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創造的“桃源”意象,是一個具有隔絕意義的隱逸空間,它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宦海沉浮時的精神寄托。自新羅末期陶淵明進入朝鮮文士的視野后,“桃源”意象頻繁出現在朝鮮漢文學的創作中,成為了朝鮮漢文傳奇小說中的一個意蘊豐富的敘事空間。在朝鮮傳奇小說家金時習筆下,桃源世界原始的空間意義發生了流變,它既是避世隱居的仙境樂園、政治清明的理想社會,也是抨擊現實的異域空間。桃源意象的空間意蘊發生了變異,究其原因,是金時習與陶淵明有著不一樣的時代背景與人生際遇。
關鍵詞:陶淵明;桃源意象;金時習;《金鰲新話》
中圖分類號:I31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4580(2023)01—0007—(05)
DOI:10.19717/j.cnki.jjus.2023.01.002
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的“桃源”意象有兩個來源:一個是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武陵桃源”,一個是劉義慶《幽明錄》中劉、阮二人于天臺山采藥時誤入的“天臺桃源”。作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的陶淵明,以其安貧樂道、固守窮節的高蹈情懷,感染了古今中外無數的文人志士,每當官場失意、仕途遇挫時,他們就從陶淵明的身上尋找新的人生價值,故“武陵桃源”的影響要遠遠大于“天臺桃源”。陶淵明《桃花源記》一文,語言平淡樸素,意境優美,留下了一個耐人尋味的“武陵桃源”世界,刻畫了一個遠離戰亂、與世隔絕的隱逸空間,為后世的士大夫們提供了一個超塵出世、寧靜安逸的理想世界,以其獨特的空間意蘊濡染了后世中外文人的創作。本文將分析陶淵明筆下“桃源意象”空間意蘊的具體內涵,并以朝鮮漢文傳奇小說《金鰲新話》為例揭示“桃源意象”在朝鮮半島的接受與流變,拓寬對陶淵明海外影響的研究。
一、陶淵明筆下“桃源意象”的空間意蘊
陶淵明筆下的“桃源”意象,就像一個具有隔絕意義的坐標系,它隔絕了現實世界中的一切污濁、黑暗。在桃源世界中,沒有滿目瘡痍的戰爭場面,它“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1];在桃源世界中,沒有殘酷暴虐的統治階級、無休止的紛爭,它“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2],種種景象都給人一種清空出世、置身夢幻的感覺。它既是陶淵明避世隱居的理想空間,也是陶淵明漂浮塵世時的精神寄托。那么,陶淵明筆下桃源意象的塑造僅僅只有棄置世事、逃避現實之用嗎?很顯然,并非如此,在《桃花源記》中,人們所獲得的幸福、和平、安寧都是他們通過雙手勞動所得,在這里并沒有什么仙風道骨的隱逸人士,有的只是一片祥和的農耕景象。這篇文章并非只關注陶淵明個人進退的清濁,它還將視角投向樸素真實的勞動群眾,可以說這個空想的隱逸世界是陶淵明在亂世中對廣大勞動人民出路的探索,它與陶淵明初期的隱逸思想相比,是一種難能可貴的進步[3]。
在之后的幾千年里,桃源意象不斷發展,它從散文向詩歌、小說、戲劇作品輻射。由于意象本身所具有的多義歧解性特征,后世文人對“桃源意象”進行了闡釋、聯想、再創造,使其逐步成為中國古典文學中的一個意蘊深廣、審美情感豐厚的意象,最終流傳到海外,成為中外文學中的一個經典意象。如李白《擬古十二首》其十一“仙人騎彩鳳,昨下閬風岑。海水三清淺,桃源一見尋” [4],將名山美景視作桃源仙境,以抒發其自由不羈的浪漫情懷;王安石《桃源行》“望夷宮中鹿為馬,秦人半死長城下。避時不獨商山翁,亦有桃源種桃者。此來種桃經幾春,采花食實枝為薪。兒孫生長與世隔,雖有父子無君臣”[5],將桃源世界描摹成一幅政治清明的藍圖,在這里王安石預想了一種“有父子無君臣”,沒有階級、沒有剝削壓迫、超越現實的社會形式,將原本有隱逸、仙境意味的桃源世界現實化。
二、“桃源”意象在朝鮮半島的接受與流變
早在殷末,朝鮮半島就與華夏民族有了文化交流,而陶淵明進入朝鮮文人的視野則是在新羅末期,大致相當于唐代末年,從高麗時代起陶淵明就已經成為朝鮮文人心目中的楷模,仿陶、和陶成為一時之風尚[6]。陶淵明作品中的“酒、菊、桃源、歸去來、隱士”等元素也被頻繁運用于朝鮮漢文學的創作中。朝鮮朝文人申叔舟就有“煙蘿掩靄擁山根,洞口云霞長吞吐,時見落花泛流水,不知何處是桃源,山青水碧搖寒玉,萬樹夭桃錦繡堆”[7]之詩句,這無疑就是朝鮮文人慕陶、學陶的成果,申叔舟的這首詩,承襲的依舊是“桃源”意象超出塵外、遠離世俗的初始空間意義。再如高麗朝陳澕在其詩作《桃源歌》中言“君不見江南村竹作戶花作藩,清流涓涓寒月漫,碧樹寂寂幽禽喧。……但無外事來相逼,山村處處皆桃源” [8],將百姓安居樂業、社會和平穩定的桃源生活視作自己平生的政治理想,可見,朝鮮文人亦將“桃源”意象所衍生出來的隱逸空間視作自己的理想世界。
陶淵明之影響力可見一斑,但陶淵明“桃源”意象對朝鮮漢文學的影響遠不止于此,它還濡染了許多朝鮮文人的小說創作。“桃源”是一個具有空間意義的意象,而小說是一種敘事意味濃厚的文學體裁,它們二者結合在一起往往能夠塑造出一個基于現實又超越現實的敘事空間,于是乎,“桃源”意象就成為了朝鮮漢文傳奇小說中的一個意蘊豐富的敘事空間。
金時習(1435-1495),字悅卿,是朝鮮古代有名的傳奇小說家,自幼聰明過人,他三歲能作詩,五歲能讀《中庸》《大學》,其人生歷程與性格都與陶淵明頗為相似。朝鮮古代思想家李珥曾評價其“為人貌寢身短,……勁直不容人過,傷時憤俗,氣郁不平。自度不能隨世低昂,遂放形骸游方之外”[9],其代表作《金鰲新話》共收錄五篇短篇傳奇小說,分別為《萬福寺樗蒲記》《李生窺墻傳》《醉游浮碧亭記》《南炎浮州志》《龍宮赴宴錄》。他目睹了朝鮮朝變幻莫測的政治風云,經歷了坎坷曲折的仕途,他以傳奇小說呈現其對現實政治的思考,同時他也是慕陶、學陶的先行者,他曾在詩歌中自比陶淵明,其詩云“貧似陶彭澤,酣似阮步兵”[10],他的漢文傳奇小說《金鰲新話》中的敘事空間,受陶淵明“桃源”意象的濡染又有新變,具體可歸納為以下幾點:
(一)避亂隱居的仙境
陶淵明《桃花源記》中對“桃源”群眾避世隱居的緣由已有交代,其原文“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 [11]言桃源眾人隱居是為避秦時戰亂。寧靜祥和的“桃源”世界可以將生靈涂炭的現實社會、馬革裹尸的戰爭場面隔絕于塵世之外,故每逢亂世,“桃源”意象就成了文人士大夫躲避禍亂的理想空間。在任何民族的文學史中,戰爭都是一個沉痛的符號,它給歷代普通百姓、文人帶來難以磨滅的記憶。由于獨特的半島地理位置,古代朝鮮頻繁遭到外來者的侵略,日本軍閥與流寇自古以來就對其虎視眈眈,元末農民起義軍也兩度入侵高麗王朝疆土,給朝鮮民眾帶來深重的災難。此外,激烈的黨爭加劇了社會的動蕩不安,被卷入其中的文人往往惶惶不可終日,它也成為朝鮮文士遠離宦海,隱居山林的緣由之一。正如韓國學者趙潤濟所說,黨爭問題是古代社會之癌,一旦卷入其中輕則貶謫流放,重則性命不保[12]。故而,戰爭與黨爭問題,成為朝鮮漢文小說中常見的敘事主旨。
以金時習為例,他在《萬福寺樗蒲記》與《李生窺墻傳》中都塑造了一個“避亂隱居”的桃源世界,以撫慰自己和廣大民眾在現實生活中所遭受的創傷。《萬福寺樗蒲記》寫的是梁生與何氏女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何氏本是大家閨秀,卻在花樣年華時死于日寇的鐵蹄之下,化作鬼魂與梁生相愛,最終因情緣已盡,與梁生分離。梁生傷心不已,亦“不復婚嫁,入智異山采藥,不知所終”[13],這里的智異山是朝鮮古代五岳中的南岳,也是現今韓國遠近聞名的神秘圣山,是一個沒有戰亂、沒有紛爭的桃源世界,它既是梁生最后的歸宿,也是亂世中廣大知識分子所向往的仙境樂園。《李生窺墻傳》的主旨與《萬福寺樗蒲記》相似,在這篇小說中,李生與崔氏小姐的婚姻可謂是一波三折,而正當他們排除萬難結為夫妻、琴瑟和鳴之時,元朝的農民起義軍“紅巾軍”入侵高麗,占領了平壤,一時之間,戰火四起,崔氏死于戰亂之中,李生悲痛欲絕。崔氏不忍與李生陰陽兩隔,遂還魂與其再續前緣,而崔李二人重逢后,戰亂雖已經平息,但他們也不愿過問世事,隱居避世了,其原文云:
其后,生不求仕官,與崔氏居焉。……自是以后,懶于人事,雖親戚賓客吊門來賀,杜門不出。常與崔氏,或唱或喝,琴瑟偕和。[14]
他們不似梁生入深山隱居,只是“懶于人事,杜門不出”,徹底將自己與外界隔絕開來,可謂是在現實社會中自行隔絕出一個沒有紛爭、寧靜安逸的桃源世界。然世事難料,還魂之后的崔氏,因陽壽將近,最終與李生陰陽兩隔。其實,不管是令梁生不知所終的“智異山”,還是李崔二人在現實生活中隔絕出來的、無人打擾的避世空間,它的初始意義與陶淵明《桃花源記》中“避秦時亂”的“世外桃源”是相似的,它是金時習以“桃源”世界為藍本創建出來的一個沒有傷痛、寧靜安逸的世界,它是一個可以避亂隱居、撫慰傷痛的仙境樂園。
(二)政治清明的理想社會
可以說,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是一個人跡罕至、喜樂祥和、豐衣足食、離苦得樂的烏托邦,在這個烏托邦里有一幅令古今中外的讀者羨慕不已的畫卷[15]。這個“世外桃源”與老子筆下“小國寡民”的社會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前文已經說過,陶淵明筆下的“桃源”意象不再只是其個人清濁進退的書寫,它是陶淵明為生于亂世的廣大人民群眾所預想的一條出路,故而在后世文學中,“桃源”意象除了象征避世隱居之地,也常被用來象征政治清明的理想社會。
劉勰《文心雕龍》曾云“摛文必在緯經國,負重必在任棟梁,窮則獨善以垂文,達則奉時以騁績” [16],這為廣大知識分子進退、仕隱時的創作道路確定了一個方向,這句話也是劉勰對廣大儒生的鞭策,而中國古代文人士子亦將其作為讀書致仕的標準。中朝兩國一衣帶水,自古以來都受到儒教文化的熏陶,以孔孟儒教立國,其文人士大夫的創作觀念也基本相似。正因如此,朝鮮漢文傳奇小說作家金時習以小說之名,行教化之實,在小說中虛構出與“桃源”世界頗為相似的仙府樂園,以構建一個政治清明、安寧祥和的理想王國,用來抒發自己進退行藏的志向。如《南炎浮州志》中金時習利用小說文體的自敘傳抒情色彩特點,借主人公樸生之所見,構建了一個自己所向往的君主賢明、群臣忠貞的理想社會。如炎浮州的掌權者焰摩王曾如是說道:“我在世時盡忠于王,發憤討賊,……余愿未盡而忠誠不滅,故托此惡鄉為君長。今居此地而仰我者,皆前世弒逆奸兇之徒托生于此,而為我所制,……寡人聞子正直抗志,在世不屈,真達人也。……而不得使荊璞棄于塵野,明月沉于重淵。……余亦時運已盡,將捐弓劍,……司牧此邦,非子而誰?” [17]
在炎浮州中,有賢臣明君,掌權人焰摩王,昔日在人世時能盡忠于王、忠誠不減,而今為君時能管制那些弒逆奸兇之徒;在炎浮州中“荊璞不會棄于塵野,明月不會沉于重淵”,像主人公樸生這樣志向高超、桀驁不屈的人才,不必向權貴折腰,就可以得到君王的任用。而在現實中,金時習目睹朝鮮朝謀臣篡位,奸佞當道,忠臣被殺,賢臣被貶,面對殘酷黑暗的政壇,他慟哭哀嘆,卻無可奈何,于是,他像陶淵明一樣,憤而出走,隱居于山林。這篇《南炎浮州志》就是他隱居金鰲山時所作,小說中的“炎浮州”是他對照現實所構建的理想王國,也是他心中的“桃花源”。
(三)抨擊現實的異域空間
陶淵明所創造的“桃源”世界,早已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地點,在后世文人心中,它是避世隱居的自然樂園,是政治清明的理想社會,是緩解傷痛的仙境,它獨立于真實的空間與時間之外,是古今中外文人的精神寄托[18]。隨著時代的流傳,歷代文人對“桃源”意象的空間意蘊進行了陌生化的闡釋,創作了眾多意蘊豐富的作品,這些文學作品所折射出來的政治、經濟、文化、士風等因素,往往能令讀者獲得不一樣的閱讀體驗。隨著“桃源”意象在朝鮮的流傳,它的空間意蘊在朝鮮漢文學中發生了異變,它已經從申叔舟筆下“窈窕逶迤、山青水碧、萬樹夭桃”的閑逸隱遁空間,變為諷刺時政、抨擊現實的異域空間。
如金時習在《龍宮赴宴錄》中所建構的“瓢淵龍宮”空間,就與《桃花源記》中的“桃源”世界頗為相似,其原文如下:
有一人,于殿庭蹙口一吹,天宇晃朗,無山石巖崖,但見世界平闊,如棋局,可數十里。瓊花棋樹,列植其中。[19]
此外,在這個空間里不僅有平闊的土地,清麗的景致,還有龍王所設用以招待男主人公韓生的宴席,席中可謂是輕歌曼舞、酒香氤氳,但這篇小說中的敘事空間卻并不是那么美好。韓生明明是“少而能文,著于朝廷,以文士稱之” [20]的賢才,龍王不與他談論政治時局、治國之策,卻邀請他來為龍女新婚的洞房閨閣題詞寫文,這對飽讀儒家經典、又以風骨著稱于世的文人士大夫來說無疑是莫大的侮辱。這里不像陶淵明筆下的“桃源”世界一般,沒有和諧親睦的鄰里關系,也沒有安靜閑適的隱居生活;這里的龍王同《南炎浮州志》中的焰摩王也并不相同,他并不是一位禮賢下士、善用人才的賢君,韓生在這里既無法得到重用,也無法遠離世俗,甚至無法自由自在地出入。正如學者韓東所說:“金時習在《龍宮赴宴錄》中構建的‘龍宮并不是一個美好的世界,……無論是從‘自傳的角度將龍宮看作是當年世宗朝廷的真實再現,還是從‘消解與安慰的角度將龍宮看成是一個虛構的理想世界,這二者都不符合邏輯與事實。”[21]
金時習所構建的這個“瓢淵龍宮”和現實世界一樣,充滿著險惡與無序,充斥著不自由和苦悶壓抑,在這里儒家的倫理綱常早已不復存在。在暢游完龍宮之后,韓生并沒有如武陵捕魚人一般,對這個世界戀戀不舍、流連忘返,他迫切想要回到原來的世界。“生將還,其門戶重重,迷不知其所知,命使者而先導言。”[22]這也不難看出,在面臨政治黑暗、紛爭不斷的局面時,金時習看不清前行的道路,流露出不知所措的迷惘,他想要置身事外,逃離這個“不自由”的世界,也從側面抒發了其渴望政局平穩、社會安定的美好愿望。
三、桃源意象空間意蘊發生流變的原因
金時習的傳奇小說《金鰲新話》吸收了陶淵明《桃花源記》的元素。他與陶淵明一樣皆才華高絕,而又時運不濟,他們濟世蒼生的遠大理想在黑暗的現實面前都化作了渺小的塵埃,所以他們向往一個清凈安寧的“桃源”世界,最終都走向了歸隱田園的道路。從上文來看,陶淵明所創造的“桃源”世界影響了金時習傳奇小說敘事空間的構造、敘事主旨的表達。在創作過程中,金時習能結合本民族的文化特點,對“桃源”意象的空間意蘊進行改造、翻新,使其小說中的“桃源”世界有了新的、耐人尋味的闡釋空間。
究其原因,主要是他們二人生活的時代背景、人生境遇不同。陶淵明所處的時代官場腐敗、士節不振,士族之間相互傾軋,社會動蕩成災,可謂是民不聊生、國無寧日。他想要改變當時的社會現狀,欲兼濟蒼生、整頓乾坤,卻終究因為個人的渺小,無奈向現實屈服。所以,他向往桃源世界中自然和睦的鄰里關系,渴望返璞歸真,他虛構了一個寧靜安逸、自然清凈的桃源世界,這個空想的世界既是他為天下蒼生預想的出路,也是他對自我價值的重構。
金時習與陶淵明一樣都處于一個苦難的時代,他自幼被視作天才,有著高尚孤介的品格,他飽讀儒家經典,信奉儒教的君臣之綱、孝悌之義,其性格又耿介忠貞。公元1455年,他目睹世祖李瑈摒棄綱常,篡位奪權,昔日好友也因不滿世祖背德弒君之行,紛紛英勇赴死,他痛哭不已,一怒之下,佯狂出走,從此隱居金鰲山潛心創作,不再過問朝政。但其自小所接受的儒家教義告訴他,兼濟天下才是君子之義,所以其傳奇小說以桃源為母題,展開敘事空間,映射時政,訴說胸懷。他在《萬福寺樗蒲記》與《李生窺墻傳》中都讓主人公進入了一個遠離戰亂、沒有紛爭的隱逸世界,以安撫戰爭給朝鮮人民帶來的沉重苦難;在《南炎浮州志》中更是借焰摩王之手鞭笞世祖弒君篡位的罪行、塑造了一個君臣和諧、政治清明的理想社會;又在《龍宮赴宴錄》中虛構一個壓抑而不自由的“瓢淵龍宮”世界,并暗諷世祖德不配位,必遭天譴,認為世祖永遠不配得到救贖。
值得注意的是,金時習歸隱時的心態與陶淵明是截然不同的,陶淵明總是懷著親近感去領悟田園生活的樂趣,以其清賞透目之心去體驗質樸純真的農村生活,所以他的《桃花源記》是一首恬淡優美的田園贊歌。而金時習認為仕與隱的歸宿應該都要符合“義”的標準,他曾云:“士之去就隱顯。必先量其義之適與不適。道之可行與不行而已。”[23]他筆下的桃源敘事空間體現的是他隱居金鰲山時期對朝政時局、個人境遇的思考。
四、結語
中國作為漢文化體系的起源中心[24],對朝鮮古代的文化模式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而在中朝文人心目中,陶淵明早已不僅僅是一位文學家,更是文人士大夫們的精神歸宿。以陶淵明為標準,他們往往能夠實現自我價值的重構。金時習是慕陶、學陶的先行者,他在其《梅月堂文集》中說:“靖節之不臣于宋,世我乖也。”[25]陶淵明創造的“桃源”世界在金時習筆下不再只是單純的隱逸空間,金時習以“桃源”意象為母題衍生出來的敘事空間包含了他個人的精神動態與價值內涵,其中既有對天下蒼生的關懷,也有對不幸時代的書寫。解讀陶淵明“桃源”意象對金時習小說敘事空間的影響,不管是對于域外漢文學的研究,還是對于拓寬陶淵明的影響力,都有著重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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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國富)
收稿日期:2022—11—25
作者簡介:侯慈秀( 1998—) ,女,江西贛州人,南昌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