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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溝

2023-05-30 10:48:04[澳]索萊亞·戴爾翻譯/小火機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23年2期

[澳]索萊亞·戴爾 翻譯 / 小火機

索萊亞·戴爾是一名澳大利亞作家,現居悉尼。她共著有五十多部短篇科幻小說和奇幻故事,曾四次獲得奧瑞麗斯獎,三次獲得澳大利亞科幻成就獎,作品發表在《克拉克世界》《類比》《自然》《尖峰》《播客城堡》等雜志上。索萊亞是美國科幻和奇幻作家協會成員,是一個狂熱的徒步旅行者和藝術品愛好者,創作靈感常常來自荒野和未知的宇宙。

長到極限身高并不令人恐懼。

真正讓我害怕的,是我成為擎天者之后,就不得不當家作主了。

是時候停止長個了嗎?是時候孕育后代了嗎?

我能做出對家庭最有利的決策嗎?還是說,如果我選錯了,卡卡維爾人就會爬上綠山坡,用牡蠣刀割開守衛獵犬的喉嚨,而我們也會死去?

當個孩子當然是容易的。

但是現在的擎天者一直告誡我,想要輕松容易不是一直當孩子的理由。我必須長大,因為我的家族,合奎,需要我長高。

我沒精打采地站在綠山坡入口,穿上靴子。這雙靴子是用牲畜的毛皮做的,即使在最微弱的月光下,你也能看到靴子上那些被煩人的小狗扯破縫紉線留下的痕跡。

好在這會兒小狗都給鎖在狗籠里,不會發出嗚嗚的叫聲我暴露我。

我溜出來是為了見我最好的朋友菲,她是卡卡維家族的孩子。

卡卡維家族或許是合奎家族永遠的死敵,但牡蠣灘是他們的。

神之眼啊,我也沒法抵擋牡蠣的魅力。

我只想吃著牡蠣,把童年即將結束的事忘個精光。

菲會理解我的。她和我一樣歲數。我知道這一點,因為在我八歲的時候,我用來刨土的爪子生長緩慢,擎天者就帶我去看了一座墳,墳里埋著“大嘴”,她最喜歡的獵犬。

擎天者給我講了大嘴的故事。

之前擎天者從不和我說話,至少不會這么和顏悅色。

擎天者說,大嘴是一只聰明又忠誠的獵犬,把牲畜守得牢牢的。但在我出生的那天早晨,全家人都在產房里忙活,一些牲畜從圍欄里逃走,闖入了卡卡維家族的領地。

大嘴和另一條獵犬想把它們趕回綠山坡,但是卡卡維家族把兩條獵犬都殺死了。他們把獵犬的骨架從地界那頭扔過來,卻留下了獵犬的肉。就因為這個原因,我才慢了別人一步,我的爪子拖到那個時候才開始發育。

擎天者說,卡卡維人都有被害妄想,他們的保護欲過剩,而他們的新孩子注定也是如此。

我想知道,卡卡維人的孩子是不是長出爪子了。我想看清她的模樣。在我的想象中,她長相和獵犬類似,有著獵犬的犬齒和毛皮。我沒有闊步靴,所以我光著腳穿過沼澤底部的劍齒草時,腳底割破了。她發現我的時候,我正在一根樹杈上咒罵哭泣,躲避著吸血的蚊蟲,還沒找到地道的入口。

菲看到我臉上沒毛,也沒有犬牙,吃了一驚。

我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第一次見到我后,菲詳詳細細地問了她的擎天者許多關于其他家族長相的問題。我沒敢提什么問題。她轉告我,在城市里,人們也會生出一些垃圾,比如獵犬和牲畜。而在家族領地中,擎天者才能生“孩子”,孩子又會生新的孩子,這時候原來那個孩子就會成為擎天者。

菲說,我們兩個都是卡什維爾地區山麓城人的后裔。

她悄聲說,如果我們到那兒去,指不定會發現我倆曾是一家人呢。

可是她都長出爪子了,而我還沒有。

菲的爪子已經和成人的一樣巨大了,而她的手還保持著孩童的模樣,看起來很可笑。我并不妒忌,反而加以無情的嘲笑,她則向我投擲泥土。泥沫跑進我眼里,我哭起來。她用海水幫我洗了出來,但感覺眼睛還是帶著刺痛。她給我牡蠣吃,然后在家族發現我倆見過面之前,把我送回了邊界線。

現在我十二歲了。我的手已經長得夠大,配得上我的利爪。我的闊步靴上釘了馬掌,即便有人看見腳印,也沒法由此找到我。

所以偷走長著一只黑色耳朵的小狗去給菲看的人,并不是我。

偷牡蠣給我吃的人,不是菲。

偷聽卡卡維的傳頌者講故事,沉浸在她的講述中,想象著卡什維爾熙熙攘攘的街道,回憶著那些竊聽到的詩句的人,也不是我。

菲氣勢洶洶地一番雄辯,駁斥了我關于游泳的一套明智的理論,告訴我在海水里比在淡水里更容易浮起來,結果把我的皮毛弄得一團糟。這事兒也沒發生過。

我一邊跑,一邊想象著牡蠣的滋味,差點兒和朝杖者撞了個滿懷。她掀開裙子,正蹲在綠山坡的糞坑旁。月光下她白色的毛發閃閃發光,嘴里發出嗯嗯聲,好像一頭正在下崽的牲畜。

我生孩子的時候,也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嗎?

我已經記不清朝杖者是多少年前生的孩子了。一旦生過孩子,就不能再生第二個,而你也不能再長個兒了。朝杖者或許也記不清生孩子是什么滋味了。如果你是朝杖者,什么事都很艱難,拉屎也一樣。

我躲在樹叢后面,直到她站起身來。她手提裙褶,走向那條流下綠山坡的小溪。在她用冷水洗完屁股之前,我都沒有出聲,一直等到她放下裙子,緩步走上山坡。

不用問我在成為朝杖者之后是不是那樣。菲或許和我長得差不多,但我的朝杖者和我則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等我成為朝杖者,沒人會記得我的名字,家族里的孩子只會知道我是朝杖者。

菲在喊我。

“維普懷,”她躲在盟約之樹的陰影里,用陰沉的聲音喊我,“瞧瞧這個。”

天太黑了。

“菲,”我說,“我只能看到水坑的反光。”

她站了出來,側面對著我。她的身形看起來很古怪。在她的胸和腳之間有個凸起。

“這是什么?你病了嗎?”

“這是肚子。”她扯住我穿著的毛皮大衣,“你也有。”

綠山坡比牡蠣灘要冷。合奎人穿的是牲畜皮毛制成的衣服,這是財富與榮耀的象征。卡卡維人則身披貝殼與珍珠。之前有人告訴我,這是赤裸和無知的表現,但后來菲告訴我這反而象征著無所畏懼、刀槍不入。

在她把我的衣服脫光之前我就意識到了,幾個星期以來,不斷增厚的“肚子”已經打破了我的平衡感,這讓我很不自在。我渾身赤裸,只穿著靴子,難為情地站在月光下的劍齒草叢中。

“牲畜才有大肚子。”我快哭出來了,“獵犬才有大肚子。我們已經是擎天者了嗎?我們是不是已經做出選擇了?我的擎天者怎么沒有大肚子呢?”

“因為她已經把你生下來了。”菲說,“我的擎天者也沒有大肚子。有大肚子只是說明,我們只要想,就能成為擎天者。我們要是生了孩子,大肚子就沒了。”

“我希望這玩意兒立即消失。”我氣沖沖地說。

但我還沒來得及想清楚,菲就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掌,眉開眼笑地說:“是的,我也長不高了。這對我的家族來說是最好的。我們不需要更高的個子。我們沒有牲畜需要保護,也沒有天敵需要提防。我們有牡蠣。”

“牡蠣。”我悲傷地重復了這個詞。我需要牡蠣。我到這兒是來逃避責任的,她卻一股腦提醒我這件事。

“牡蠣不會逃走,”她繼續說,“卡卡維人不需要長腿,我們只需要盡可能多的手,因為我們地域遼闊。一生中完成十代的繁衍,比五代要更好,這樣,你和我就可以一起成為擎天者,一起做統治者。我們可以公開宣布……”

“我沒做好成為擎天者的準備,”我打斷她的話,把手從她手里抽了回來,“我還是孩子!”

我的血液沸騰了。

“孩子”之間講話已經足夠犯禁。擎天者之間?聞所未聞。這是殘酷的現實,不可回避。

她是卡卡維的下一代擎天者,也是世仇的下一代領袖。

從我出生的那天起,卡卡維的擎天者就發號施令,要殺掉我們的牲畜和獵犬。他們在我們最脆弱的時候,讓我們無從抵御天敵。

因為擎天者只能生育一次。

而一個家族只有一個孩子。

如果孩子死了,血統會終結。戰爭中的幸存者,或者戰勝方——如果敗方全部戰死了——把消息告訴卡什維爾的官員,那些人就會派一個新的家族來管理這片無人認領的土地。

菲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但你剛剛還說——”

“菲,你不懂嗎?一旦我們成了擎天者,就再也不能聊天了。背叛合奎家族的代價是割喉。他們不能殺掉孩子,如此一來,血脈就斷了。但如果擎天者成了叛徒,他們會動手的。尤其是對那些本身不善于使刀的擎天者。”

“你不喜歡殺生,這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菲大聲說。

“我不覺得丟人。”我嘟囔著撒了個謊。

“但你理應覺得丟人。”陰影里傳來一句不詳的低語。

這是我的擎天者的聲音。

“菲,快跑!”我叫道。后來我才想起來,合奎家族的擎天者走一步能趕上菲走兩步。“跳進河里,游走!”菲跳進幾步外的一個大池塘,濺起一片水花。我脫在岸邊的毛皮大衣像只蛻皮的眼鏡蛇護在她身后。

擎天者不會游泳。

她只會割喉和發號施令。

我不能讓她殺掉我最好的朋友。即便在我成了擎天者之后,殺掉她就是我的任務,也不行。

我吃了擎天者一掌,跌落到劍齒草中。

“把衣服穿上,蠢貨!”她怒吼,“你差點兒把我們害死。”

我的祭袍和披風掛在背后,又冷又濕。擎天者不再搭理我,往家的方向跑去。她永遠都不會累。我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后,任由眼淚流淌。我本該對家族更忠誠些。我本該對菲更忠誠些。我本該吃些牡蠣的,但現在我再也吃不到了。

我們走到邊界線時,擎天者的兩只新寵“撕咬者”和“戰士”臥在她的身邊。

“從現在開始,你去哪兒都得帶上它們,直到永遠。”她下令道,“如果你想離開綠山坡,它們就會把你帶回來,就跟帶牲畜回來一樣。你聽到了嗎,‘孩子?”

“遵命,擎天者。”我嗚咽著答應了,內心極不情愿。我要好好兒學會使刀。不多派幾條獵犬,你根本攔不住我!或者,我可以開始孕育孩子。不出今年,我就能成為擎天者了,擎天者則會成為勞作者,到時候我就可以對她發號施令,也派獵犬把她看起來!

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訓練獵犬。

我也不會使刀。

我還是孩子,家族希望我長得更高一些,和擎天者一樣高,好給菲造成威脅。

我得比菲還高。

這樣她就不足以對我造成威脅了。

年底,菲生了一個孩子,成了擎天者。

我知道這一點,是因為擎天者和勞作者推出了一項秘密馴犬計劃,要把菲找出來,撕成碎片。我們的勞作者是個啞巴。她還是孩子的時候,在一次針對卡卡維的襲擊中不小心咬掉了自己的舌頭。但她活了下來,而那些獵犬會為她復仇。

那群獵犬從地下訓練場里涌出,帶著狗奶的氣息、泥土的潮氣和血腥味。它們有三十只,個個身強體壯。養活這么多獵犬,勞作者一定殺了很多牲畜。

它們瘦骨嶙峋。

傷痕累累。

饑腸轆轆。

“你要怎么保證它們只會殺掉卡卡維家族的孩子呢?”朝杖者踢開那些離她太近的獵犬,緊張地問。

“三十條獵犬。”擎天者說,瞥了我一眼,“我們家這個不聽話的孩子和他們家的那個見了三十次,我才搞到足夠的氣味作線索。”

“那群獵犬會襲擊我們。”朝杖者堅持說。家族中最年長的人總是會考慮最險惡的情況,然后給出相應的建議。

“這群獵犬養得真漂亮。”恒耀者任由它們舔食指縫間的食物碎屑。除了朝杖者就數她最為年長,她負責站在正面立場,給家族帶來希望和溫暖。“在讓它們成為殺手之前,把它們放到日珥集市上去賣一賣吧。”

“我很肯定,”擎天者對朝杖者說,“它們不會襲擊我們。”

她吹了聲口哨,打開門。

獵犬搖著麥穗狀的尾巴,一只接一只地消失在黑暗中。

我通常不敢當面質疑擎天者,但我怕菲和她的孩子會被獵犬撕成碎片,于是我沒法再保持沉默了。

“我們為什么非得相互殘殺啊?”我吼道,“大家不能做朋友嗎?”

“你不知道原因嗎?”恒耀者慈祥地問。與此同時擎天者正陰惻惻地走過來,打算給我點教訓。

“不知道。”我回答,往后躲了幾步,“如果你殺掉菲和她的孩子,卡卡維的領土就會被一個新的家族占領。到時候還會有新的對頭。有什么意義呢?”

“沒錯,要是卡卡維家族的孩子今晚死了,就會有一個新家族來到牡蠣灘。”擎天者說,“但是你覺得新家族要怎么樣才能知道綠山坡和牡蠣灘之間的界限?”

“用地圖?”我揣測。

“沒有地圖!”擎天者不耐煩地說。

“邊界線會變的。”恒耀者說。

“線還能變?”我蠢蠢地說。

“我說線在哪兒,它就在哪兒。”擎天者氣勢洶洶地揮舞著一把沾血的劍齒草。那上面的血是我第一次在劍齒草叢中奔跑,最后伏在盟約之樹腳下哭泣的時候染上的。“你和卡卡維家族孩子見面的那棵樹,以前就是我們的地盤,不是他們的。過去那里長的是甜草,而不是劍齒草,我們在那里放牧。犬群守衛著那片土地。”

“不可能!”我倒吸了一口氣,“你在綠山坡都看不到那棵樹!我們的地盤太大了,你守不過來的!”

我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之后,就把嘴閉上了。

“沒錯。”擎天者手里又拿了一樣東西。這是有一只黑色耳朵的狗皮。她把它扔到我的腳下,“你總歸能學到點東西。這很好。”

這是我給菲看過的小狗。菲喜歡小狗。我不愛狗,但我知道不能為了給自己的獵犬留下氣味線索,就把它殺了剝皮。對擎天者的恨意充滿胸腔,但我無可奈何。

早上,勞作者秘密訓練的三十條獵犬,只有一條回來了。

它嘴部四周的皮膚盡是淤青,嘴里都是泡沫和臭魚。

“中毒了。”恒耀者低語,“他們料到了。”

“還是人聰明,獵犬太容易上當。你本該知道這點的。”朝杖者說。

擎天者高高站著,晨光把她的影子投在綠山坡上,就像一顆被閃電劈過的樹。她什么也沒說。但我知道該說些什么。

“五個人打不過十個人。”

如果菲的孩子安然無恙,卡卡維家族現在有十一人。

如果菲現在是家族的新擎天者。

我有些羞愧,但又感到欣慰,想到她那邊人多勢眾,她也平安無事。

兩年后,卡什維爾發生了一場革命,盡管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我是在日珥集市上聽說這件事的。人們在牲畜的圍欄和狗籠上搭起涼棚做買賣。籠子里裝著母雞和老鷹,籃子里放著牡蠣和鰻魚。金幣易手之后,牲畜要么被宰殺切割,要么被推上馬車,馬車旋即駛入通往卡什維爾的漫長道路,朝著小小的紫色山峰與平原交會的西方地平線駛去。

孩子是不能去日珥集市的。那里太危險了。

但是擎天者的撕咬者和戰士兩條獵犬并不知道這一點。它們只知道我不能去牡蠣灘。

我盤腿坐在一只倒扣的大竹筐下面,從把手孔往外望,為自己的計謀沾沾自喜,直到有個人突然坐在竹筐上方,困住了我。

神之眼啊,她一定是個擎天者。我遇上大麻煩了。

但從筐沿上垂下來的兩條腿卻很短。卡卡維家族的擎天者有小樹般粗壯的腿,不僅能夠到地面,還嫌筐矮呢。

“別鬧了,菲。”我氣呼呼的,“你給我下去。”

她沒回話。沉默的時間太長,嚇到了我,我甚至已經在想,她是不是打算困住我,然后終結我家的血脈。擎天者是對的。我是個蠢貨,并將成為證明這一點的最后一名合奎家族成員。

“你的狗!”她細聲說道,“它們也太顯眼了!”

“你把它們殺了唄?”我帶著希望問。

“本來想的!它們可是想要我的命。”

“想要你命的不是狗,而是人。”我說。我正在厚顏無恥地討好她,“我叫他們別放狗,菲,可我不是擎天者,說了不算。”

“你不是擎天者,可我是。”

“當擎天者怎么樣?”我還不是擎天者,但或許菲能給我提供點信息。

“任務艱巨。要學的東西太多了,維普懷。每種知識背后都有那么多細節。我需要像熟悉整個家族那樣熟悉淡水和海水。恐怕在我學成出師之前,我的授業者和傳頌者都已經老死了。”

我在筐里做了個鬼臉。我的家族既沒有授業者,也沒有傳頌者。我們家小門小戶,無法奢望有人扮演這些角色。

“你的授業者和傳聲者有沒有告訴你革命的事兒?”

“噢,他們說了。”菲故弄玄虛地說,“簡直難以置信!”

我遲疑了一會兒。

“我不理解這件事。”我小聲說,“這意味著什么呢?”

這次輪到菲遲疑了。

“這意味著我們沒法襲擊其他家族。”終于她開了口,“直到卡什維爾地區出現新的統治者。要是他們的做法變了呢?要是規矩改了呢?”

“那過去的統治者是怎么做的呀?”我問道。但把手孔突然射進一道刺眼的陽光。

菲走了。

或許她想要我明白她不會傷害我,說的都是實話。

或許她只是想要我放松戒備。

我恨她是個擎天者。

我想到她的孩子,獨自在牡蠣灘長大,也沒個能聊天的伙伴。我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但此時為時尚早。是的,菲不用躲在一個愚蠢的筐下面,就能來日珥集市買賣東西。是的,她有傳頌者,還有授業者。但是我能跟恒耀者和朝杖者學習,在我成為擎天者之前,我就能完成學業,而不是當了再學。如此一來,我的決策一定會比菲更成熟。

不管菲是不是想要麻痹我,我未來一定會像了解我的家人一樣了解綠山坡的泉水、牲畜和獵犬。無論是否要革命,我都會做好準備,迎接卡卡維家族的任何舉措。

撕咬者和戰士差點把筐撞翻了。我隨時都可能落入擎天者手中。

獵犬太招人討厭了。

第二天,我望著灌木叢外的泥濘小路,但菲沒有出現。牡蠣灘被淹沒了。隨后,恒耀者推測他們需要排水疏浚、拯救家園,必定會派出所有人手支援。他們得救出卡卡維家族的孩子。

朝杖者猜測孩子已經乘上小舟,順著海水漂走了。合奎的獵犬找不到她,但善泳者可以。

擎天者喃喃地說,卡卡維家族的擎天者曾經教會了我們家的孩子學會游泳,真是愚蠢。

盡管她無比需要一個善泳者來終結菲的血脈,但她不敢拿我冒險,因為我自己也還是孩子。

我熱切地盼望菲和她的孩子沒被淹死。不僅是因為牡蠣的滋味令人難忘。等到我的孩子出生,菲的孩子已經長大了,他們成不了朋友。

但菲的孫子或許與我的孩子年齡相當。

“我們家族曾經是挖掘者。”擎天者說,“在他們家成為耕種者之前就是如此。”

我們光著腳站在冰冷刺骨的泉水中,直視著對方的眼睛。泉水在巖石上激越前行,把我頭發上的泥土和圣油沖進大海。

將儀式的痕跡帶去卡卡維。如果他們家族有能在沼澤中嗅出那一絲痕跡的靈敏嗅覺,就能察覺我已經舉辦了儀式。在劍齒草叢中,在牡蠣灘上。

我可以一直長下去。傳說有不生孩子的巨人,比大樹還高。

我想高過擎天者,這是我的報復。盡管她說過,我已經到了成人的年紀,但她不能命令我這樣做。

等的時間長,也就不急了。菲榮升擎天者,已經是十二年前的事。她在洪水中活了下來。從她在集市上跳下竹筐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現在恒耀者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細心、和善、聰明而富有遠見。盡管她屁股沒肉,一口爛牙。很快朝杖者會死去,恒耀者將成為新的朝杖者,按照幾個世紀以來的傳統習俗擔起唱黑臉的責任。

這天早上,我走進馴犬的地道,頭頂掃過入口的拱頂。在地道盡頭,一條干涸的護城河圍繞著一座石島,河底的淤泥淤積著無數無名者的鮮血。

我一直都在訓練那條最大、最黑也最野的獵犬。他是只公狗,但不會有子孫后代。他的名字叫作“暗影”,是卡什維爾的礦工培育出的品種。

擎天者沒法馴服暗影。鞭打也好,斷食也好,都沒獲得他的尊敬。擎天者不知道我是怎么訓練他的,我也決不會告訴她。

秘訣是,這條獵犬和我一樣,喜歡吃牡蠣。

我告訴勞作者,我需要牡蠣來訓練暗影,滅掉卡卡維家族。所以她瞞著擎天者給我帶了一個裝滿牡蠣的拉繩包。淡水牡蠣味道沒那么鮮美,還更容易腐爛,但暗影更愛那種腐臭的味道。就這樣,我們成了朋友。我從不鞭打他。

我訓練他不是為了滅掉卡卡維家族,也不是為了對付撕咬者和戰士。這兩條獵犬幾年前就老死了。他是礦工的獵犬,爪子幾乎和我的一樣大,原本是用來在地震時救援坍塌地道中的礦工的。

我訓練暗影是為了讓他能嗅出牡蠣。暗影會把牡蠣挖出來,打爛它們的殼,然后把它們帶給我。等我成了擎天者,就松開他的綁繩。家族的人以為他會帶給我卡卡維家族的首級,但實際上他會給我帶來滿嘴的牡蠣。我會笑到流淚。他們沒有任何權利訓斥我。除了暗影之外,我不會和任何人分享這些牡蠣。

我沒有成為自己理想中那種承擔家族責任的人。

變化的時刻到了。

先前我的腦袋撞到地道,紛紛揚揚的泥土落到大嘴的墳墓上,將環繞點綴綠山坡的果樹細根暴露了出來。

現在這些泥土已經被泉水沖走,黎明的陽光在河面閃耀。擎天者緩緩把一個沒有視框的沉重頭盔放在我的頭上,壓在我的肩膀上。

這個重量實在難以承受。看不到東西讓我感到恐懼。很快,頭盔內部的空氣變得稀薄,溫度開始升高。

“我要死了。”我喘息著說,爪子抵住頭盔的邊緣,但是擎天者把我的手打了下來。

“我們都戴過。”恒耀者說,撫摸著我的后背,“也都活下來了。”

“回憶一下,”擎天者說,“那個時候,之所以要繁衍下一代,是因為那個孩子已經長得太高,幾乎沒法進入地道。她的頭頸部有了淤青,預示著身體需要變化。地道里有太多親人,擠在一起,讓人喘不過氣。”

“我的頭確碰到了屋頂。”我說,“我們不能用傳統的方法嗎?”

“這樣更快。”擎天者說。我在神靈隱現的頭盔里聽到她離開的腳步聲。我想要跟上她,但我怕自己會臉朝下跌落泉水中,淹死在家族領地的生命之泉里。

恒耀者拉住我的手。她的呼吸聲在我的肩膀上方。

“你是個好孩子,維普懷。”她低語,領著搖搖晃晃的我遠離泉水。“你會成為一名優秀的擎天者,比上面兩代都好。聽仔細了。我自己的寶貝孩子生下來后,我花費了一百只牲畜,雇來了卡什維爾的人手,以保護她不受卡卡維家族的傷害。她從小嬌生慣養,在童年時代結束之后,她又責怪自己的孩子篡了她的位。在盛怒之下,她把孩子扔進了地道,和獵犬一起喂養,讓她喝母狗的奶,爭奪牲畜內臟為食。她威脅到了整個家庭的安全。”

我把恒耀者的手抓得更緊了一些。我在發抖。不是因為沉重的頭盔。恒耀者,我信賴的恒耀者,竟然講出了勞作者的可悲和沉默,講出了擎天者殘酷冰冷的真相。我想要叫喊,想要質疑,但擎天者可能會聽到我想要喊出的那些話。

“我們能做什么?”恒耀者說,“她是擎天者,她的話就是金科玉律。我們本該殺了她,但是對她的過度保護已經浪費了大量家族財產,而且這樣一來,整個家族就只剩四人了。確切地說是三個人和一個手無寸鐵的嬰兒。”她深深嘆了口氣,“我還必須把自己的痛苦封閉起來,這讓我寸步難行。我是勞作者,但我沒法好好工作。如果我的后代知道了這件事,下令把我殺了,那這些工作誰來做呢?如果我們把擎天者殺了,誰來當擎天者呢?我不可能去日珥集市交易。最后,這個妒忌心過強、疏于管教孩子的母親剛一退位,就被自己成為擎天者的親生骨肉拔掉了舌頭。勞作者變得瘋瘋癲癲,以割斷牲畜的喉嚨為樂。不久,她就會接替我的位置成為恒耀者,但是沒了舌頭,她要如何才能唱白臉呢?所以現在恒耀者的工作就是給整個家族準備食物了。”

我的腳踏上了堅實的土地。我用另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陽光熾熱,頭盔內的汗水流下,扎得我生疼,令人懷念起地道里的清涼。是不是勞作者沉默的真相讓我流汗了呢?

“這些話是警告。”恒耀者輕聲說道,“我之前沒說過這些,因為在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必須讓你生活在陽光中,這是我光榮的任務,你那時候還是孩子。你那時候是安全的。作為擎天者,你不能相信她。但是你現在必須知道這些。要不然為什么讓勞作者去給你買牡蠣呢?你必須提醒她,你訓練的是魔鬼般的野獸。暗影會殺掉你的敵人,保衛你的安眠,嗅出你食物中的毒藥。”

暗影不是什么魔鬼般的野獸,也不善于守衛。他看起來很嚇人,但是只要一疲倦,馬上就會睡著。他能辦好的事兒就是挖牡蠣。

我開始考慮,我應該遵從勞作者的榜樣,培養一群嗜血的殺手,而不是一只無用的、迷迷糊糊的妖獸,讓我背叛合奎家族的心得到滿足。

菲告訴我,革命意味著家族之間應該和平相處,紛爭的確是我們的傳統,但新的統治者又會怎么看待這種傳統呢?

沒有統治者會禁止一個家族的恒耀者殺掉擎天者。

這時我才意識到,如果我想,我就可以襲擊卡卡維家族的孩子。恒耀者講的這個勞作者把孩子放到狗群中的往事便是關鍵。

我只需要讓它看起來像是一次卡卡維家族內部疏于照料的失誤。

獵犬不包含在計劃之內。

然而對于生活在淡水和海水之間的人來說,淹死是很容易的。

“我還要戴這個頭盔戴多久啊?”我攤開四肢躺在山坡上,問恒耀者。我放棄了能在地道里涼快一陣的想法。如果我被這頭盔熱死了,擎天者也只能怪她自己。

“你會感覺到的。”恒耀者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在日落之前。”

“感受到什么呢?”

恒耀者沒有回答。

她有神之眼。

好幾個小時后,我試著取下頭盔,想要喝口水休息一下,但是擎天者的犬鞭打痛了我的手。我像一條挨打的獵犬慘叫了一聲,打消了念頭。

隨后,在太陽下山之前,我感覺到了。我的肚子變得沉甸甸的,有液體在那里聚集,就好像我從泉水里喝了很多水一樣。我的皮膚好像在增厚、發癢。就像有某種東西正在成形。

我現在成了石像。

我無法再長高了。

我的骨頭生疼。

所有這些癥狀都有。

我在這又沉又蠢的頭盔里面流的眼淚太多,都從脖子后面流下去了。有人用一塊柔軟的布把淚珠擦掉。

“夠了。”恒耀者喃喃地說。終于,他們還是把我的頭盔取了下來。擎天者、勞作者、恒耀者和朝杖者。我家族里的所有人,一起輕聲唱了起來。在我從擎天者的雙腿之間誕生的時候,他們也曾經這么做過。勞作者沒法唱歌,她也跟著哼唱。

在綠山坡里的洞穴中,暗影和其他獵犬一起嚎叫了起來。

孩子出生的時候,沒有獵犬的呼嚕聲。

沒有守衛。

一天晚上,我站在火堆旁,從恒耀者手里接過一碗烤熟的肉和加了佐料的菜。朝杖者坐在地上,已經用過餐了,勞作者用墻角一只水桶里的水幫她洗去臉上的塵土。

剎那間,我感到體內有什么東西像浴缸里的泡泡一樣破了,一個像活魚一樣滑溜的孩子滑到了稻草覆蓋的地上。

“神之眼啊!”我驚呼道。

恒耀者把孩子抱起來,放在植物頂端的圣器中。

“大幸事。”她笑著說。

“不是應該很難的嗎?”我難以置信地說。我在卡卡維的地道里聽到的那些關于生育的傳言,充斥著血腥與痛苦;我們會像野獸那樣顫抖咆哮,“她健康嗎?”

“沒有什么問題。”恒耀者輕聲地問,看都沒有看我一眼,“小型人類生育非常困難,但合奎人不會。”

我抱著孩子,對她身上小小的一切都贊嘆不已。她沒有頭發,沒有牙齒,頭和胳膊、腿的比例不協調,但是這個孩子卻毫無疑問是我的。

她就是我們家的人。我的臉瞬間發燙,隨即一陣頭暈。

我的內心變得柔軟起來。

“得給她起個名字。”恒耀者說。

“真是個愚蠢的傳統。”擎天者陰沉沉地說。但是我覺得她沒有在看孩子,而是……或許是在看她的統治的終結。既然孩子已經出生,我們都得在身份的鏈條上往前一格。

也都離死近了一步。

現在輪到朝杖者來戴這頂可怕的頭盔,真正的殺戮時刻到了。而我在頭盔下面哭號扭動的時候,朝杖者在想些什么呢?我帶著孩子去找她。

“朝杖者,”我尷尬地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是奈爾。”朝杖者說,用粗糙的指節碰了碰孩子的小嘴,小心翼翼地不讓爪子傷到孩子嬌嫩的肌膚。一個月之內,孩子都不會睜開眼睛,但她會蠕動。

“我能給孩子取你的名字嗎?”我問。

“可以,維普懷,沒問題。”

孩子第一次喝奶的時候,我們一起吟唱起來;勞作者只能在旁邊哼哼。我們緩緩將那無比沉重的石制頭盔放在朝杖者的頭上,澆滅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絲光亮。此時,歌聲也染上了悲傷的意味。

我本打算在成為擎天者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暗影去幫我挖牡蠣。但如今,我卻令它坐在沙拉碗一旁,奈爾正在一旁熟睡。

勞作者警惕地看著這條巨大的黑犬。

“我得洗個澡。”我說,“我要去泉水那邊。你留在這兒照看奈爾。”

我孤身離開了地道。

月亮冰冷而遙遠,一如擎天者。

不,我現在是擎天者了。

神之眼啊,我現在成了合奎的統治者。

我穿上靴子,開始驚慌地奔跑,每跑一步都有羊水從雙腿間流出來。我的步子很大,每個鞋印之間的距離很遠。我奔過長滿甜草的山坡,從小溪和劍齒草上掠過,牲畜的叫聲在耳邊回響,草莖晃動,水中泛起銀色漣漪,月亮下光影搖曳。

我一連跑了幾個小時,也不感到疲憊。

我比獵犬跑得還快。我跟想要殺掉菲那一天的擎天者一樣高了。

我在牡蠣灘的白色沙子上留下了相距甚遠的足印,如果有卡卡維家族的人看到,一定會感到駭人。

如果我生了孩子,那么菲的孩子的孩子也肯定生了孩子,這意味著菲不是擎天者,而是勞作者了。他們那里一定會有足夠的人手照顧新生兒,而勞作者就會在傍晚潮水落下的時候去挖牡蠣。此時,那些小月亮尚在空中,而最大的月亮已經降落到了地平面下面。

月光下,我在牡蠣灘的淤泥里留下腳印。暴風雨就要來了,清新的空氣中夾雜著一絲腐爛的海藻氣息。我在海邊停住腳步,一些白色的螃蟹迅速跑開。

海岸附近的沙洲旁停泊著一只彎彎的蘆葦船。太遠了,我看不見船上的人。我把皮草堆在靴子上,全身赤裸,瑟瑟發抖地滑進刺人的海浪中。

我的泳姿和以前不同。

一開始我失去了協調性,被拍在臉上的波浪嗆到,但是很快我又找到了節奏。

我站在海灘冰冷的沙子上,而菲從船后站直身體走了出來。她還是那個樣子,只不過她的手上有牡蠣剛劃的口子。

她還是那么小。

還是孩子。

不。只有勞作者必須按照潮汐的節奏工作,晝夜更替對他們而言不再重要。這種可怕的變化無可阻擋。

“維普懷?”她低聲說,握緊手里的小斧頭,“是你嗎?你成了巨人了,和傳頌者說的一樣。”

“潮水這會兒退了,”我笑著說,“我從來沒見過這片海灘呢。你收成還不錯嗎?”

菲從沙子里拖出一大團牡蠣。它們已經長在了一起,大個兒的還活著,上面沾著死去的牡蠣破碎的殼。她用斧頭把碎掉的牡蠣敲下了,剩下的遞給我。

“恭喜你生了孩子。”她說。

我現在夠強,徒手就能掰開牡蠣。

神之眼啊。任何食物都沒有這么甜美。

“我希望他們能成為朋友。”我大聲說,情緒激動地把牡蠣舉到菲的頭頂上方。菲在聽明白我的話之前往后縮了一下,“我的孩子奈爾應該和你的孫子成為朋友。我不希望她的童年和我的一樣孤獨。可以嗎?沒了你之后,我和恒耀者做了朋友,但是從今天晚上開始,她就會成為朝杖者了。新的恒耀者是個啞巴。”

菲嘆了口氣。

“我現在不是擎天者了。這事只有我的孩子,也就是卡卡維的擎天者才能決定。”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問過擎天者意見了嗎?再說,我現在是擎天者。我同意奈爾交個朋友。我還同意給你的孫子一條小狗。菲,你比我更喜歡狗。但是現在我有一條挖牡蠣的狗叫暗影。他連一只小蟲都沒殺過,但是他能找到牡蠣。我希望你在下次集市日的時候見見它。”

她又嘆了口氣。

“幫我把我挑好的牡蠣拿過來。你能比我快一倍。不管我們是不是擎天者,現在的政策就是和平至上。我會按照你說的做的。我們是八歲的時候遇見的,八年后,把你們家族可敬的孩子們帶到盟約之樹下吧。”

她轉身拿牡蠣,但是我猶豫了。

“菲,還有沒有別的要說的?我怎樣才能讓奈爾不受這個世界的傷害?”

菲臉上的皺紋加深了,但眼神有光。

那雙眼睛看起來很睿智。不是孩子的眼睛。

“對她好些。要溫柔。如果你自己傷害了她,那保護她不受世界的傷害又有什么用呢?”

我和她一起拿完牡蠣,便游回岸邊,跑回了綠山坡,這時候天都快亮了。

我發現自己在擔心孩子。

孩子很好,正在睡著。

但是在我離開的時候,啞巴勞作者,也就是現在的恒耀者,殺掉了我的狗——暗影,還把它的尸體像地毯一樣鋪在我的腳邊。

“他對孩子有威脅。”擎天者冷漠地解釋,“勞作者只能割斷他的喉嚨,別無選擇。他就是為殺戮而生的。”

我瞥了一眼奈爾入睡的地方,塵土里并沒有獵犬的腳印。我感到一陣空虛。暗影是我童年生活的余燼,此時已經變得冰冷。

朝杖者的尸體也冷了。

我掩飾了自己的悲哀。

新的朝杖者——我曾經的朋友恒耀者,此時正蜷縮在角落里,臉色蒼白,沉默不語。

“她現在不是勞作者了。”我指了指目露兇光的啞巴,“她是恒耀者。你才是勞作者。你們兩個,現在跟我來,我有活兒讓你們做。”

我帶著這兩個密謀殺犬的人來到了訓犬地道,黑色的石島佇立在干涸的河道中心。

他們現在還不能殺我。六個月內,我都得給孩子喂奶,他們還需要我。我們沒有任何能喂奶的獵犬,只有我能喂奶。

他們以后也殺不了我。我不會讓他們得逞的。

“我希望你剛剛是去殺卡卡維家族的那個孩子了。”剛剛成為勞作者的那個人說,“但是我早就知道,你會空手而歸的。”

“和平至上。”我尖銳而激烈地說,“現在的城邦政策就是保衛和平。殺戮已經沒用了,邊界線已經敲定了。”

“并沒有。”勞作者喊道。但在她發出更多的抗議之前,我在她背后一推,她就跌到了干涸的河床中,摔了個腳朝天。我現在能對她動手了,這種新的力量澎湃激昂,讓我迷醉。她欺負我這么長時間,就是想要這個結果吧?

但一想到我自己,或者其他人,都可以霸凌我的孩子,我清醒過來。

要溫柔。這是菲的建議。

“在這里往下挖,挖到泉水那里為止。你知道泉水在哪里,并不遠。我們的朝杖者用陶土燒制河床,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恒耀者沖我呲著牙齒,就像被獵犬的靈魂附身了一般。

“這樣河床會發大水。”勞作者從地上爬起來,面對我提出反對意見,“我們就沒法對獵犬進行秘密訓練了。大嘴的墳墓也會被淹。”

“我希望河道里有水。”我堅持己見,“這是命令。開始吧。我要去喂孩子了。”

我回來的時候,北方的泉水已經灌進了河道。水很淺,剛到腳踝那么深。

“水得淹到這里才行。”我用左臂抱著孩子,右手則在南面洞口的墻上劃了一條斜線。

“水也太深了吧。”勞作者沒好氣地說,“都沒過我們頭頂了。”

這就是我要的效果。

這樣我睡在黑色的石島上才能高枕無憂。

只有我會游泳。

地道入口處傳來朝杖者的抱怨。“如果下大雨,水位會比我們想象的還高。我們的新擎天者有可能在睡夢中淹死。孩子不能在這樣危險的地方長大。”

我死死盯住她。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已經深受其害了。

太陽總會下山,卡卡維家族的傳頌者曾經這么說過。

我擠出一個微笑。

“朝杖者是對的。奈爾不能睡在這里。她可以和你待在一起,朝杖者。你要好好保護我們的未來。”

但是未來永遠不會如期而來。

奈爾剛過八歲,泉水就干涸了。

我們以后就沒有水了。沒有什么比這更嚇人了。

一開始,我以為這是勞作者和恒耀者的詭計,他們截住了水流,看我會不會注意到水位下降。

我注意到了。

每個人都注意到了,且伴隨著不同程度的恐慌。除了孩子。

我不想看干涸的河床,也不想去思考這意味著什么。我大步走出地道,站在綠山坡的果樹下,凝視著山坡上正在吃草的牲畜。早晨的陽光在它們身后投下奇形怪狀的陰影。

“舉高高。”孩子說,小手想要去夠樹上的果實,“我想吃水果。”

她喜歡水果的這個勁頭,和我喜歡牡蠣差不多。我單手把她舉到頭上,讓她穿過樹枝、樹葉去夠果實。她的爪子還沒長成,不會損傷到那些水果上的絨毛。隨后我把她放到草地上,她兩腿蜷曲著坐著,抱緊自己的水果,就好像它們跟牲畜一樣隨時會逃走似的。看她把食物啃得亂七八糟真讓人入迷。

但是幸福沒有維持多久。

“我們最多只能挨過幾天。”勞作者干脆地說,“沒有水,我們的甜草就會枯死。想養活牲畜,就必須在沼澤的邊緣種植甜草。你不能再拖了。卡卡維家族的孩子今天就必須死。”

有時候我懷疑這是恒耀者的靈魂在講話,現在她已經成了朝杖者。我試著去揣度,如果是過去的她,在這種瘋狂的情況下能看到什么正面的東西。

或許她會建議從河邊取水。但河里的水已經被卡什維爾的排泄物污染了。即便沒有被污染,我們四個人又怎么能取到足量的水,來灌溉整個草原呢?

這是不可能的。

牲畜不會離河太近,河里有鱷魚。鱷魚的存在,也是我們這些合奎家族的人不會游泳的原因。

我悄悄在河道里教會了孩子游泳。我數著日子,希望能看到合奎家族的孩子與卡卡維家族的孩子見面。現在老天不開眼,泉水就要干涸了,我必須拿到卡卡維家族在沼澤邊緣的那塊草地,否則孩子和我們一樣都得死。

“無數次你試圖殺死我。”我說,看都沒看勞作者一眼,“你和恒耀者。你倆現在都累了。我本可以在任何時候殺死你們,但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們的人太少了。如果卡卡維家族有十個人,四個人是不夠的。現在你又讓我沖鋒陷陣,以一當十。我們連獵犬都沒有,如果我輸了,就只有你們兩個人能保護孩子了。”

“如果你輸了,”勞作者厲聲說,“孩子也用不著什么保護了。饑餓就能要了她的命!”

“那和約怎么辦?從我出生起,卡卡維家族就沒有攻擊過我們,甚至沒有報復過我們。針對家族紛爭的禁令一定是認真的。”

“卡卡維家族為什么要攻擊我們呀?他們要什么有什么,我們要什么沒什么。我們就有個綠山坡,有個泉水,還干了。老天不開眼啊!”

恒耀者則站在一旁,什么都沒有說。

她原本應該從正面的角度說一些鼓舞的話,但是她說不出來,因為她自己的孩子把她的舌頭拔掉了。

朝杖者雙手各拄著一根木棍趕來。因為臀部萎縮,她只能這樣走路;她的嘴里淌著鮮血和口水,因為她的牙齒爛掉了。如果我們和過去一樣富有,她本可以去城里治病的。

“朝杖者,”我絕望地問,“我們家族的傳說里,對泉水干涸的情況有沒有什么解決方法呢?”

“沒有。”她說。但是她怎么知道呢?我們的家族沒有傳頌者,無法傳承家族的記憶與神話。我們只有離譜的身高,能讓我們看到遠方的危險。但泉水消失這種危險是無法預知的。朝杖者朝我走來我,抓住我的胳膊。勞作者和恒耀者退到一邊,因為朝杖者身上散發著惡臭。“你并不安全,維普懷。你永遠都不會安全,除非你為孩子掃除外敵,你才能消除外患,你明白嗎?”

我懂了。

只有割斷卡卡維家族孩子的喉嚨,我才能把恒耀者的喉嚨也割斷。

但我討厭割喉。肯定還有別的辦法。

“我會去的。”我含糊地答應。

“去日珥市場嗎?”勞作者拿買牡蠣的事情諷刺我。我真想把她捆起來,但我忍住了。卡卡維家族的人不能相互傷害。

“我會去的。等天黑以后。你們把水果摘下來,生火烘干。多割些草,趁它們還是綠色的時候把它們做成干草。殺掉那些年老的、不健康的牲畜。殺掉三分之一。”

“遵命,擎天者。”

菲在盟約之樹那里等著。身邊的孩子像極了我。

但是卡卡維家族的孩子的頭從某一側看去是平的。

“這是漫長的生產過程造成的。”菲解釋說,“你可以把你的孩子帶出來見見。我已經告訴愛雅,你們合奎家族的孩子名字叫作奈爾,她沒有蹄子也沒有尾巴。”

我笑了,回憶起來。

“奈爾的頭是圓的,”我說,“生孩子很容易。她就那么出來了。”

“因為你們體型大嘛。”

愛雅用一雙安靜的大眼睛看著我。

“是的,”我說,“因為我體型大。”

“我們的擎天者不可能同意我們見面,所以我偷偷挖了個口子,把愛雅帶出了地道。奈爾在哪里?她嚇到了嗎?是不是你們家的人說我們卡卡維家族的人很可怕呀?”

我嘆了口氣。

“菲,我沒有把奈爾帶來。我必須和你談談。”

菲那帶著牡蠣傷痕的手動了一下,似乎要把愛雅拉到自己身邊。然而她還是等我開口。

“聽著。卡卡維家族的傳頌者有沒有告訴過你,綠山坡的泉水干涸的傳說?你們家記憶的時光比我們的長,我知道的。在我們定居在綠山坡以前,你們就住在牡蠣灘了。”

我還有一句心里話沒有說出來:你撒了謊。關于邊界線在哪里,你撒了謊。

“哦,維普懷,神之眼啊。你們的泉水是不是真的干了?”

我沒法接受她的同情。

“菲,那些神話,”我不耐煩地說,“你聽說過嗎?”

“沒有。”

所有的空氣都從肺泡里跑了出去,我癱倚在樹干上。

以前我的家人沒辦法的時候,菲總有辦法。

現在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了。

我的爪子刻進身邊濕潤的泥土里。我握緊拳頭,攥起肥沃的土壤。

“這樣的話,我需要這塊地。”我聲音嘶啞,“我得用它來種植甜草。只有這樣,我們的牲畜才能活下去。”

前一秒,菲還在我的身邊,輕輕撫摸我的額頭,下一秒,她就猛然退后幾步。我聽到她的孩子愛雅從劍齒草上跑過,一頭扎進池塘中。這也是二十年以前,菲躲避我們擎天者的逃跑路線。

“我不能給你。”菲說。

“不給嗎?”其實我不懂她為什么要讓愛雅逃走。我不像擎天者,我是來談判的。

“這個沼澤會出產一種小魚。”菲說,“它們長大之后就會游到卡卡維的淺灘上,卡卡維家族的人沒有牡蠣可吃的時候,就得靠它們了。你還記得我當上擎天者那一年的洪水嗎?”

“我記得。”我傻傻地說。

“如果沒有這些魚,我們那一年就死了。我們也需要這塊地。”

“但我們現在要餓死了,菲。”

“合奎家族的人餓死總比卡卡維人餓死好。”我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童年好友竟然說出這種話。她曾經給我那么好吃的牡蠣。

“是嗎?”我低頭看著她,逼視著,“你們的體型那么小,能吃多少東西呢?”

“你體型太大了,”菲溫柔地說,“你吃得太多。我們不能再和你分享牡蠣了。維普懷。”

我血脈僨張,肌肉鼓了起來。就好像我再次戴上了那頂石制頭盔。只不過這次它不戴在我的頭上。

而是戴在了我的心上。

我不能讓自己的孩子挨餓。

菲教過我尋找牡蠣的方法。

水。

我下水了。

我跟在敵人卡卡維家族身后游了起來,我劃水更有力,每一下都能游出更遠的距離。

“回來!”我喊道,“我不會傷害你。我是來談判的!”

但是卡卡維的擎天者聽到的意思是:他們的孩子就在我的股掌之中。我不可能把菲的孫子帶回綠山坡。恒耀者和勞作者肯定會把它的喉嚨割斷。她們就喜歡割喉。

但我不喜歡。

我不會割喉的。

我希望卡卡維的擎天者不知道割喉的事。我們兩個家族之間可以達成交易。用孩子換食物。誰也不需要死。

我站在池塘旁邊的泥地上,沒有找到孩子。我怎么能對一個拔腿就跑的孩子發脾氣呢?但無論如何,我是有點生氣了。

“離她遠點!”菲嚷道,從長著劍齒草的岸邊跑過來,“她嚇壞了,現在藏在水里。你待在這兒她是不會露頭的。離開這兒!”

我用腳探索著四周的河床,感覺到了一些沉入河底的樹干和樹枝。孩子肯定正抓著這些枝干。我開始挖土里的樹枝,突然摸到另一只爪子。菲抓住了我,想把我拉到一邊。但她拉不動我。她甚至還沒有我的胳膊那么高,腳夠不到地面,必須踩水。

“回到岸上去!”她叫道。

我別無選擇,只能低頭照辦。我在想些什么呢?我不該抓孩子當人質。

一切都結束了。

我辜負了奈爾。

我無法忍受自己變成母親那樣的人,所以我去找她的敵人。盡管我的友誼、我的特立獨行和我的名字讓我擁有了獨特的身份,但這兒不是孤獨巨人對抗團結家族的地方。

卡卡維家族擁有一切,如今也會奪去綠山坡。

“和約。”這個詞帶著苦味。我拉上靴子,站在劍齒草中,“和約背叛了合奎人。我們兩人的友誼把我的家族害得好苦。”

菲甚至沒有聽我在說什么。

“愛雅,你在哪里?愛雅,快出來啊!”

池塘的水面上出現了一個行動遲緩的身影,我想,這是因為卡卡維家族的孩子不善于游泳,她游不動。

接著我驚恐地意識到,她這是淹著了。

她在樹根下待了太長時間。

被嚇死了。

“不!”菲叫了起來,沖進泥漿,把她的身體翻過來,輕輕抱在懷里。

月光照在死去孩子的面容上。

我的心柔軟下來,然后碎掉了。因為愛雅和我的孩子長得一樣。

“神之眼啊。”我嘆息道。

菲雙手輕輕捧起那張她深愛的臉。

“菲!”我遠遠地朝她喊道,“她不是我殺的!這是她自己的錯!她待在水下的時間太長了!”

“你是一個巨獸——”

“我碰都沒碰——”

“一個怪物!”

“我是獵犬嗎?我有犬齒嗎?我長毛嗎——”

“你是合奎家族的擎天者,維普懷。”她喊道,“如果你沒去追她,她或許還活著。這就是你無可回避的責任。我會上報,我會告訴統治者你就是兇手。你的家族別想待在那塊地上了。你想隱瞞這件事,就把我也殺了。動手吧!”

是的,我是個擎天者。我的步幅很大,我可以一直奔跑。

但我卻逃不掉這場悲劇。領土對我來說沒用了。我本該早早離開那里,或者謹記家族教給我的教訓。

“我不能殺你。”擎天者不在這里,但她又在這里。她就住在我的身體里。無論我選擇反抗還是服從,她都會訓練我,就像訓練撕咬者和戰士一樣。每當我把牲畜趕上石頭砧板,面對殺戮遲疑不決時,她都會對我實施懲罰。她的影子籠罩著我,敦促著我,恨著我。

但即便是她,也無法訓練我殺死我最好的朋友。

即使我最好的朋友把我殺了,也不行。

“不能殺?為什么?”菲又哭又笑,看看我,又看看天上的那些月亮,一邊抽泣一邊咒罵。

她把愛雅的尸體拖入劍齒草中,撲在她身上,抹著眼淚。

我不能走。我不能把奈爾留給勞作者和恒耀者,在我們餓死之前,或者在政府專員到來之前,任何時候都不行。哪怕剛剛我離開她只有幾個小時,我也感到很痛苦。

我成了一個多么可怕的擎天者啊。

長到極限身高并不是最糟的。

最糟的是我成為擎天者之后,卻開始質疑自己做出的決策。

我長到合適的身高了嗎?孕育下一代的時機是對的嗎?

我的決策對家族來說是最有利的嗎?還是說,政府官員會把我們趕離綠山坡,我們要么全都餓死,要么成為在卡什維爾乞食的奴隸?

或許沒有新的家族會來了。沒有泉水,綠山坡可能將無法供養一整個家族。而我那美麗純潔的孩子,將會在地震中死在坍塌的地道里。

只有一件事情是確定的。她不會被卡卡維人殺死,不會有人拿著牡蠣刀,沖上綠山坡,割斷我們那群獵犬的喉嚨。

我們沒有獵犬了。卡卡維家族也不存在了。不管是不是意外,這都是因為我。

兩個家族都終結了。兩輪月亮即將落下。

我本可以長到能夠到星星那么高,然后再長大成人,當然這都是廢話了。

河道不夠深,不能保護我。

于是,我回到綠山坡之后,把成了啞巴的恒耀者殺死在了睡夢中。

她醒了過來,流著血,顫抖著,但我選擇徑直離開,任她自生自滅。

我見到了勞作者,她站在地道的更深處,在朝杖者和孩子睡覺的地方旁邊。死亡的氣息讓勞作者臉上露出微笑。

我又對她行了個禮,血淋淋的爪子迅速戳進她的下巴。她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就像恒耀者那樣死去了,只不過死得更慢。她想要抓住我,把我殺了,但我往后一退,輕松擺脫了她。

我又退了一步。

再退了一步。

最后,她那股邪勁散去,嘴唇一張一合,最終松弛下來。

“我殺了卡卡維家族的孩子。”我對她四肢攤開的尸體說道。

她流露出勝利的神色,隨后眼中的光漸漸熄滅。

我沒有清理現場,也沒有叫醒朝杖者。我太累了。

我在勞作者身旁躺了下來。如果獵食者或者卡卡維家族的人來找我們算賬,那就隨緣吧。

不久,我被朝杖者叫醒。

“現在誰來干活呢?”她叫了起來,“我們想從河邊運水過來,得要更多的人手。”

“還要干什么活呢?”我反問,“牲畜有干草吃,不需要挪窩了。水果已經存起來了。我們有吃的。等等看,萬一河水能漲回來。你想說什么,絕望,或者充滿希望,都可以。現在你既是恒耀者又是朝杖者,我既是勞作者又是擎天者。”

我走進臥室,把孩子抱在血淋淋的胳膊上。我屈膝在地,和她一同爬出去,來到戶外。盡管內心五味雜陳,但看到陽光染紅孩子的雙頰,我的臉上還是浮現出了微笑。她醒了,快速眨著眼睛,發出咯咯的笑聲。

“這就是外面的世界嗎?”她問道,“擎天者,從出生那天起你就從沒帶我來過外面。”

我想到菲偷偷帶著卡卡維家族的孩子溜到外面,喉嚨有些哽咽。

“我們現在可以在戶外生活了。”我不會再回到綠山坡了。讓時間和漸漸傾頹的地道把恒耀者和勞作者就地埋葬吧。

“如果下雨怎么辦?”孩子打著哈欠,強打精神,盤著腿坐在我旁邊。

“如果下雨,合奎家族的人就得救了。”我說。但沒有下雨。

甜草枯萎了。

牲畜迅速消瘦,最后獵犬甚至都不愿意看它們一眼。我殺掉最后一頭牲畜,把肉熏制起來。

然而我那只有三個成員的家庭和睦又幸福。我早些年就應該把恒耀者和勞作者殺掉的。

在卡卡維家族的孩子淹死之后的三十三天后,三位政府官員和十三名士兵來到了綠山坡。

盡管他們很明顯是來找事的,奈爾還是給他們端來了果脯。那些肌肉發達的士兵穿著的淡紫色長袍、鍍金靴子和帶著的羽毛面具讓她驚嘆。

朝杖者撐著一對木棒,紅腫的、開裂的嘴唇致了歡迎辭。作為擎天者,我低下頭,讓官方的發言人把一瓶來自卡什維爾的雨水倒在我的皇冠上。

“綠山林被收回了嗎?”我問道。態度如同我的母親一樣冷漠。沒有虛情假意。

而是明顯敵意。

“沒有。”官員說道,但希望在她的下一句話破滅了,“你的孩子會去卡卡維家族,由他們收養。”

“收養?”我琢磨這個詞的含義,“這是什么意思?”

“他們的孩子死了,你們的孩子得去接他的班。根據我們的記錄,合奎家族和卡卡維家族曾經是姐妹關系。”

“姐妹?”

“四十代人以前,你們的祖先同是卡什維爾家族的后裔。直到今天,你們的血緣仍然非常接近。卡卡維的擎天者愿意接受妥協。”

“不行。”這句話脫口而出。朝杖者喘了口氣。官員咧嘴一笑。

因為我還沒考慮清楚。

“我明白了。你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被殺死。”

十三個士兵齊刷刷舉起了鍍金的長矛。

“不要!”朝杖者乞求道,在我面前縮成一團。她是我的朋友,我的恒耀者,我唯一的避風港,而現在,她血淋淋的嘴唇哭泣著、乞求著。“維普懷,讓他們把奈爾送去卡卡維家族吧。最睿智、最高貴的擎天者,讓她活下來吧!”

奈爾終于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也哭了起來。

但她當然必須去牡蠣灘,那里是我童年的游樂場。如果她成了卡卡維家族的孩子,她就會有一個傳頌者,一位授業者,還有一位對合奎的血緣知之甚詳的勞作者。菲也會像愛愛雅一樣愛奈爾。

她可以想吃多少牡蠣,就吃多少牡蠣。

神之眼啊。

如果沒有家族取代合奎,奈爾還能把綠山坡拿去,作為她的遺產。那些果樹能活,只要沒有牲畜喝那泉水,泉水就能滲出足夠的死水,果樹就能得到澆灌。

“孩子,把眼淚擦干。”我輕柔地說,“跟這些人走吧。我不是你的擎天者了。卡卡維家族的擎天者現在是你的擎天者。從現在起,你就是卡卡維家族的孩子了。”

奈爾皺起眉頭,表情由憤怒變為受傷。我轉過身,挽起朝杖者的手臂,用肩膀承擔起她的重量,不愿意再看奈爾流露出更多情緒。

“穿上靴子。”我回頭說,“靴子能保護你的腳不受劍齒草的傷害。”

她很快就不是孩子了。卡卡維家族的人都是矮個子。她生孩子要費一番力氣,在這方面我沒什么能幫她的。

“來吧,朝杖者。”我喃喃地說,“沒有水,綠山坡可能也得歸卡卡維家族了。我會去挖礦,雖然身高過高。是時候去卡什維爾的領土冒險了。”

我們一同走下綠山坡,太陽在我們高高的身后投下長長的影子,為我們指引道路。

責任編輯:賈 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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