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茶花的傳奇

孫海

假如我變成了一朵金色花，

為了好玩，

長在樹的高枝上，

笑嘻嘻地在空中搖擺，

又在新葉上跳舞，

媽媽，

你會認識我嗎？

……

——泰戈爾《金色花》

廣西，防城。

山地、臺地、谷地、丘陵、海岸、灘涂，春風入卷山水相間。

十萬大山南麓橫亙于此，藍山支脈，低山丘陵連綿。溫暖的太平洋東南季風帶來的季節性充沛雨量，為林木的生長帶來了所需要的水分。雨季與旱季，炎熱與濕潤的交替，孕育著北回歸線以南的熱帶季雨林。

一月是少雨的旱季，陽光透過高大而茂密的常綠闊葉林樹冠層，斑駁懶散地灑向了林下一叢金花茶，碧綠明亮的葉片間，數朵金黃油亮的山茶花忽然之間熠熠生輝。

很久以來，能開出金黃色花朵的山茶花一直都只是一個傳說。全世界的園藝家們一直在尋找能開出金黃色花朵的山茶花。據說，這種黃色的山茶花生活在中國南方的山野里。

這種激起西方園藝學家強烈興趣，能開出金黃色花朵的山茶花始于《本草綱目》中一段語焉不詳的記述。在西方，《本草綱目》一直被認為是一部宏大的博物巨著。1656年，波蘭人卜彌格將李時珍編撰的《本草綱目》譯成拉丁文本，書名譯為《中國植物志》。

李時珍在《本草綱目·山茶》中記載：“山茶產南方。樹生，高者丈許，枝干交加。葉頗似茶葉，而濃硬有棱，中闊頭尖，面綠背淡。深冬開花，紅瓣黃蕊。” 李時珍自己并未見過黃色的山茶花，不過，他在遍閱典籍后，亦信在南方山野，有可能有一種能開出黃色花朵的山茶花，于是他在《本草綱目·山茶》里，引用了明代曹昭撰《格古論》中的記述：“或云亦有黃色者。”

1843—1861年，英國探險家和植物獵人羅伯特·福瓊四次前往中國，他為東印度公司盜取了關于中國人制茶技術的所有秘密。這位著名的茶業大盜還為英國皇家園藝協會工作，在中國尋找傳說中的黃色重瓣月季、藍色芍藥和黃色山茶，20年的時間里，他一直在偷偷尋找能開出黃色花朵的山茶花，然而終其一生，他未能如愿。

時間又過去了100年，在這期間，為了尋找黃色山茶花，無數植物采集者深入中國南方和東南亞的山野林間，然而，這種傳說中的黃色山茶花依然沒有出現于世間。

70年代初的一天，日本植物學者，著名的茶花研究專家津山尚，收到了山茶花園藝品種的研究家池田金八送來的兩份來自中國的植物標本。這兩份珍貴的植物標本均由中國著名的植物學家胡先骕親手鑒定并簽名。那一刻，津山尚發現，自己苦尋一生的“幻想的黃色山茶花”就這樣出現在了眼前。

30年前，津山尚曾走遍中國華南和東南亞，只為尋找到傳說中的黃色山茶花，盡管歷盡艱辛，津山尚并沒有成功。后來，他把自己的這段經歷寫成《幻想的黃色山茶花歷險記》，在日本茶花協會刊物《椿》上發表。

這兩份中國植物標本來自于山茶科的一個新物種Theopsis chrysantha Hu，中文名金花茶，這個中文名字也是由胡先骕命名的。

1960年12月25日，中國廣西，兩位植物工作者在邕寧縣采集到一種開黃色花的山茶科植物標本。經我國植物學家胡先骕研究后，確認為山茶科連蕊茶屬新物種，由于這種山茶的花色金黃，胡先骕為其取名為金花茶。1965年4月，胡先骕在《植物分類學報》正式發表了新物種金花茶，種加詞chrysantha的意思是“黃色的花”。

金花茶是一種極為美麗夢幻的山茶科植物，這是一種生活于熱帶季雨林林下的常綠灌木，通常高不過5米，金花茶個頭雖小，金黃色的花卻顯得極大，極為耀眼奪目。與其它的山茶花相比，明亮的金黃花色和肉而肥厚的蠟質花瓣，簡直就像大自然精心制作的工藝品一樣夢幻美麗。

在當時，這是一個轟動世界的植物新發現。植物和園藝界期待已久的傳說中的黃色山茶花，就這樣突然間出現于世人面前。很長時間以來，茶花的花色局限于紅色、粉紅色和白色，這就是當金黃色花瓣的金花茶從中國廣西邕寧縣重現于世時，讓山茶花育種者興奮歡呼的原因。這種夢幻的金黃色為茶花育種者提供了無可替代的色素基因。

1975年，津山尙根據從中國得到的兩份金花茶副模式標本和胡先骕發表的新物種論文，將金花茶由連蕊花屬修正為山茶屬，并以拉丁名Camellia chrysantha（Hu）Tuyama做了新組合，在《日本植物雜志》正式發表。

此后的很長時間，這是中國珍稀特有植物金花茶的正式身份名字。

山茶屬是山茶科中最大的一個屬，它們主要分布在亞洲東部和南部，從喜馬拉雅山脈向東至日本和東南亞。山茶屬有100～300種植物，具體物種、數量和分類地位一直存有爭議和變動。

山茶花和茶都是來自于山茶科山茶屬的植物，不過，最早建立山茶屬的林奈卻犯了一個錯誤。1735年，林奈根據早期歐洲植物采集者的描述，用一位在菲律賓工作的德國耶穌會傳教士喬治·約瑟夫·卡梅爾（George Joseph Kamel）的名字建立了山茶屬（Camellia）。

然而事實上，林奈從未見過山茶屬植物標本，擁有了山茶屬的學名榮譽的卡梅爾也從未見到過真正的山茶。林奈一直認為茶和山茶是兩類完全不同的植物，所以，除了山茶屬，他還單獨建立了茶屬（Thea），甚至在《植物種志》第二版中，林奈還將茶分為兩類：Thea bohea（紅茶）和 Thea viridis（綠茶）。直到后來，茶屬才被并入山茶屬中。

追根溯源，山茶屬本就有一個迷茫的開始，而植物分類學上的爭議并不影響它們的美麗。金花茶是山茶屬金花茶組的成員，自從60年代，金花茶被“發現”和廣泛宣傳后，很長時間以來，一直被視為是中國特有的珍稀植物。

又過了很久，當60年代發現和發表金花茶已成為傳奇故事的多年以后，有中國植物學家經過研究后發現，早在1948年，我國植物學家戚經文發表的亮葉離蕊茶（Camellia nitidissima Chi），發表物種所依據的模式標本是植物學家左景烈于1933年7月29日采自廣西防城縣阿池隘。經過認真比對，這份標本的真身竟然就是金花茶。也就是說，戚經文早年發表的亮葉離蕊茶其實就是胡先骕發表的金花茶。

于是金花茶的發現與命名歷史又作了重大改正，在1998年出版的《中國植物志》里，金花茶采用的拉丁學名為：Camellia nitidissima Chi

此時，金花茶已是世界著名的園林植物，盡管在植物學上，1948年金花茶已被中國植物學家首次被描述，不過在園藝學上，金花茶上世紀60年代在廣西邕寧縣的極為重要的“重新發現”后，它才真正開始被園藝學家們利用。

然而，金花茶你叫什么名字的故事并沒有完結。

植物學者們不斷在標本里努力尋找更多真相。盡管存在著各種爭議，今天，金花茶的學名已被進一步訂正為Camellia petelotii（Merrill）Sealy，1924年，由植物學家Merrill正式發表，而發表物種所依據的模式標本采自越南北部。

中國廣西是目前世界上金花茶物種資源最豐富的地區，也是金花茶的地理分布中心，被稱為“金花茶的故鄉”。

全世界絕大多數的金花茶野生資源就分布在從中國廣西南部到越南北部的狹長地區。上世紀60年代，金花茶從中國廣西重現世間后，很快受到了全世界園藝界的狂熱追捧，身價倍增，曾經一苗難求。再后來，這種山茶屬植物的金黃色花朵也被廣泛用于制保健茶，被商家賦予種種傳奇功效，金花茶開出致富門，“茶族皇后”“植物界熊貓”各種稱號紛至沓來。

金花茶也是中國第一批重點保護野生植物，后來，以金花茶為組模式的金花茶組陸續發表了眾多的新成員。金花茶家族也有了數十個成員，金花茶不再孤獨。

不過，珍貴并非這種山茶屬植物的天然屬性，稀有也更不是金花茶組植物的特點，歷經第三紀以來地質和氣候變遷，在中國廣西靠近越南邊境的潮濕的低山熱帶季雨林里，金花茶的原生種群一直生活在這里，飄飄乎如遺世獨立。

盡管，金花茶成為了開發利用價值極高的植物，并開始在多地廣泛人工栽植。但野生金花茶的分布范圍極為狹窄，然而，在這種珍稀植物的原產地，由于人類的經濟活動，熱帶原始季雨林被破壞，生活在低山丘陵地區的野生金花茶的棲息地不斷喪失。直到今天，這種珍稀植物的野生資源依然不容樂觀，保護金花茶自然資源及其生態環境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