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獄與地國

〔日本〕小林泰三

卡姆羅迪他們到達的時候，發生過血腥戰斗的跡象已經幾乎消失了，只有地面上還未冷卻的熱源星星點點亮著紅光，訴說著戰斗的激烈程度。

“這幫空賊拿得可真干凈啊。”卡莉特伊咂了咂嘴說，“是和咱們拾荒者有仇嗎？什么都沒剩下。”

“哪里的空賊？”約修亞推測道，“‘阿芙洛狄忒的家伙做事情不是這種風格，‘宙斯的位置又不對。應該是‘哈得斯或者‘赫菲斯托斯，再不然就是‘蓋婭來的吧？”

“知道是誰又有什么用？”卡姆羅迪怔怔地看著前面，“不管這里是被二十塊飛地中的哪幫家伙搶了，我們的工作終歸不變，也就是在他們屁股后面撿些剩下的物資罷了。就算有膽子去搶劫飛地，憑我們飛船的燃料也根本追不上。”卡姆羅迪最后憤憤地說，“不管怎樣，他們都能靠飛地立于不敗之地。”

“不一定吧。”卡莉特伊反對道，“從軌道上飛地間隔的距離看，從前應該有二十四塊飛地，順行的和逆行的各十二塊。如今順行的飛地十一塊，逆行的九塊，不知什么原因少了四塊。”

“卡莉特伊老師又要開始她的古代史課了。”奈特開玩笑道，“接下來就要說大地上方有地國了吧。”

“好了，都別說了。”卡姆羅迪打斷了他們，“我們的燃料只夠維持兩三個星期，要是在這兒補充不了，就得趕快到別的廢墟去找。不然就得放棄一艘飛船，讓某兩個人擠在一艘單人飛船的駕駛艙里，吃飯、睡覺、拉屎都形影不離。”

“卡姆羅迪，讓我和誰一艘飛船都可以，除了卡莉特伊。我最近確實有點想女人了，但要讓我一直聽她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我可實在受不了。”奈特并沒有閉上他那張惹人厭的嘴巴的意思。

卡莉特伊開始回敬他，但卡姆羅迪已經聽膩了，關掉了通話器。

每艘飛船都用三枚錨固定在地面上，隨后所有人都穿上宇航服，從自己的飛船里爬出來站在飛船的背上，連接錨與飛船的鈦合金鎖鏈猛然拉緊繃直。大家仔細檢查了鎖鏈的狀態和錨的固定情況。如果錨與地面分離或者鎖鏈斷了，飛船就會失去平衡，像鐘擺一樣來回搖晃。運氣更糟的話，飛船會墜入星空，等待著墜入者的只有緩慢到來的死亡。

戰場上散落的熱源看起來就像紅色的星星，讓人有種天地連在一起的錯覺。

卡姆羅迪調整了觀測器，切換到紅外線狀態，視野一剎那變成了白色。觀測器馬上自動調節到了正常感光度，荒涼的大地在卡姆羅迪頭頂伸展開來。

“村子的位置在北邊。”約修亞的聲音從通話器里傳來，“離我們的降落地有兩三百米遠。怎么辦？把錨拔出來換一個地方？”

“不，算了。”卡姆羅迪想了想說，“剛發生過激烈戰斗的地方，巖盤往往會松動，找固定錨的地方不太容易，吊著走吧。”

“200米以上也吊著走？”奈特問。

“怎么，你一個年輕人還有意見？要不你留在這里看著飛船好了。”

“怎么會！我沒有意見。只要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我都沒問題。可是那個女人的胳膊大概受不了吧。”

“不用你操心。”卡莉特伊宇航服的指尖彈出幾十厘米長的金屬爪，射到頭頂正上方。頂部的探測器自動尋找到巖石的縫隙，改變外形嵌了進去。

“別把時間浪費在說話上了，快點行動。”卡姆羅迪也出發了。

宇航服是用分量很輕的材料做的，不過即便如此還是有40千克。雙臂的爪子一起嵌入巖石當中的時候還可以承受得住，可是前進過程中不得不用一只爪子吊住全身的重量，更要命的是連休息時都只能保持雙手抓住大地吊掛的姿勢，因此前進十幾米他們就已經滿身大汗了。雖然宇航服的關節處本身都有輔助運動裝置，但他們拿到這些宇航服的時候裝置就無法啟動。他們無法判斷裝置是壞了還是缺少保養，更不知道怎樣讓它們恢復運作。這些裝置分量很重，但是他們當然也不知道如何在不影響宇航服功能的前提下把它們拆掉。

“差不多……快到……一半了吧？”五分鐘之后奈特已經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了。

“早著呢。”卡莉特伊開玩笑說，“才走了30米啊。其實我早就想走得再快一點，都是為了等你，反倒累死了。”

從通話器里聽起來就知道，卡莉特伊雖然話說得輕松，其實也快要不行了。卡姆羅迪覺得自己可能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有點后悔。他無意中往下看了看，正好看見一塊飛地由東向西從下方通過。

“那塊飛地是？”卡姆羅迪問。

“等等，我查一下飛船的數據庫……哦，那個是‘波塞冬。”

“用望遠鏡找找，應該正好可以看見它們回去。”

五個小小的光點慢慢靠近飛地。攻擊地面的時候很簡單，只要上升就可以了，而返回飛地這種小目標的時候必須謹慎許多。卡姆羅迪看見光點間隔著一個接一個被吸進了飛地里面。

“是他們襲擊了這兒嗎？”約修亞的聲音里帶著一股怒氣。

“不知道。”卡姆羅迪在宇航服里搖搖頭，“聽說空賊從飛地出發到抵達攻擊目標需要兩天左右，但回去要多久就不知道了。好像為了等待合適的時機，有時候要圍著世界轉上好多圈。”

空賊出擊分為兩個階段。如果他們的據點——直徑10千米左右的飛地——是順行的，就要以631萬千米的時速飛過深度5萬千米的軌道；如果是逆行的，就要以616萬千米的時速飛過深度7萬千米的軌道。空賊必須先上升到地面附近，并在接近地面的同時對準南北方向，這一階段可以在一個半小時到兩小時內完成。上升結束之后進入減速階段，這個階段大約需要兩天的時間，減速結束之后就是戰斗和掠奪了。當然，一開始出發的時候就要計算好時間，以便在完成減速的時候剛好到達掠奪地點。

但是，返航可就沒有這么簡單了。要是能在完成加速的時候剛好到達飛地正上方當然是最好的，可實際上空賊一旦結束掠奪，為了避開村里殘余兵力的反擊或者鄰村的增援部隊，他們會盡早離開掠奪地點。因此，當他們加速到接近飛地的速度之后，需要花費很多時間調整速度，以便能準確地到達飛地的正上方再下降。

一行人用了一個半小時才到達廢墟的中心附近，所有人累得幾乎連話都說不動了，只有奈特不時用嘶啞的聲音發出惡狠狠的恐嚇。

“總算是到了。”約修亞說，“我們是不是要抱著撿到的東西從來時的路回去？”

“不可能，在這里簡單搭個帳篷作為臨時基地吧。把東西都集中到這里，然后派一個人回去把飛船開來裝吧。反正不需要多長時間，不下錨應該也沒問題……”卡姆羅迪忽然停住了，“什么聲音？”

“聲音？”約修亞回答道，“有聲音嗎？”

“我聽見了。通話器里有什么東西裂開的聲音，很輕，大概是噪聲吧。”

“不是，很大的聲音，”卡姆羅迪糾正道，“不是通話器里的。”

“不是通話器里的聲音？”約修亞嚴肅地說，“那可能是地面的振動，或者是你宇航服內部的聲音。你發現有什么奇怪的現象嗎？”

卡姆羅迪感到背上發涼。假如真的只有自己才能聽到這個聲音，那它是從地面傳來的可能就很低了。也就是說，這聲音就是從卡姆羅迪的宇航服里發出來的。卡莉特伊聽到的聲音說不定是從卡姆羅迪的通話器里傳過去的。

“我知道大家都很忙，不過還是請幫我一下。”卡姆羅迪努力保持冷靜，“看看我的宇航服外面有沒有不對頭的地方。”

“沒必要啦。”奈特似乎連說話都很困難。

“到底有沒有問題啊？”

“之前我也求人幫忙看過，”約修亞輕快地說，“那個人讓我先做30秒的深呼吸，然后才告訴我。”

這是個好辦法也是個壞辦法。如果還有30秒鐘的余暇，那就不能算是迫在眉睫的危險；如果連30秒的時間都沒有了，那再怎么急也沒有用。卡姆羅迪索性不再多想，照著約修亞說的開始深呼吸。

“好了，深呼吸完了，告訴我吧。”

“你的觀測鏡上出現了裂紋。”約修亞的聲音更加輕快了。

卡姆羅迪足足尖叫了一分半鐘。

“接下來怎么做？”卡莉特伊等卡姆羅迪尖叫完之后問道，“你要是叫夠了，就接著指揮吧。你要是還沒叫夠，只是想換口氣繼續叫，就讓其他人來接替你做隊長。”

“對不起……我確實被嚇了一跳，不過我想我還可以繼續當隊長。”

“還是回去吧。”奈特發表意見說，“觀測鏡在真空里裂開的話可撐不了幾分鐘。”

不是幾分鐘，是幾秒鐘。卡姆羅迪剛想這么回答的時候，可怕的聲音又一次出現了。這回卡姆羅迪自己也清楚地看到視野被分成了上下兩個部分。

“已經沒時間了。”卡姆羅迪回答，“這附近有沒有能進入地里的入口？”

“磁場探測器顯示，北邊3米左右有一個很深的洞穴。”卡莉特伊的語氣毫不緊張，“很可能是入口。”

“村子的規模再小，一兩件宇航服總是有的吧。不管怎么樣先去找找看。”

“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樣？”約修亞的聲音終于帶上了一點嚴肅，“你知道使用方法嗎？就算知道，你又打算怎么更換？”

“盡力而為吧。大多數宇航服應該都有自動化的部分。更換嘛，就在真空里換就是了。速度夠快的話，大概還是能活下來的。”

“胡說八道。就算在正常氣壓下脫一件宇航服都需要一分鐘以上的時間，更何況是真空……”

“沒時間討論了，先動起來再說。”卡姆羅迪打斷了他，開始往北移動。

其他三個人也跟著行動起來。

到達洞口后，卡姆羅迪一只手吊著身體，用另一只手手背上的燈往里照。直徑1米的入口往上大約30厘米都是天然的巖石，再往上，洞穴的內壁就變成了光滑的材質。洞穴最頂端距離地表大約5米。內壁上有無數小突起，看起來應該可以爬上去。

“你們覺得這個洞是干什么用的？”卡姆羅迪問。

“洞底這么高，肯定不是排氣口，”約修亞說，“大概是村里人的出入口，本來應該有巖石遮蓋，可能是在空賊的攻擊中被掀掉了。”

“怎么才能進入地里的建筑？”

“現在不好說，先進洞穴里仔細檢查一下。”

卡姆羅迪的上半身已經鉆到洞里了。卡莉特伊和約修亞跟在后面，最后是奈特。

“看，”約修亞指著內壁上的文字，“氣閘室入口。”

“能打開嗎？”

“我查查看，”約修亞把周圍的圖像傳送到計算機，開始在數據庫中搜索。“沒有完全一樣的構造，不過同卡利斯托P-301型的氣閘室比較接近，相似指數為71。”

“這樣的話沒有鑰匙卡就打不開啊。”卡莉特伊說。

“不行？”卡姆羅迪的聲音有點慌。

“我以前見過這個。”奈特追上了大家，“門邊上的墻里應該埋著電路板，把其中四塊拔下來，讓里面的電路短路，門就可以打開了。”

奈特一只手吊著身子，另一只手在門周圍摸了一會兒，然后從腰上的工具箱里拿出激光鋸，猶豫了一會兒，在墻上切開了一個30厘米見方的口子，切下來的板立刻掉了下去。卡姆羅迪看著掉下去的墻壁碎片，它從洞里掉出去后下落速度越來越快，很快就看不見了。

墻后露出十幾塊電路板，奈特的手在上面猶豫不決地來回摸了幾秒鐘，然后像是豁出去了似的選了其中四塊拔了下來，電路板也立刻掉了下去。

卡姆羅迪慌忙伸手去抓，可是沒抓到。

“別扔啊！萬一拔錯了怎么辦？”

“反正就算拔錯了也沒時間改正。”奈特微微一笑，把導線接到了一起。

什么都沒有發生。

卡姆羅迪怒吼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卡姆羅迪的觀測鏡裂了。他急忙張開嘴巴增加肺內壓。伴隨著嗖嗖的聲音，宇航服里的空氣掠過卡姆羅迪的臉頰迅速向四周擴散。有那么一瞬間，卡姆羅迪有一種什么都沒有發生的錯覺，但隨即出現了可怕的征兆：眼睛干澀得難以睜開，鮮紅的血霧從腫脹的口中噴出，全身的皮膚都劇烈地疼痛起來。

驚慌的卡姆羅迪竟然試圖在真空中呼吸。他肺里的空氣噴射到真空中，連心臟都要從嘴里跳出來了。雖然真空中不可能有任何聲音，但他的耳朵里卻響起連綿不絕的爆炸聲，那是他全身血液沸騰的聲音。

氣閘室的門開了。

卡姆羅迪想要沖進去，但是手腳僵硬，說不出話來，淚水開始沸騰。他不顧一切地把磨磨蹭蹭的奈特撞到一邊，滾進氣閘室里。約修亞伸手抓住掉下去的奈特。卡莉特伊跟著跳進門里，四下掃視了一圈。卡姆羅迪站不起身，只能雙膝跪在地上，全身噴出的污物和體液立刻蒸發在了真空里。約修亞和奈特也沖了進來，兩個人喘著粗氣，約修亞晃著奈特的肩膀在說些什么，奈特搖著頭。卡姆羅迪的視野逐漸碎裂、變形、殘缺，他隱約看見墻壁上排列著按鈕和開關。他忍著全身關節火燒般的疼痛拼命拍打開關，約修亞抱住他的身體也阻止不了他。

入口關上了。

約修亞放開卡姆羅迪，卡姆羅迪隨著慣性一頭撞在墻上，向后摔倒在地。他想重新站起來，但地上都是自己的體液，滑溜溜得爬不來。而且氣閘室里似乎也沒有空氣，于是卡姆羅迪放棄了掙扎，仰面躺在地上聽天由命。他全身的皮膚都緊繃著，撕裂一般的劇痛包裹著他。

但是死亡一直沒有到來。卡姆羅迪和恐懼戰斗了好幾分鐘之后忽然發現了這一點。他冷靜下來看看周圍，發現三個伙伴都擔心地盯著自己。卡姆羅迪想用動作示意他們趕快給自己空氣，但關節不聽使喚。三個人互相看著，似乎在說什么。

終于，約修亞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頭盔取了下來，讓自己的頭部暴露在“真空”里。接著，卡莉特伊和奈特也取下了頭盔。

約修亞在“真空”里對卡姆羅迪說著什么，卡姆羅迪什么都聽不見。他試圖回答約修亞，但嘴里出來的只有咳嗽聲和血沫。

卡莉特伊把手伸到卡姆羅迪的腦袋后面不知道做了什么，他感覺后腦勺接觸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

“我在用通話器的骨傳導模式和你說話。聽到的話，舉一下右手。”卡莉特伊的嘴唇動了起來，卡姆羅迪的頭蓋骨里同時響起了她的聲音。

卡姆羅迪把右手抬起了一厘米。

這些家伙在干什么！什么事情比給我空氣還重要？

“已經沒事了。剛剛情況的確很糟糕，不過現在已經到了有空氣的地方了。”

什么？有空氣？

卡姆羅迪動了動疼痛無比的脖子和眼珠，往地上看。雖然污物和血液還在往外流，但是已經不再沸騰了。他全身劇痛，耳朵里的鼓膜可能受損了，所以才什么都聽不見。但這里確實不是真空了。

卡姆羅迪暈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卡姆羅迪發現自己全身赤裸，周圍彌漫著惡臭。

“你們把我扒光了做什么？”卡姆羅迪突然注意到自己可以說話了，吃了一驚。

“多虧了我們三個妙手回春，把你救活了。”黑色的肌膚、白色的牙齒、結實的肌肉，面前的巨漢正是約修亞，“你的命可真硬啊。”

“只是比較頑強罷了。”卡姆羅迪笑著想要爬起來，但是突如其來的痛苦讓他的臉都變了形。

“還不行。雖然你全身上下沒有大的傷口，但內出血嚴重，內臟估計也受了不小的損傷，可惜我們在這里什么都做不了。不管怎么說，你先靜養十天，然后我們再決定怎么辦。”

最壞的結果是在內臟受損的情況下進入天獄。算了，真到了那個地步也沒辦法。

可是怎么會這么臭？耳朵壞了，嗅覺就變靈敏了嗎？

“臭死了。”卡姆羅迪對約修亞說，“這里是排泄物處理場？”

“不是。這里可能是個避難所，為了方便進入建在村子中央，有最低限度的生命維持系統以及一點水和食物。不過村里的人似乎沒能用上這個地方。空賊的攻擊太突然了，來不及逃到這里。至于你說的臭味……”約修亞伸手搓了搓自己的肋部，然后把手湊到卡姆羅迪的鼻子下面，上面粘著焦黑色的油狀物。“是我們的體臭。你好多年都沒有聞到過別人的體臭了吧，而且我們一直沒洗澡。”

“喂，拿開。”卡姆羅迪反射性地推開約修亞的手，結塊的油污飛散開來。

卡姆羅迪看看自己的身體，皮膚上也粘滿了污垢，除此之外還有剛才從體內噴出的血液和污物，惡心極了。“‘洗澡是什么東西？”

“洗澡就是用溫水把身體洗干凈，還能讓人暖和起來。”

“怎么會有這么奢侈的風俗！”卡姆羅迪驚呆了。他小時候只分配到了10升水，那些水被循環處理喝了無數次。他想起了自己把尿撒到管子外面時母親震怒的樣子，他還因為這件事被罰兩天不能喝水。

“我們村子附近剛好有一條含水硅酸鹽的礦脈，水很充足，但維持生存的能量不足，3平方米的房間里擠著八個人。那時候每月一次的洗澡就是唯一的樂趣了。”約修亞的目光望著遠方。

“我不是在開玩笑！”一個可以被稱為少年的年輕人正對著一個中年女人吼道。年輕人很瘦，皮膚臟卻很白，女人身材豐滿，皮膚是金色的。“那家伙差點殺了我，而我剛救了他的命！”

看起來像是奈特和卡莉特伊。上一次看到他們的真正模樣是多少年前了？雖然一直在一起行動，但他們的臉平時都被飛船和宇航服擋住，很難見到。

卡姆羅迪現在才終于注意到其他隊員也都全裸著。當然，只要脫了宇航服，自然就全裸了。

卡莉特伊看起來正在說服奈特：“冷靜點，你也知道那時候沒有別的辦法，再晚一點他就真的死了。”

“生什么氣呢？”卡姆羅迪盡可能平靜地問。

“你問我生什么氣？”奈特唾沫橫飛，“忘了自己干的混賬事了？你差點把我撞到天獄去了！”

“我撞你？”雖然記得不是很清楚，但自己情急之下好像確實撞了誰，“哦，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覺得我死了也沒關系？”

“我發誓，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

奈特狠狠地瞪了卡姆羅迪好一會兒。“好吧，這回就算了。不過，”奈特指著卡姆羅迪的鼻子說，“再發生一次這種事情，你就別當隊長了。”他說完猛地轉過身子背對著卡姆羅迪。

“這個村的技術水平是哪一級？”卡姆羅迪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問卡莉特伊。

“計算機對照數據庫推測的結果是B+。”

卡姆羅迪吹了一聲口哨：“至今為止遇上的最高級嘛。這村子里應該有不少有價值的東西，就算我們的飛船用不上也可以拿去別的村子換燃料。”

“關于這件事，在你昏迷的時候我們已經討論過了。你覺得在這里休整一段時間怎么樣？”約修亞說，“那種以船為家、四處撿破爛的事情我們實在不想再干下去了，把這里當作我們的村子應該也挺好。這個避難所有地熱發電裝置，我算過，它可以提供足夠我們四個人用的能量。而且這個村子剛被攻擊過，再次被攻擊的可能性很小。”

“但是萬一被攻擊的話就會立刻完蛋。”卡姆羅迪皺起眉頭，“其他兩個人的意見呢？”

“我贊成。”奈特好像很高興，“這個避難所一共有十個房間。我們一個人住一間，還有六間空著。停止給這些空房間供應熱與光，我們應該能過得很舒服。我原來的村子里每個星期只能用一個小時的燈，在這里哪怕一直開著燈也沒關系，多好啊！”

“我贊成，但有條件。”卡莉特伊雖在幾個男人面前赤身裸體，卻依舊挺著胸，沒有一絲羞怯，“我在這里最多住一個月。再長的話，即使你們都不走，我也會一個人離開的。”

一個月的時間足夠調查這里的數據庫了。

卡姆羅迪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

約修亞和奈特的意見確實有道理，完全沒有必要執著于飛船內的生活。相比之下，倒是卡莉特伊的主張不太說得過去。她為了探索地國，堅持拒絕長期定居，未免太固執了一點。況且地國僅僅只是個傳說啊。應該同意哪邊的主張顯而易見，但是……

“我知道了。那就照卡莉特伊說的，先在這里住一個月。”

“為什么只住一個月？”奈特爭辯道。

“聽我說完。我們先在這里住一個月看看，如果這一個月里沒有發生任何問題，那么再考慮長期定居的事。”

“我是要離開的。”卡莉特伊說。

“你如果真的要離開，沒有人會阻攔。不過你也清楚，一個人行動是相當危險的。”

卡莉特伊點點頭，“我知道。不過與其留在這里放棄探索地國，我寧愿選擇死亡。”她的眼里閃過一絲悲傷。

除了睡覺的時候，卡莉特伊幾乎總是在操作避難所里的計算機。

時常會有男人過來看看她的情況，但她幾乎不接話。今天卡姆羅迪喝著酒，躺在卡莉特伊身后看著她的背影，但她沒有一點注意到有人的樣子。

卡姆羅迪想：一天46個小時都面對著一個不是家人的裸體女人，我可沒辦法一直保持冷靜。她難道就沒有任何感覺？難道卡莉特伊從一開始就沒有穿衣服的習慣？不像我出生的村子，為了節約能源，溫度一直在冰點之下，不得不穿著厚衣服。

“果然是這個！”

卡莉特伊突然叫了起來。卡姆羅迪嚇了一跳，玻璃杯差點摔落在地。

“別嚇人啊。”

“你在這里啊。”卡莉特伊好像確實一直沒注意到卡姆羅迪，“身體怎么樣了？”

“托你的福，一切正常。不過是每天撒些血尿，拉些血便，吐個五六次罷了，一時還死不了。”卡姆羅迪滿不在乎地說，“你發現什么了？”

“這個村子里流傳的傳說和世界各地的傳說有不少共同之處。看，這個地方翻譯過來就是……”屏幕上奇形怪狀的符號轉換成了可以理解的語言，卡莉特伊一邊指著一邊讀道，“‘古代，人類居住在球形世界。球形世界具備由外向內的重力，因此人類可以用雙腳在地面上行走。”

老掉牙的故事。用一個荒誕無稽、聳人聽聞的描述作為開頭，是神話傳說的一貫套路。這樣的開頭既可以吸引聽者的注意，又可以讓孩子們聽出這是個虛構的故事，不要太過相信。

“‘后來，世界上所有地方都住滿人的時候，人類便造出了一個新的世界。那是個重力由內向外的世界，人們頭朝著中心，腳向著外面，踏上了新的大地。”

“完全說不通。既然腳朝著外面，怎么可能踏上大地嘛。”

“‘但是，新世界里起了紛爭。伴隨著血與火，殘酷的戰爭持續了無數個世紀。終于，戰敗者與厭倦了戰爭的人們，逃離了那個世界。他們穿過大地，由地國逃向天獄。這個地方不同的村子記錄略微不同，有的村子說是人們把罪人驅逐出了地國，趕向天獄，罪行最重的人被關在距離天獄最近的飛地里。”

“這個說法倒是很有趣。”

“有趣？這可是真的。”

“如果這是真的，那這個世界由內向外的重力是人類創造出來的？創造重力這種事情人類能做到嗎？”

“創造重力又不是什么難事，利用離心力就行了。”

“你是說由慣性產生的力吧。可咱們的世界是在旋轉嗎？”

卡莉特伊點點頭，“大約12天14個小時一周。”

“證據呢？”

“間接的證據是星星在旋轉。星星總是在東邊的地平線沉下去，穿過下面的空間，再從西面的地平線上升起，然后消失不見。假設星星是不動的，那就是地面在旋轉了。”

“但如果假設地面是不動的，豈不就是星星在旋轉了嗎？這種相對運動不足以成為證據啊。”

“直接的證據當然也有，那就是科里奧利力。”卡莉特伊似乎早就料到了卡姆羅迪的反駁，飛快地在終端上操作起來。很快，她的腳邊出現了立體圖像。那是一個旋轉著的紅色圓盤，直徑一米左右，一秒轉一圈。卡莉特伊伸手指向圓盤的中心，指尖的位置出現一個虛擬的白色小球。她做了一個彈的動作，小球慢慢滾動起來，沿直線飛出了圓盤邊緣。

“怎么樣？”

“沒什么特別的地方啊……”

“我把小球涂上墨水再來一次。”

一顆黑色的小球出現在圓盤中央，卡莉特伊又是一彈，這次小球在圓盤上留下了黑色的軌跡。小球雖然是在筆直地前進，但是由于圓盤的旋轉，它的軌跡是螺旋狀的。

“對于和圓盤一起旋轉的觀測者來說，小球是從中心以螺旋狀的軌跡離開的。”

“也就是說，在旋轉的坐標系中，物體的移動方向似乎受到某種力的影響而發生偏移，這種假想力就是科里奧利力？”

卡莉特伊點點頭，“這種力對朝東運動的物體是向下的，對朝西運動的物體是向上的。換句話說，朝東運動的物體會越來越重，朝西運動的物體會越來越輕，下落的物體會向西偏，上升的物體會向東偏。”

“實際情況真是這樣的嗎？”

“當然。”卡莉特伊笑了起來，“有機會可以做個實驗給你看。扔一個信號發生器下去，下落一萬米我們也可以接收到它的信號。如果存在科里奧利力，那么信號發生器雖然是在筆直地下落，但在落到一萬米的時候，應該會向西偏18分。”

“下落一萬米需要多長時間？18分又是多長距離？”

“時間大約是24分鐘。18分相當于50千米左右。”

卡姆羅迪心算了一下。“確實如此，不過測量精度似乎不夠。18分還不到1度的三分之一，這么小的角度很難排除誤差。”卡姆羅迪舉手制止卡莉特伊的反駁，“但我不是要和你討論數值觀測的問題，比起這個，你是不是忘了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事情？”

“照你的說法，遠古時期人類居住的世界重力是指向中心的。那么，那種重力也是由旋轉產生的嗎，或者是和形狀有關？要是那樣的話，空賊居住的飛地也是球形的，按理說應該有同樣的重力產生，可為什么沒有呢？”

“這個……”卡莉特伊支支吾吾起來，“肯定還有什么我們不知道的原理，比如和大小有關。”

“到最后就歸為‘我們不知道的原理，那豈不是你怎么說都行？”

“你的話才自相矛盾呢。”卡莉特伊生氣了，“你剛剛還不相信這個世界的重力是由人類創造出來的，怎么現在又開始討論遠古世界重力產生的原因了？”

“我可沒有自相矛盾。這個世界由內向外的重力，是你和我從出生至今每天都在親身經歷的事實。雖然我們不知道它產生的原因，但這個事實總是無法否定的。相反，遠古球形世界由外向內的重力只不過是個神話傳說而已，要讓人相信它，必須有完善的理論。”卡姆羅迪不慌不忙地說，“卡莉特伊，你的想法并不是自成體系的理論，你只是在相信一個神話，一個地面之上存在地國、你的女兒至今還在那里生活的神話。”

卡莉特伊加入拾荒者小隊大約是在十年前。

卡姆羅迪他們到達廢墟的時候，正好看見下方的天空中有一艘飛船像沒頭蒼蠅似的來回亂飛，那里面就是卡莉特伊。

那個村子和大多數村子一樣有物資不足的問題。雖然村子的能量理論上足以維持生命，但那只是針對兒童的能量消費而言的。隨著年齡的增長，能量消費會逐漸受到限制，村里的人一旦過了五十歲就會面臨凍死、餓死的命運，沒人能活過七十歲。

即便如此，直到那一天來臨之前，她與家人仍過著幸福的日子。那樣的日子在一瞬間被摧毀了。不明身份的敵人突然出現，對村子發起了攻擊。

卡姆羅迪他們認為襲擊村子的當然是空賊，只不過不知道是哪里的空賊。但卡莉特伊堅持認為襲擊者不是空賊。

“我知道空賊的飛船是什么樣子。空賊的飛船雖然強化了戰斗系統和推進系統，但基本結構還是和我們的一樣，都是磁動力飛船。但襲擊我們村子的不是，而是一些龐大無比的飛船，其中比較小的都有兩三百米，大的能有一千米以上。每艘飛船的形狀都不一樣，看上去像是把人類、昆蟲、爬行動物身上最怪異的部分組合到一起似的，簡直就是噩夢里才會出現的形狀，就像有什么邪惡的生物寄生在飛船上一樣。”

當然，這完全是卡莉特伊的記憶被痛苦和仇恨扭曲的結果。

村里的防衛隊一開戰便被消滅殆盡，只有她的飛船雖然被打得失去了控制，卻沒有被擊落。也許襲擊者看到她的飛船在半徑幾千千米的范圍內無規則飛行，認為她已經無法戰斗，便沒有進一步攻擊，直接去劫掠村子了。這確實是空賊的行事風格，沒必要消耗的能量絕不浪費。

但是，卡莉特伊聲稱，從她當時親眼所見的情況來看，那不像是空賊的行為。她說那些飛船中的一艘把非戰斗人員——當然也包括卡莉特伊年幼的女兒——躲藏的避難所整個吞了進去。

“如果那東西就是一只怪物，那被吞下去的人大概都已經沒命了。但是，如果那東西是機器的話，村里的人，還有我可愛的艾莉柯特，很可能是被運去了那些家伙的國家，說不定現在還活著呢！”

不規則飛行的飛船上，傳感器很容易產生錯誤信號，再加上觀測者的精神狀態不佳，很可能看到某些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另外，空氣中含氧量下降也會使人產生幻覺。傳說空賊之所以無所畏懼，是因為飛地上長期氧氣不足，使他們一直處在幻覺當中。

但是，卡莉特伊完全聽不進卡姆羅迪他們的話。

獲救之后，卡莉特伊便開始研究各地的神話傳說，試圖證明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覺。她說怪物從北方飛來又飛回北方去，而空賊應該由東來向西去，往北去意味著他們要越過北邊的極限。

這個世界的北邊磁場紊亂，飛船往北超過一個極限就根本無法飛行。但卡莉特伊相信南北兩端都存在通向地國的入口。在她的心里，女兒艾莉柯特至今還在地國里活著。

“不是神話，是事實！”卡莉特伊焦躁地說，“在這個世界上，不管哪個村子都流傳著同樣的神話，這就是證據。”

“那么也真的有天獄這個地方嘍？”

“天獄象征著我們腳下的無限真空，或者是為了說明空賊的起源而虛擬的。”

這個看法有道理多了。卡莉特伊本來就是個邏輯性很強的人，遇事冷靜，可是為什么一牽扯到女兒就變得這么沖動呢？她應該注意到關于天獄的解釋也可以用來說明地國呀。

卡姆羅迪不禁有些同情卡莉特伊。

他默默摟住卡莉特伊的雙肩，將她拉到自己身邊。多年來的苦痛在卡莉特伊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皺紋，一股不知道是體臭還是口臭的氣味撲面而來。

真臭啊，卡姆羅迪心想，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的鼻子太敏感，還是因為卡莉特伊太臟了。不過聞著自己的體臭過了這么多年，能聞到女人的體味也不錯。慢慢習慣了這種氣味之后，說不定也可以成為一種生活樂趣。

“卡莉特伊，”卡姆羅迪溫柔地說，“我們住到一個房間去吧，這樣既能節省能源……”

卡莉特伊的身體猛地繃直、發燙起來，雙眼放出怒火。卡姆羅迪吃了一驚，不禁放開了她的肩膀。

“卡姆羅迪，你也這樣？！”卡莉特伊恨恨地說，“我真不明白，為什么男人就會不停地發情！把我當成小女孩了是不是？”

“不，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我是什么意思？卡姆羅迪暗暗地問自己。

“不要再說了。我需要冷靜一下。”卡莉特伊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思考什么，“我要回飛船上去。”

卡姆羅迪急忙要阻止她，卡莉特伊卻笑了起來。

“我可沒說不回來了，只不過暫時離開避難所幾天。不然的話，這里肯定會發生不理智的紛爭。從這里往北大約100千米還有一個熱源，可能是空賊攻擊留下的痕跡，也可能是這個村子的衛星地，要不然就是另外一個村子。不管是哪種情況，總會有些有價值的東西，我想去那里調查一下。”卡莉特笑著用食指戳了戳卡姆羅迪的臉頰，轉身離開了房間。

“卡姆羅迪，你也這樣？！”——卡莉特伊確實是這么說的。

可惡，不能對約修亞掉以輕心啊。

卡姆羅迪出生的村子在他十歲的時候就被夷平了。

空賊逐個摧毀村子里的設施，在這種絕望的境況下，卡姆羅迪的父親剛給卡姆羅迪穿上宇航服，就被一艘撞上地面的飛船炸飛了。周圍的空氣一瞬間變成了火焰，下一瞬間卡姆羅迪便身處真空之中。

磁動力飛船在減速的時候，絕不會將珍貴的動能白白浪費掉。地表人會在飛船減速的同時利用飛輪將動能儲存起來，等到加速的時候再使用。但空賊的飛船是從600萬千米的時速開始減速的，要儲存這種爆發性的能量，飛輪之類的裝置根本做不到。地表人不清楚空賊用的到底是什么方法，大概是通過合成超重元素來儲存能量的。總之，空賊的飛船減速時，每噸重量都具有1.5拍焦（10的15次方焦耳。——譯注）的能量，總能量可以同核武器相提并論。此外，空賊們發起攻擊時總喜歡擦著地表飛行，這不單是為了躲避雷達的偵測，也是為了讓對方難以反擊。這樣一來，村里人只能瞄準飛船的推進器攻擊，來讓它們失去動力掉落到天空中去。

但是那艘被擊中的飛船卻頭朝上撞到了地面。

不知過了多久，當卡姆羅迪醒來的時候，周圍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

墻壁、地面、天花板都像化掉的糖一樣扭曲變形，四處散落著木炭一樣的東西，那難道就是村民們的遺骸嗎？

卡姆羅迪一動不動地躺在原地，打算一直躺到生命維持系統停止運轉為止。無論如何，他一個人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就在這時，一艘小型飛船一頭扎進地面。卡姆羅迪的心臟猛地一緊，但來的不是空賊，而是一支拾荒者小隊。

拾荒者并沒有幫助卡姆羅迪的義務。他們的隊長問卡姆羅迪，是打算干凈利索地死在這里，還是希望在饑餓與恐怖中艱難求生。而且他要明白，拾荒者小隊里沒有孩子，如果拖他們的后腿，立刻就會被拋棄。

卡姆羅迪選擇活下去。

他和隊長一起坐進單人駕駛室里。離開的時候，他看到村子里有一個火山口般的巨坑。

“地面上有一個很大的火山口。”

卡莉特伊的聲音從無線通話器里傳來，將卡姆羅迪從神游的狀態中喚醒。自己有多少年沒去回憶從前的事了？今天怎么會突然想起那些往事？

“熱源的中心與火山口的中心一致。”卡莉特伊繼續冷靜地報告著她的發現，“目前溫度在緩慢下降。我再接近一些，從它的正下方進行觀測。”

三個人注視著卡莉特伊拍攝的實時影像。火山口的形狀差不多是一個完整的圓形，內部像鏡子一樣光滑。這是急速融解與凝固的結果。這個地方的巖盤大部分應該在爆炸的同時汽化或者液化或者直接以固體的形式散落入天空了。

卡莉特伊的飛船又向火山口靠近了一些。遠看光滑如鏡的表面上，逐漸顯現出一些細小的波狀紋路。

“這到底是什么東西？”卡莉特伊疑惑地說，“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情況。不管這里原來是什么，在經歷過這種規模的爆炸之后，什么也不會剩下。”

卡姆羅迪意識到自己以前見過這樣的火山口。他剛剛下意識地回想起自己的過去，大概也是看到了這個火山口的緣故。

影像的一角，一塊小石頭從火山口的表面掉落下來。

“你看，空賊的飛船撞上地面爆炸時就會留下這樣一個圓形大坑。”

“空賊的飛船經常爆炸嗎？”

“不算經常吧。算上這一次，我是第三次看到這種爆炸坑。”

“那也不算罕見嘍？”

“可以這么說。”

“那世界上以后會到處都是這種坑嗎？”

“不，火山口的壽命并不長。”

“為什么？真空中的東西不是幾乎不會變化嗎？”

“這個世界是建立在微妙的平衡之上的。懂嗎？”

“不懂。”

“不懂就不懂吧，反正就是有那么一種平衡，一點微小的變化就足以破壞它。比如爆炸產生的火山口就會讓世界逐漸失去平衡，然后在一瞬間內崩潰。”

“叔叔，我害怕。”

“所以，世界會自己排除這些不穩定因素，以恢復到平衡狀態。整個世界是一個巨大的智能體系。看，它開始了。”

“卡莉特伊，快離開那里！”卡姆羅迪大叫起來。

約修亞和奈特嚇了一跳，奇怪地看著他。

“怎么了？”卡莉特伊問。

“危險！”卡姆羅迪急躁地說，“別廢話了，快離開那里！”

“我需要一個合理的解釋。”卡姆羅迪的語氣好像惹得卡莉特伊生氣了，“我好不容易來到這里，不想空手回去。”

“排除開始了！”

“排除？”

“爆炸導致的內部結構扭曲和持續開裂會造成磁場紊亂。為了維持穩定，火山口周圍的巖盤會被排除。”

“推進器啟動！”卡莉特伊立刻反應過來，對飛船下達了指令。緊接著通話器里便傳來磁力推進器特有的嗡嗡聲。

離開危險區域幾秒就夠了。卡姆羅迪長長出了一口氣，正要癱坐到座位上。

“不行！”卡莉特伊叫道，“磁場突然劇烈變化，無法控制飛船。現在保持靜止都很困難，別說移動了！”

“下降！離巖石越遠越好！”

“明白，我試試看……”卡莉特伊的聲音停頓了一下，“目前距離火山口表面50米，很難繼續下降。操作稍有失誤，就會徹底掉下去。”

“加把勁。能用噴射引擎嗎？”

“我沒用過，應該可以啟動。但是離地表這么近，用它等于是自殺啊。”卡莉特伊的語氣里帶上了一點責備，“你為什么知道火山口的事情卻不早說？”

“我忘了。”卡姆羅迪咬著嘴唇，“對不起……”

“得了，以后再懺悔吧。不過我要是能活著回去，也不想聽你道歉。我會先把你的舌頭割了，再把眼珠子挖出來……”通信突然中斷了。

“卡莉特伊，怎么了？！”

“地面開始搖晃……飛船在打轉……”

“關掉磁力推進器，下降一千米之后啟動噴射引擎！”

“……無法控制……只靠噴射引擎……動力不夠……”

“卡姆羅迪，冷靜點。”約修亞用力搖晃著卡姆羅迪的肩膀，“噴射引擎只是磁動力的輔助，只靠它對抗不了重力。”

卡莉特伊那邊的聲音斷斷續續，影像已經消失了。

“你就不能把通信系統調好？！”卡姆羅迪朝著奈特大喊。

“不行啊。磁暴開始了，而且磁場在不停變化。要是有足夠的時間還可能調好，一下子肯定做不到。現在只能先把信號記下來，回頭慢慢解析。”

卡姆羅迪把屏幕切換到避難所底部的觀測器進行觀察。畫面上可以看到地面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正方形，將火山口都包在里面。巖盤沿著正方形的四條邊裂開，正方形內的地面劇烈地震動著，但外面的卻沒有一點動靜，巖盤像是被一刀切斷了一樣。慢慢地，正方形開始往下掉，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埋在地里的立方體被一點一點取出來。在立方體下方一閃一閃的正是卡莉特伊的飛船。

“與磁力線保持垂直……在水平方向上啟動噴射引擎……”

這大概是唯一的辦法了。正方形范圍內的磁場變得極不穩定，應該是受到了巖盤超磁性的影響。如果能以噴射引擎充分加速，說不定可以飛到具有正常磁場的地表范圍內。

畫面上的光點移動著。立方體已經下降了50多米，不過光點的速度看起來足夠在它砸到自己之前飛出去。幾個人屏息看著，終于，光點越過了正方形的邊緣。

“干得漂亮！”奈特喊了起來。

可是光點并沒有飛向正方形外面的地表，而是突然做了一個近似直角的爬升，沿著立方體的側面向上飛去。

“糟糕，被立方體的磁場捕獲了。”

“卡莉特伊！”卡姆羅迪大叫著，可是他知道再說什么都沒有用了。卡莉特伊的飛船隨著立方體下落了500米。飛船在復雜變化的磁場影響下滴溜溜地轉著。

“看來一切都完了。”卡莉特伊的聲音聽起來異常冷靜，“卡姆羅迪，剛才我說的那些話……忘了吧……我誰都不恨……就算今天沒掉進天獄，總有一天也會……還有……那時候……”

通信狀況更加糟糕了。被排除出去的立方體一邊劇烈地改變著形狀，一邊釋放出強大的電磁波。立方體表面的碎石塊紛紛向周圍飛散，連飛船的位置都找不到了。

“啊啊啊啊啊啊！卡莉特伊！”卡姆羅迪抱住通話器。

超強的磁暴徹底燒毀了卡莉特伊飛船上的通信電路。在此之前的幾秒，她的聲音微弱而平靜，沒有叫喊，也讓人難以聽清。卡姆羅迪只聽到了卡莉特伊最后的那句話。

“艾莉柯特……”

最初的一周卡姆羅迪什么都記不得了。他每天只是躺在床上，不停地喝酒。

“我整理出了卡莉特伊的遺物。你本來沒資格看這個，可是約修亞非讓我給你發一份，感謝他吧。”

直到第八天，卡姆羅迪才開始注意到約修亞守在身邊，到第十天才發現奈特不見了。

“你爛醉如泥的時候，他好幾次都想殺了你。每次都是我救了你啊。”約修亞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卡姆羅迪。

“我一定要感謝你嗎？”卡姆羅迪微微睜開眼睛，沒心沒肺地笑著說，“他人呢？”

“走了。他本來打算在這里和卡莉特伊一起生活。如今卡莉特伊不在了，他就沒有理由再在這里待下去了。他是這么說的。”

約修亞好像還說了什么重要的事，但對卡姆羅迪來說都無所謂了。

一個月后，卡姆羅迪總算一點點恢復到可以思考的狀態了。他反復想著卡莉特伊最后的話。她的死完全是身為隊長的卡姆羅迪的責任，和約修亞、奈特沒有任何關系。但是在這里無所事事地等死并不是贖罪的最佳方式，自己總還有一些能做的事情吧。

卡姆羅迪決定著手驗證卡莉特伊的理論：世界在旋轉，旋轉產生離心力。如果這個理論正確，證明起來應該很簡單。既然星星的旋轉周期等于世界的旋轉周期，如果由此計算出的離心力等于重力，卡莉特伊的理論就是可信的。

但是，計算的結果并不相等。雖然僅有很小的差距，但超出了誤差允許的范圍。現實世界中的重力比計算得到的離心力小七千分之一。

卡姆羅迪又開始喝酒了。所有的一切都沒有意義，卡莉特伊的一生就是一場夢。幸運的是，她還沒有醒來就已經死了。可是，我卻明白了這個世界的真相，重力與旋轉毫無關系。

約修亞好像說他受不了要走了。

巖盤松動了？管它呢。

這個世界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如果是離心力的話，一旦世界不轉了，我們都會失去重力飄在空中吧。

嗯？飛地一直在旋轉，為什么它沒有因為離心力掉到天獄里卻飄在空中？

這有點奇怪。

所以旋轉和離心力都是錯的。

那么……

“艾莉柯特……”卡莉特伊的聲音在腦中回響。

等等，我剛才說了什么？飛地在旋轉？星星的旋轉周期是12天14小時，但是飛地有的比星星快，有的比星星慢，在同樣的周期里……不對，飛地和星星的旋轉周期不一樣。順行的飛地旋轉一周比星星快四個小時，逆行的飛地比星星慢四個小時。如果星星是靜止的，那么飛地就是以三年不到的周期旋轉，這樣緩慢的速度，飛地早就應該被離心力甩飛了。之所以現在沒有被甩飛，唯一的解釋就是某種未知的力抵消了離心力。

卡姆羅迪拖著腳跌跌撞撞地沖到計算機前開始計算。卡莉特伊所說的科里奧利力與速度的比例系數同星星的旋轉周期吻合，有出入的只有離心力的大小。三個數值當中只有一個不吻合，并不意味著要舍棄理論，更應當考慮是否有什么沒有注意到的因素影響了這個數值。地表重力、科里奧利力、飛地的旋轉周期、星星的旋轉周期……計算機迅速得出了結果。

存在著指向世界中心的未知力。它的方向與離心力相反，大小與到世界中心的距離的平方成反比。

卡姆羅迪的身子猛地一顫。

果然存在著指向中心的力。有了這種力，便可以存在讓人在地面行走的球狀世界。神話果然是事實的反映。發現了這種力之后，過去所知的一切都將被顛覆。

從力學上說，與由引力形成的球狀世界相比，由離心力形成的這個世界無疑是極度不穩定的。而人們之所以一直以來都認為這個世界是唯一的，只是因為不知道其他可以構建世界的原理。

在發現了新的原理之后，便不難推測出緩慢旋轉的球狀世界其實更容易自發形成，而為了產生足夠的離心力而不停旋轉著的這個世界，怎么都不像大自然的造物。如果這個世界是人工的產物，那人類的居住區就不應該在外側，而是內側。

那一側會是怎樣的世界啊！

腳下有大地，頭上有含有豐富的氧和水蒸氣的大氣。過飽和的水蒸氣凝結成細小的水珠浮在空中。更高的地方有耀眼的光源，為植物生長提供能量。

大地上，繁茂的植物間，食草動物和捕食它們的食肉動物奔跑著。低洼處蓄積著大量含有豐富礦物質的水，水中棲息著比地面上更多的生物。

那是個能夠給人類無窮的空氣、水、食物、空間、熱與光的世界。僅僅是想象它的存在，就讓人心馳神往。

卡姆羅迪轉過身，想要把他的發現告訴約修亞，但身后沒有人。他是回房間了嗎？還是終于忍受不了卡姆羅迪的異常，離開避難所了？

卡姆羅迪打開計算機的留言看了看。他本想找找有沒有約修亞留給自己的消息，結果并沒有找到，但是意外發現了一條奈特發來的消息。那不是文本，是一個小小的影像文件。

卡姆羅迪開始載入文件。

如果他們真的決定要走，那自己想攔也攔不住。雖然的確發現了地國存在的可能性，但那也不過是神秘世界的冰山一角。不管是通向世界內側的入口所在，還是進入的方法，自己都不知道，也沒有任何根據證明那里就是傳說中的地國，更無法保證卡莉特伊的孩子艾莉柯特就在那里。自己又怎么能要求他們一起去呢？更何況，自己難道就真的想去嗎？難道這不是出于對卡莉特伊的負罪感而選擇的苦行嗎？

卡姆羅迪走近窗戶，看著寶石一般閃爍著的漫天星斗。

也不必著急，他的身體已經被真空和酒精折騰得破爛不堪，說不定連回到自己飛船的體力都沒有了。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養。今后的事情，慢慢考慮吧。

叮的一聲，文件打開了。卡姆羅迪轉過身對著屏幕，卡莉特伊最后一瞬間所見到的畫面映入眼簾。這個文件大概就是奈特口中的遺物，是從卡莉特伊最后傳來的圖像信號中復原出來的吧。

那是用避難所的觀測器看不到的角度——大地上巨大的正方形窟窿中沉睡著一架機器，看上去既像爬行動物和昆蟲，又像一個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