的學習活動,歸根到底是中蘇兩黨意識形態(tài)紛爭下的產物,不免帶有為現(xiàn)實的政治斗爭服務之嫌。鄧小平后來在總結這場論戰(zhàn)時曾說:“經過二十多年的實踐,回過頭來看,雙方都講了許多空話。”[15]291這不能不說是此次理論學習活動存在的偏差和需要認真反思與總結之處。
及至“文化大革命”時期,由于一系列復雜的主客觀因素,上述文本閱讀和推介過程中的偏差有了更進一步的發(fā)展,這主要是毛澤東對列寧關于小生產產生著資本主義這一觀點作了教條主義式的解讀。1974年12月26日,毛澤東在與周恩來的談話中論及了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理論的意見。他說:“列寧為什么說對資產階級專政,要寫文章。”[16]413又說:“這個問題不搞清楚,就會變修正主義。要使全國知道。”[16]413此外,他在談話中還引用了列寧在《“左派”幼稚病》中關于小生產經常產生著資本主義的論述,來說明限制資產階級法權、對資產階級進行專政的必要性。在此基礎上,《人民日報》于翌年2月9日發(fā)表《學好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的社論,發(fā)布了毛澤東談話的部分內容。此后不久,全國便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學習無產階級專政理論的運動。
嚴格來講,小生產產生著資本主義這個觀點是列寧在特定時代背景下作出的,需要結合當時的歷史背景進行解讀,才能更加貼近這一論斷的真實意義。十月革命勝利后,俄國的一些富農和投機商人在國內資源奇缺、新生的蘇維埃政權還不是十分鞏固的情況下,從事投機倒把活動、大量囤積物資,嚴重地威脅到了無產階級專政的鞏固。對于這一現(xiàn)象,列寧是十分警惕的。為了充分論述無產階級專政的必要性、合理性,列寧在該書的第二章“布爾什維克成功的基本條件之一”中指出,資產階級的強大不僅在于國際資本的力量,而且還在于習慣的力量和小生產的力量。這就是小生產經常地產生著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這一論斷的由來。可以看到,列寧在文中所說的小生產并不是泛指所有的小生產者,而是特指危害無產階級專政、專門從事投機倒把活動的那一部分人;列寧對小生產自發(fā)地產生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的警惕,主要也是出于在蘇維埃政權還不是十分鞏固的情況下加強無產階級專政的考慮。就此而言,與其說這是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論斷,毋寧說這是列寧在特定歷史條件下針對俄國實際情況作出的具體結論。
聯(lián)系中國的實際情況來看,20世紀70年代的中國與十月革命勝利后的俄國在社會歷史條件方面已經大不相同。特別是在1956年完成社會主義改造之后,小生產已經屬于社會主義經濟的組成部分,商品交換也成為發(fā)展社會主義經濟的一種方式,在這種情況下并不存在所謂的小生產經常地和自發(fā)地產生資本主義的情況。事實上,就連毛澤東本人在20世紀60年代初也多次談到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不會產生資本主義的道理。
此點恰恰表明,毛澤東對列寧當年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和條件下所得出的結論做了教條化的解讀,并以一種知識論的立場將這一論斷不加分析地照搬到對中國小生產發(fā)展趨勢的分析,最終導致對中國社會的階級關系與主要矛盾做了錯誤估計。
五、 結語
對馬列主義經典著作進行科學的闡釋和解讀,以完整、準確地把握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是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事業(yè)的重要理論前提。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百年發(fā)展的歷史充分證明,不論時代特征和具體國情如何發(fā)展變化,經典文本始終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深入發(fā)展和開拓創(chuàng)新的源頭活水。自1930年代初期首次接觸、閱讀《“左派”幼稚病》以來,毛澤東在隨后40余年的政治生涯中頻繁聯(lián)系中國革命、建設的實際情況對該書進行研讀、論析和推介,以求從中獲取解決中國問題的經驗參照、理論指導和方法啟示,表現(xiàn)出了鮮明的政治實踐性論析特征。就其歷史作用而言,盡管毛澤東對《“左派”幼稚病》的閱讀和推介在特定歷史時期出現(xiàn)了偏差和失誤,甚至在某個時期還違背了他歷來倡導的實事求是、理論聯(lián)系實際的原則,但總體而言,此舉在推進黨的理論學習、增強黨的自身建設、統(tǒng)一黨的思想認識等方面均產生了積極的影響和效用,成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理論創(chuàng)新和實踐發(fā)展的重要支撐。及至當前,當我們立足新的時代條件和歷史方位繼續(xù)審視經典文本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時,仍有必要從總結歷史經驗教訓的高度出發(fā),就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歷史進程中政治領袖對經典文本的政治實踐性閱讀予以系統(tǒng)考察和理性研判,在積極建構科學的馬列主義經典文本閱讀觀的同時,為不斷開辟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事業(yè)發(fā)展的新境界提供文本支撐和理論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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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 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蘇聯(lián)經典教科書及其對中國教科書的影響研究”(18BDJ027)。
[作者簡介] 張鵬輝,華南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510631。
(責任編輯:木?杉)
(校?對: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