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特歐琳達·熱爾桑
我常去里斯本出差。如果不是每個月,那至少是每六個星期就會飛去一次。我懂葡萄牙語,不需要翻譯,因為我的父母出于工作原因,曾在巴西生活過幾年,而我童年和青春期的很大一部分時光都是在那里度過的。
我還算了解里斯本:那些我們經常前往的地方,會在某個時候開始讓人感到熟悉,至少在表面上。盡管從更深的層面來說,那里的一切仍讓我們感覺自己是外鄉人。
自然而然地,在里斯本,我已經不會對許多不尋常的事感到驚訝了。仿佛我從某種程度上已經為這些事的發生做好了準備。因此,當我意識到我的酒店(五星級)被超額預訂,分配給我并已由中介支付的房間被比我先到達的顧客占用時,我并未過于惱怒(或者表現得過于惱怒)。
酒店經理卻對此不厭其煩地道歉,盡管我認為這完全超出了他的責任范疇。他解決問題的方式非常出色——為我分配了一間套房,且不需要我加付任何費用。我沒聽錯的話,那是間“總統套房”,占據著酒店的頂層。
當我發現這個管理上的失誤最終把我帶到了哪里時,我忍不住偷笑。經理似乎認為這是命運或機遇的安排:現在我可是這個豪華空間的唯一住客。這里大到可以隨意裝下一個隨行團隊,而且肯定有許多國家的總統、被當作貴賓的有錢人曾下榻于此。對于來自不同世界(足球界、電影界、銀行界、政治界或者公司高層)的他們來說,就像對于那一刻的我來說,這里面的一切都散發著奢華、品味和舒適的氣息,這座城市令人目眩的景色亦在多個陽臺外展開。
沒什么不好的,我邊解決換房這件事邊想(然而,看上去,這件事已經把自己解決得挺好的了),隨后便開始想些其他的事。和往常一樣,兩天的時間過得很快——連續的工作會議后是安排好的晚飯,讓我每天都不得不很晚才回去。我基本上都沒有機會去注意這個房間,因為我待在里面的時間實際上很短。
直到最后一天早上,我才有機會在這個奢華的地方享受一下。我在大到幾乎可以被稱作泳池的浴缸里慢悠悠地泡了個澡,任由浴缸自帶的復雜的按摩系統為我按摩。我在鏡墻前刮了胡子,叫了客房服務,在陽臺上吃了早餐。之后,我穿好衣服,開始慢悠悠地整理行李,因為才九點零五分,我只需在十點二十辦好值機就行,而我知道坐出租車的話,通常十五分鐘內就能到達機場。
在某個時刻,我有些驚訝地發現房間里并非只有我一個人。兩個女人——我順著半掩的門,看到兩個黑人女傭在打掃臥室外的偌大的客廳。她們多半是從另外一邊進入套房的,那邊有另一個門。而且,她們在來到現在的位置之前,已經打掃了好幾個房間、浴室、衣帽間還有兩三個廳室。她們沒注意到我的存在,忙著用吸塵器吸地,用清潔布擦拭灰塵,推著裝有洗滌劑、洗漱用具和熨好的浴巾的推車。我一開始也沒有看見她們,甚至沒聽到她們進來。
在某個瞬間,我想著請她們出去,等我走了再回來。但是,在下一秒,我就放棄了這個想法。我本來也是一兩分鐘后就要出去了,我想。我還想到街上隨處可見的藍花楹下走走,再回酒店拿行李、打出租車。我轉過身,背對著她們,打開衣柜,開始把帶來的衣服一件件取出來。
那時我才發現她們在說話。大多時候,是其中一個在說,另一個僅僅負責感嘆,或時不時地發出聲音以回應。兩個人的聲音是不一樣的,通過不平等的方式展現出來。
“雨,”我聽見她們中的一個說,“是因為雨。”我把一件外套、一套西裝和一些內衣放進行李箱,然后開始折一件襯衫。那個女人的聲音清晰地傳到我耳邊。
“是因為雨。”她重復道。
“當時已經很久沒有下雨了,一切都開始死去。甚至是樹和鳥。人們走路時,都會被鳥的尸體絆到。”
我折好第二件襯衫,把兩件都放進了行李箱,然后關上它,并轉動密碼鎖上的數字組合,將其鎖上。
“一切都干了,土地裂開了,”這個女人還在說話,“因為缺水才裂開的。土地表面有很多傷痕。動物在死去。人在死去。孩子們在死去。小溪干涸了。天空干涸了。樹上的葉子扭曲了,后來樹也枯死了。”
我透過門縫去看。說話的女人停止打掃了。另一個女人也停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在那個瞬間,對于她們來說,清潔布、洗滌劑和清潔推車已并非真實存在的東西了。
“一些說法就在村民中傳開。”她繼續說,且拔高了音調。或者只是我感覺音調更高了,因為我已經轉過身看向她。
“有人是這場干旱的罪魁禍首。村里的一些人說:罪人就是那個女人。
“有人說不是她。沒有人確切地知道。但是干旱沒有停止,一切都在繼續死去。
“直到村民們請來了巫師,點了火把,燒了藥草。巫師喝了他必須喝下的東西,然后整夜都在小聲念著些沒有人聽得懂的話。到了早上,村里的長老們來了。巫師說是因為那個女人。他就是這么說的,所有人都聽到了:那個女人囚禁了雨。
“長老們明白了會發生什么,垂頭看向地面,因為他們可憐那個遠離村莊的獨居女人。很久以前,她的丈夫拋棄了她,她的兒子也死了,所以她每天以淚洗面,以至于她的整個身體都哭干了,她的眼睛也哭干了,她蜷縮在地上,變成了一具干枯的軀體。她變得像動物一樣野蠻,人們再也沒有聽見過她說話,只聽見過她的呻吟和夜里偶爾的尖叫。
“‘這個女人。巫師看著地面,重復道。他點燃煙斗,慢慢吸了一口,說:‘她囚禁了雨。
“但是沒有人想去殺她。巫師說這一切也并非他所愿。
“大家就停在那里,好像在等著什么。村里的所有人都坐在一棵樹下。時間也停在那里,不再流逝。”
講話的女人也停了一瞬,仿佛她也在等待一般。另一個女人沒有提問,只是靜靜等著一切的終結。
“于是,一位小伙子自告奮勇。‘我去吧。他說。就好像殺掉那個女人和自己等死沒有區別。”
說話的女人又停了下來。她們倆已經不在此處,而是在故事把她們帶去的那個地方。我把門再打開了一點,好奇地看向她們。我確定她們現在肯定不會注意到我的存在。
講故事的女人很胖,臉龐寬大,戴著眼鏡。她的聲音渾厚,音色很好。她講述的時候,還帶有肢體語言,手和身體都跟著動。有時,她的面部表情和語調會變化,仿佛她就站在那些人面前。另一個女人戴著頭巾,很瘦,更年輕。比起講述者,她顯得對自己沒有那么確定。
“他去她的小木屋找她,和她共度了一夜。他和她睡覺了,和她做愛了。他的手撫過她的私處、乳房、頭發。他溫柔地撫摸她,然后用雙臂緊緊抱住她,像是要再次和她做愛一樣。他的手臂環繞著她的脖子,越收越緊,直到使她斷氣。之后,他來到小木屋的外面,懷里抱著死去的女人。他把她放到地上。大家都在周圍沉默地走來走去。”
女傭停了一下,抬起手臂擦了擦額頭。
“然后,開始下雨了。”她說,“就這樣,雨下了下來。”
兩個女傭面面相覷。接著,她們搖了搖頭,像是很疲乏地嘆了口氣,并重新開始打掃。
我看了看表,因為突然間,我完全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原來只過了幾分鐘。準確地說,七分鐘。七分鐘耽誤不了什么,我想。我的時間還很充裕。但是突然,我感覺不舒服。
我拿上行李,把門完全打開,讓開門的聲音盡可能的大。接著,我迅速從那兩個女人的面前走過。她們驚訝地看著我,嚇壞了似的“啊”了一聲,仿佛見了鬼一般。
我猛地向她們扔去一句“早上好”,并邁著闊步向電梯走去。
十點二十辦值機——我一邊想,一邊按下電梯按鈕,開始下樓。那整個故事里的某個東西,讓我略有些惱火。我出于某種不理智的原因,傻傻地待在那里,聽完了那場女人間的對話——我從來不會去聽別人的對話,更不會去聽女人之間的對話。我又看了眼手表,計算著還有多久能夠抵達我常駐的那個歐洲城市。
飛機起飛后,那些事件以另一種方式在我的腦海里浮現。我在里斯本過了兩天,并且用標間的價格住到了完全不像套房的套房,我在心里數了數:那間套房應該有十五個房間,還不算好幾個巨大的陽臺和一個泳池般大小的浴缸。突然,當我輕輕推開許多扇門當中的一扇,卻瞥見非洲的一角,它完好無損,仿佛一片原始森林。在七分鐘內,在一秒不差的七分鐘內,我迷失在那片森林里。
我在心里微笑,想象著自己將這個經歷講述給另一個人,比如說,講給旁邊的乘客聽,或者是那個剛給我上了一杯威士忌的女乘務員。所有人都會覺得我喝醉了,或者瘋了。
但我沒有喝醉,更沒有瘋掉,我邊想,邊再次微笑,并更舒服地將背靠在椅子上。我沒有任何問題。大概里斯本并非一個正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