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誰流下瀟湘去

沈喜陽

在中國古人心目中，離開京城到外地做官，大多時候是一種貶謫；而距離都城越遠，就表示貶謫越嚴重。中國古代很多王朝的都城都在北方，華南包括海南地區被視為蠻荒之地， 因此被貶到南方是很多官員非常傷心的事。這一期的“詩詞漫游記”，讓我們一起來學習秦觀的《踏莎行·郴州旅舍》，感受詞人被貶謫的苦悶心境。

詩詞入場

北宋哲宗親政時期，朝廷的黨派之爭出現新局面，秦觀所屬的“舊黨”遭到排擠打壓，蘇軾、秦觀等人都遭到貶謫。公元1097 年，秦觀被“削秩”（即剝奪俸祿，不發工資），貶到了湖南郴州，距離都城越來越遠。仕途不順，親友別離，前途未卜，秦觀心中充滿了孤獨和迷茫。這年春天，秦觀在貶謫期間寫下這首《踏莎行·郴州旅舍》，詞中，郴州地區的山川景物都被打上了貶謫之人的烙印。

踏莎行·郴州旅舍

[ 宋] 秦觀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讀詞心得

這首詞上闋開頭三句是說，霧靄沉沉，月色朦朧，使得樓臺和渡口都消失不見；即使極力尋找，也無處尋覓理想中的桃花源。根據著名學者葉嘉瑩教授的解說，樓臺、渡口等并不是現實中的景物，而是詞人心中深悲極苦所幻化出來的具有比喻意義的虛景。詞人此時身在郴州，想起傳說中位于湖南常德的桃花源，并因此想到自己對理想的苦苦追尋而不得，其實還是有現實依據的。由具體的樓臺和渡口的迷失，到虛幻的桃花源的不可尋，這開頭的三重絕望的心情奠定了全詞悲苦的基調。如此一來，哪里還受得了獨自在春寒料峭的旅店里的寂寞凄涼，更何況耳邊傳來杜鵑啼鳴、映入眼簾的遲暮夕陽！但我們也可以說，即使在經歷三重絕望之后，詞人也仍然有勇氣直面冷酷的現實。“可堪”是“哪堪”，哪里受得住的意思；但也可以理解為“更堪”，更加要面對的意思，更加要面對孤館、閉春、杜鵑啼、斜陽暮的現實慘狀。詞的下闋轉到敘事，朋友寄來書信，捎來問候，他們的牽掛像磚石一樣層層疊疊，砌起詞人更多的離愁別恨。他無以排解心中的愁苦，忍不住發出貌似毫無道理的質問：環繞著郴山奔流的郴江何其有幸，但它又為什么要向下流到瀟湘去呢？

詞人來了

秦觀（1049—1100），字少游，號淮海居士，江蘇高郵人，著有《淮海集》。秦觀一生為官很不順利，多次遭受貶謫和遷徙；從京城貶到杭州之后，再貶到處州（今浙江麗水），相繼遷移到郴州（今湖南郴州）、橫州（今廣西橫州）、雷州（今廣東雷州），最終死在藤州（今廣西藤縣）。秦觀是北宋后期著名的婉約派詞人，早期詞作纖柔婉約，一連串的貶謫打擊使他后期的詞風變得更加沉郁悲苦。

詩詞中的文化

“郴”字獨屬于郴州，指林邑，意思是“林中之城”，可見其地樹木繁茂。秦朝設置郴縣，在《史記》中被稱為“長沙郴縣”。郴州位于湖南南部，南峙五嶺（五嶺，指五嶺山脈），北瞻衡岳（衡岳，指南岳衡山），被視為湖南的南大門。郴江不是江，而是一條并不寬闊的小河。它發源于郴山，向北流經郴州城，最后流入湘江。湘江與瀟水在湖南零陵縣匯合后稱為瀟湘。詞人說“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這本來就是事實，也就是真實寫出了郴江繞著郴山向北流入湘江的地理景象。但是詞人在“郴江繞郴山”之間插入“幸自”一詞，在“流下瀟湘去”之前加上“為誰”兩字，就把客觀的地理事實變成主觀有意的思想感情，也給后人留下無數想象的空間。清代學者認為這兩句的意思是說秦觀向往郴江能北流，而自己不能向北返回京城做官。而當代學者認為秦觀在流放歲月中寫作這首詞，是通過蘇門友人黃庭堅，向蘇軾表達自己的友情。意思是就像郴江本來就繞著郴山一樣，我秦觀天性中本來就親近蘇軾。這兩句特別引起蘇軾的共鳴，因為蘇軾后半生也一直遭受貶謫，在顛沛流離中度過；正如蘇軾自題畫像所說，“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蘇軾也是越貶距離京城越遠，從江南到華南再到海南。

讀詞有問

三絕碑是怎么回事？

蘇軾特別喜歡秦觀《踏莎行·郴州旅舍》的最后兩句，還把它們寫在扇面上。秦觀死后，蘇軾異常悲痛，在秦觀的詞后面寫下“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意思是秦觀已經去世了，即使拿千萬個人的命也換不回來。后來，宋代書法家米芾把秦觀詞、蘇軾語都寫成了書法作品。郴州人為了紀念秦觀，把秦觀詞、蘇軾語、米芾書一起刻在碑上，稱為“三絕碑”。三絕碑最初刻碑的時間，有學者認為在南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 年），宋高宗為秦觀平反并追贈他為直龍圖閣學士。南宋咸淳二年（公元1266 年），鄒恭來到郴州當知軍。他一來到郴州，就訪問了舊刻的三絕碑，而且非常喜愛這個碑。由于當時拓印三絕碑的人很多，鄒恭為了使三絕碑流傳不朽，便精心拓印了碑上的文字，并命令石匠將它們鐫刻在蘇仙嶺白鹿洞的大石壁上。鄒恭在上面寫了一句話，表明三絕碑由來已久：“淮海詞，東坡語，元章筆，素號三絕碑，騷人墨客得之寶惜。”鄒恭當年所見的三絕碑今天已蕩然無存，而他命人所鐫刻的摩崖石刻，歷經千百年風雨和兵火浩劫卻巋然獨存。后人實在應該感謝鄒恭保存了這一文化瑰寶。現在郴州建了一座三絕碑亭，亭子左側立著秦觀的銅像；而且還建了一座仿宋代建筑，名為“郴州旅舍”。

小鏈接

清人吳照詩、書、畫都很精通，他的詩作《郴州晚眺》用白描手法寫出了郴州傍晚的情景，全詩畫面感很強。暮色蒼茫，作者不說夕陽照到郴州城上，而是說郴州城向著夕陽而去，把靜景寫出了動感。第二聯的“三戶”指代楚國，具體指郴州，說明此時已是春末；第四句寫出郴州南邊與廣東接壤。最后兩聯寫遠樹、流云、江水，最后歸結到郴江流下瀟湘去，與秦觀的詞有了一個照應。

郴州晚眺

[ 清] 吳照

山色暮蒼蒼，孤城赴夕陽。

春從三戶盡，嶺接百蠻長。

遠樹浮空翠，閑云礙故鄉。

江間水清駛，早晚下瀟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