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熙媛

錢世娟是我的奶奶,1947年出生在福建省福州市閩清縣。母親節到來之際,我突發奇想,想探尋老一輩女性的成長故事,把奶奶的人生經歷寫下來。
奶奶聽到我要“采訪”她,很是詫異:“我一個老太婆,有什么好說的啊?”我跟她說沒事兒,當聊天就行。她這才放松地坐了下來,敞開了話匣子。
奶奶喜歡笑。不論是買到便宜的大排骨,還是看到孫子摔壞碗碟,她總是露出能看見八顆牙齒的笑容。她也喜歡研究各式“獨家菜肴”,從不用油炸粉的香酥雞腿到百吃不膩的油燜大蝦,家常菜她幾乎都會做。
總之,她是一個十分和藹的老奶奶。
和大部分出生在農村的孩子一樣,奶奶的孩提時代是在閩清的山野間摸魚、采花、摘野菜中度過的。那時候的女孩子基本不和男生一起玩,更愛扎堆兒跳繩、踢毽子。她小時候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工人,以后可以得到城鎮的戶口,拿到“糧本”。
這樣無憂無慮的生活一直持續到奶奶上小學之前。剛開始,她喜歡每天都背著媽媽親手縫制的小花兒書包去學校,打心眼里覺得那已經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東西了。
奶奶上二年級的時候,因為母親要去很遠的水庫上班,家里又需要有人照顧剛剛出生的弟弟,她停學兩年,開始幫著做家務事,一步步學著篩米、釀酒、做豆瓣醬。這些技能可能對于現在的同齡小孩來說很陌生,但小小的她卻早已習以為常。
空閑的時候,她經常跑到做裁縫的鄰居阿姨那兒去玩。看著鄰居阿姨給人裁剪衣服、踏縫紉機,居然也學會了簡單的縫紉技術。有時在面粉廠工作的父親會帶回來些面粉袋子,她就把這些白色的面粉袋子拆開,重新縫起來做衣服。
“我們那時候可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日子,夏天長褲一剪就變成短褲,到了冬天又重新縫起來。你們現在的孩子體會不到的呀!”她怕我不理解,還兩手比劃著裁剪衣服的樣子。
她讀初中時,因為1.74米的身高“被迫”加入了籃球隊,每天得晨起操練。在清晨的薄霧完全消散后,渾身被汗浸濕的她才能停下腳步,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休息一會兒。
中學是寄宿制。在沒有課的周六晚上,她常常和姐妹們湊在一起打牌打到天快亮,一起走回家。“現在想想,最懷念的還是少女時代啊!”說到這里,笑意也隨之從她臉上的皺紋間溢了出來。
1966年6月,“文革”開始了。她對這個時間的記憶非常清晰,因為那年的她結束初中畢業考后,就沒有再繼續上高中了。
當年10月,她隨“長征隊”去全國各地“串聯”,每到一個地方就拿出小冊子蓋一個章,憑著這些章可以到當地的縣政府拿到些補助。“我們到處去看古跡,像你們現在旅游一樣,也頂有趣的。”
至于具體看了什么,奶奶倒是記不清了,只覺得北方的天氣凍得人骨頭發麻,燈芯絨的衣褲根本頂不住,所以就回到了南方。那時候的她不曾想到,自己在此后的人生中再也沒有走得這么遠。
23歲時,親戚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也就是現在的丈夫。他們通信通了一兩年,她笑稱是“紙上談兵”。信的內容無非是“想你了”“什么時候回來”“在干什么”之類的話。
有一次她在田里干活,碰巧丈夫的表妹遠遠地瞧見了,高聲喊道:“表嫂啊——表嫂——”,笑嘻嘻地起哄。她“噌”地一下紅了臉,又羞又惱,仿佛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
說到自己的戀愛往事,奶奶的笑就沒有停下來:一邊覺得不好意思,一邊又幸福地講述著。
奶奶的“職場經歷”頗為豐富。結婚前,她先是在鄉鎮的造紙廠工作了一小段時間,還向我展示了那時手臂上被機器傷到的疤痕。
結婚后,她隨著丈夫到了福州。當時有兩份工作擺在她的面前:當小學老師或者去醫療站工作。那時候小學老師很稀缺,而且她周圍的女同學也大部分去當了老師。可當老師要定點上下班,而且“單人校”(編者注:全校的學生不過十幾個,一到六年級的科目都是一個老師教)的教學模式更是增加了老師的壓力。
她有孩子需要照顧,所以最終選擇了去時間相對自由一點的醫療站。
醫療站里一共3個人,她不僅要幫人打針,還要負責拿中藥、報銷。剛進醫療站時,她還不會打算盤,但堆疊成山的藥方都要靠她統計,只能晚上把算盤拿回去自學。
就連打針也是自己學的。有時遇到一直哭鬧的小孩,她就一邊看著打針操作指南,一邊迅速進針,慶幸的是從沒出過什么意外。
奶奶26歲生了兒子,28歲又生了女兒,成為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但丈夫工作地點離家遠,且交通不便,沒法經常回家。她不得不帶著孩子去醫療站上班。女兒小的時候總是追著討抱抱,她只得一邊哄孩子,一邊工作。
“我拿著24塊錢的工資,中午下了班還要去砍柴、煮飯,也算是個‘復合型人才’了吧!哈哈!”她忍不住笑出了聲,眼里滿是自豪。
除了要照顧兩個孩子,她還要照顧婆婆。“那時候別人見到我都說‘哎喲,你一邊做保姆,一邊還要上班啊!’我真的氣死哦!”
她說到這兒似乎有些怨氣,但又說:“可是也沒覺得特別苦,感覺就是自然而然要去做的事,就是一種本分吧!”

改革開放后,奶奶隨丈夫當上了軍隊印刷廠里的“家屬工”。工作雖然很枯燥,但她的想法也很簡單,覺得有工資拿就行。
工廠每周只有星期日休息,而這天,她經常要做家務做到凌晨兩點,也因此拒絕了很多旅游的邀請。“家里還是要有人啊!以前串聯時玩過了,還用得著再去哪里嗎?”她這樣解釋道。
這樣看似單調卻安穩的生活一直持續到了現在。偶爾,孫子會問她原來是做什么工作的,她說,當工人啊。孫子一臉不可思議:“我還以為你以前是廚師呢!”她從來不覺得自己的做菜技術有多么高超,也不認為自己有什么烹飪天賦。但每次做的一大桌子菜總能被大家一掃而空,孫子孫女更是贊不絕口。
退休后的她可以睡到八九點起床買菜,愛吃什么就煮什么。有時還會和初中的好閨蜜打打電話,敘敘舊。
“今年我已經76歲啦,只想舒舒服服的,不要連累子女就可以了。”老人頓了頓,向窗外看去,“我已經很累了,都忙了一輩子了。”
奶奶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在不煮飯、不做家務的時間里,懶洋洋地躺在自家陽臺的竹床上,聽樓下的小孩追逐打鬧的嬉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