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黃庭堅繼承并發(fā)展了蘇軾的“以詩為詞”,其詞有本色的一面,也有非本色的一面。大體而言,黃庭堅詞多為艷科題材,超過七成以上內(nèi)容呈現(xiàn)了男歡女愛、離愁別恨、節(jié)序宴飲等傳統(tǒng)內(nèi)容,呈顯了“以詞為詞”、本色的一面。局部而觀,黃庭堅詞繼承了蘇軾的“以詩為詞”,創(chuàng)作了隱括詞、回文詞、集句詞、言志之詞、茶詞等“以詩為詞”的題類,邊塞詞繼承了蘇軾的豪放詞風,言志詞繼承了蘇軾詩之言志功用入詞,呈顯了“以詩為詞”、非本色的一面。黃庭堅詞植入宋詩“以俗為雅,以俗為新”的創(chuàng)作觀,采用柳永的“街談市語”入詞,并以其“奪胎換骨”之詩法嘗試用俗語寫雅詞,實現(xiàn)了對蘇軾“以詩為詞”的出新。
關(guān)鍵詞:黃庭堅;以詩為詞;以俗為雅;以俗出新
中圖分類號:I207.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4580(2023)01—0036—(07)
DOI:10.19717/j.cnki.jjus.2023.01.007
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號山谷道人,世稱黃山谷、豫章先生,洪州分寧(今江西修水)人,江西詩派開山之祖,蘇門學士之一。
黃庭堅詞學蘇軾,王灼說:“晁無咎、黃魯直皆學東坡,韻致得七八。”[1]鄧喬彬解釋道:“王灼以山谷詞學東坡‘韻致得七八,主要指沿蘇軾‘以詩為詞一路,而結(jié)果則是因其詩而成其詞的特殊風格。”[2]蘇門學士對黃庭堅詞的評價,存在本色和非本色兩種截然相反的看法。陳師道認為黃庭堅之“以詞為詞”、保持了詞體本色,與蘇軾的“以詩為詞”、非本色不同,其《后山詩話》這么說:“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詞手,維秦七黃九爾,唐諸人不迨也。”[3]晁無咎則認為黃庭堅的詞“以詩為詞”、非本色,吳增《能改齋詞話》記載了其評論:“晁無咎評本朝樂章,不具諸集,今載于此云:‘……黃魯直間作小詞,固高妙,然不是當行家語,是著腔子唱好詩。”[4]
黃庭堅詞究竟是“以詩為詞”的非本色詞,還是“以詞為詞”的本色詞呢?論文基于文體學視野,回到黃庭堅及其詞作本身考察,從題材、風格、功用與創(chuàng)作觀分析黃庭堅對蘇軾“以詩為詞”的繼承與出新。
一、觀念與實踐:黃庭堅對蘇軾“以詩為詞”的繼承
蘇軾“以詩為詞”,他認為詞乃“古人長短句之詩”[5]、詞乃“詩之后裔”[6],其詞作從題材內(nèi)容、風格手法、體制功能等全方位地融詩入詞。黃庭堅在詞體觀念和創(chuàng)作實踐上,繼承了蘇軾的“以詩為詞”。觀念上,黃庭堅和蘇軾一樣,持“詩詞同源”的文體觀,用詩之標準評詞,肯定“以詩入詞”的效果;詞作實踐上,黃庭堅繼承蘇軾隱括詞、回文詞、集句詞、言志詞、茶詞等“以詩為詞”的題類,黃庭堅的邊塞詞繼承了蘇軾的豪放詞風,言志詞繼承了蘇軾詩之言志功用入詞。
(一)觀念上對蘇軾 “以詩為詞”的接受
作為蘇門學士,黃庭堅詞創(chuàng)作觀念受蘇軾影響,吳增《能改齋詞話》記載了黃庭堅對蘇軾“以詩為詞”觀念的接受:
(黃庭堅)乃取張顧二詞合而為《浣溪沙》云:“新婦磯邊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驚魚錯認月沉鉤。 青箬笠前無限事,綠蓑衣底一時休。斜風細雨轉(zhuǎn)船頭。”東坡云:“魯直此詞清新婉麗,其最得意處,以山光水色替卻玉肌花貌,真得漁父家風也。然才出新婦磯,便入女兒浦,此漁父無乃太瀾浪乎。”山谷晚年亦悔前作之未工,因表弟李如篪言漁父詞,以《鷓鴣天》歌之甚協(xié)律,恨語少聲多耳。以憲宗畫像求玄真子文章,及玄真之兄松齡勸歸之意,足前后數(shù)句云:“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朝廷尚覓玄真子,何處而今更有詩。 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人間欲避風波險,一日風波十二時。”[7]
黃庭堅隱括漁父詞作《浣溪沙》(新婦磯邊),蘇軾批評其“然才出新婦磯,便入女兒浦,此漁父無乃太瀾浪乎”,用艷語寫詞,未得漁夫淡泊之志,這是蘇軾“以詩為詞”、雅化詞的觀念在詞評中的體現(xiàn)。蘇軾表面上看似反對用艷語,實際上是針對柳永,反對詞之艷俗,提倡以詩為詞、雅化詞。從“山谷晚年亦悔前作之未工”、黃庭堅晚年再創(chuàng)作的隱括漁父詞《鷓鴣天》(西塞山前)不再用艷語可知,在一定程度上是接受了蘇軾“以詩為詞”的觀念。
黃庭堅接受蘇軾“以詩為詞”的觀念,還體現(xiàn)在持“詩詞同源”的文體觀,用詩之標準評詞,肯定“以詩入詞”的效果。看三則材料:
山谷云:“詩詞高勝,要從學問中來。后來學詩者,雖時有妙句,譬如合眼摸象,隨所觸體得一處,非不即似,要且不是。若開眼全體見之,合古人處,不待取證也。”[8](胡仔《補苕溪漁隱詞話》)
東坡作《卜算子》云:“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憑誰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汀冷。”魯直見之,稱其韻力高勝,不類食煙火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下筆無一點塵俗氣,安能若是哉。[9](魏慶之《魏慶之詞話》)
晏叔原,臨淄公之暮子也。……乃嬉弄于樂府之余,而寓以詩人之句法,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士大夫傳之,以為有臨淄之風耳,罕能味其言也。[10](黃庭堅《<小山詞>序》)
第一則材料,“詩詞高勝,要從學問中來”——詩詞同論,這是黃庭堅詩詞同源的文體觀,黃庭堅將“以學問為詩”的詩體觀引入詞中,提倡“以學問為詞”。第二則材料,黃庭堅評價蘇軾的詞《卜算子》“韻力高勝,不類食煙火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下筆無一點塵俗氣,安能若是哉”——這就是黃庭堅將“以學問為詩”的詩學標準用于評價蘇詞,暗含了“以詩為詞”的觀念。第三則材料,黃庭堅在《<小山詞>序》中評價晏幾道之詞“寓以詩人之句法,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黃庭堅指出晏幾道“以詩法入詞”,其詞“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黃庭堅肯定了“以詩入詞”的效果。
(二)題材上對蘇軾“以詩為詞”的繼承
唐圭璋《全宋詞》中華書局1965年版輯得黃庭堅詞190首,其中有《失調(diào)名》(直須把)、《失調(diào)名》(屋角數(shù)聲)、《失調(diào)名》(舊家楊柳)等3首為缺句,乃不全之詞,不能準確判斷題材類別。故《全宋詞》輯得黃庭堅完整的詞作品共187首,其中有題序之詞96首,占了全詞的51.34%。依題材分,黃庭堅詞大致上可分為十四類。
第一類,女性—歌妓戀情詞。黃庭堅此類詞有53首,占其詞總數(shù)(按187首計)的28.34%。第二類,節(jié)序?qū)懢霸~。黃庭堅此類詞有25首,占其詞總數(shù)的13.37%。第三類,酬唱贈別詞。黃庭堅此類詞有35首,占其詞的18.72%。第四類,宴飲詞。黃庭堅此類詞有21首,占其詞的11.23%。第五類,羈旅紀游詞。黃庭堅此類詞有9首,占其詞的4.81%。第六類,悼亡吊古詞。黃庭堅此類詞有2首,占其詞的1.1%。第七類,茶詞。黃庭堅此類詞有11首,占其詞的5.89%。第八類,抒懷、言志、哲理詞。黃庭堅此類詞有8首,占其詞的4.28%。第九類,戲謔詞。黃庭堅此類詞有6首,占其詞的3.21%。第十類,祝壽、頌贊詞。黃庭堅此類詞有3首,占其詞的1.6%。第十一類,隱括詞。黃庭堅此類詞有7首,占其詞的3.74%。第十二類,集句詞。黃庭堅此類詞有2首,占其詞的1.1%。第十三類,回文詞。黃庭堅此類詞有1首,占其詞的0.53%。第十四類,詠物詞。黃庭堅此類詞有4首,占其詞的2.14%。
陳力士:本色還是非本色?——黃庭堅對蘇軾“以詩為詞”的繼承與出新
黃庭堅和蘇軾一樣,從題類及詞作上分析,其詞大體上“以詞為詞”、以艷科題材為主。黃庭堅直接關(guān)涉男歡女愛、離愁別恨內(nèi)容的女性—歌妓戀情詞、羈旅紀游詞、酬唱贈別詞,占了50.27%,節(jié)序?qū)懢霸~、酬唱贈別詞、宴飲詞等多數(shù)直接或間接關(guān)涉了戀情、離情,保守估計,黃庭堅詞超過七成以上為傳統(tǒng)艷科內(nèi)容。
蘇軾持“以詩為詞”的文體改革觀念,明顯帶有“以詩為詞”目的題類有隱括詞、回文詞、集句詞、言志之詞、茶詞和農(nóng)村詞,其中回文詞、集句詞、茶詞、農(nóng)村詞等題類首見于蘇軾。作為蘇門學士的黃庭堅,其詞也有隱括詞、回文詞、集句詞、言志之詞、茶詞等題類,這顯然是繼承了蘇軾“以詩為詞”的題類。
(三)邊塞詞與言志詞:風格功用上對蘇軾“以詩為詞”的繼承
從題類源流與異同分析,黃庭堅詞繼承了蘇軾的“以詩為詞”。細讀黃庭堅與蘇軾的邊塞詞和言志詞,也可看出黃庭堅對蘇軾“以詩為詞”的繼承。
其一,邊塞詞:黃庭堅對蘇軾豪放詞風的繼承。黃庭堅繼承了蘇軾“以詩為詞”的題類與風格,寫邊塞題材、創(chuàng)作豪放詞。蘇軾以豪雄的邊塞詩入詞,其《江城子·獵詞》關(guān)涉邊塞戰(zhàn)爭,整首詞沒有絲毫悲沉底抑的情緒,徹底遠離女兒氣、揚棄低落與感傷,呈現(xiàn)出高揚的情緒、激越的斗志和豪邁的氣勢,男性陽剛氣息強烈,促使豪放詞基本成型。黃庭堅繼承了蘇軾豪放邊塞詞的題材與風格,寫了一些關(guān)涉邊塞之詞。
黃庭堅“平生未歷西北邊塞”[11],其關(guān)涉邊塞的豪放詞往往是為武將所作,如《鼓笛慢·黔守曹伯達供備生日》《洞仙歌·瀘守王補之生日》。這兩首詞皆用第三人稱敘述,描摹武將的英武、詞風慷慨豪宕。
《鼓笛慢·黔守曹伯達供備生日》是黃庭堅貶謫黔南時,為太守曹伯達生日所作。詞的上片寫武將曹伯達在邊塞的威猛與戰(zhàn)功,下片稱道曹伯達武力,祝愿其早日封侯、功成名就。詞中“驄寶勒,綠沈金鎖,曾隨天仗”“平坡駐馬,虛弦落雁,思臨虜帳整”等句描摹出了一位武功高強、氣概豪邁的將領(lǐng)形象。
《洞仙歌·瀘守王補之生日》是黃庭堅謫黔南時為王補之祝壽之詞。詞的上片寫景,下片抒情,稱道王補之的功績,期望其早日得以重用,能為邊防戰(zhàn)事作貢獻。“誰念云中上功守”“問持節(jié)馮唐幾時來”——和蘇軾的《江城子·獵詞》一樣,用《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的典事,這里指王補之未受重用,“得人雄,靜掃河山”——這和蘇軾《江城子·獵詞》中的“西北望,射天狼”的表述一樣,語言遒勁有力。“問持節(jié)馮唐幾時來,看再策勛名,印窠如斗”——在黃庭堅看來,只要能得朝廷重用,對于王補之來說,守衛(wèi)邊疆、建功立業(yè)不是難事。該詞描摹了一位武力高強、氣吐山河的愛國將領(lǐng)形象。
蘇軾《江城子·獵詞》用第一人稱敘述,黃庭堅《鼓笛慢·黔守曹伯達供備生日》《洞仙歌·瀘守王補之生日》用第三人稱敘述,描摹武將的英武、詞風慷慨豪宕是蘇黃詞的共同點。黃庭堅這兩首邊塞詞同時是壽詞,用第三人稱訴說兼顧稱頌,武將豪放之氣的呈顯稍隔了一點,不如蘇軾《江神子·獵詞》第一人稱敘事來得直接、來得奔放有力。
其二,言志詞:黃庭堅在功用上對蘇軾“詞以言志”的繼承。黃庭堅繼承了蘇軾“以詩為詞”的觀念,還體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中以詞言志。黃庭堅的言志詞盡管數(shù)量不多,但也和蘇軾一樣,呈顯自身士大夫達與不達之志愿及歸隱之志向,如《蝶戀花》(海角芳菲留不住)、《驀山溪》(山明水秀)、《撥棹子》(歸去來)。
《蝶戀花》寫及第得意之志:“仙籍有名天賜與,致君事業(yè)安排取”——點明了及第之喜、佐君之盼,“黑發(fā)便逢堯舜主,笑人白首耕南畝”——表明了“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杜甫式的政治抱負。
《驀山溪》寫不達之冷靜與期待,呈現(xiàn)了貶謫心理和報國之志。詞上片交代了晚年被貶,不焦慮而寄情山水的心理,下片寫坐等良機、期待重用的志愿。“臥龍智略,三詔佐升平,煙塞事,玉堂心,頻把菱花照”——用諸葛亮喻指自己有平治之才,關(guān)心邊塞戰(zhàn)況,期待重用,為國解憂。
《撥棹子》寫退隱之志,黃庭堅描寫了歸隱之“樂”:“有人共、對月尊曇。橫一琴、甚處逍遙不自在”——獨享酒樂之“樂”,“與君釣、晚煙寒瀨,蒸白魚稻飯,溪童供筍菜”——享受自然、平凡之“樂”。
二、茶詞與“以俗為雅”:黃庭堅對蘇軾“以詩為詞”的細化
蘇黃提倡詩要“以俗為雅,以故出新”。其中,以日常事物入詩,就是具體做法之一。蘇軾“以詩為詞”,將其詩體創(chuàng)新的觀念和方法引入了詞的創(chuàng)作中,首創(chuàng)了農(nóng)村詞、茶詞等題材,也開拓戲謔詞,挖掘日常事物、日常生活的雅化因素。題材上,黃庭堅也創(chuàng)作戲謔詞和茶詞,繼承了蘇軾“以詩為詞”的革新理念和 “以俗為雅”的創(chuàng)作觀。
蘇軾現(xiàn)存茶詞僅有《西江月》(龍焙今年)、《行香子》(綺席才終)兩首,黃庭堅的茶詞有《惜余歡》(四時美景)、《看花回》(夜永蘭堂)、《品令》(鳳舞團團)、《西江月》(龍焙頭綱)、《阮郎歸》(烹茶留客)、《阮郎歸》(歌停檀板)、《阮郎歸》(摘山初制)、《滿庭芳》(北苑春風)、《滿庭芳》(北苑龍團)、《踏莎行》(畫鼓催春)、《阮郎歸》(黔中桃李)等11首。
黃庭堅大力創(chuàng)作茶詞,將蘇軾茶詞“詠茶物、記茶事”的日常生活題材發(fā)揚光大,以實踐細化蘇軾的“以俗為雅”,其茶詞在詠茶物方面更細致,記茶事也更有心得。
(一)詠茶記事:蘇軾的茶詞
蘇軾兩首茶詞,主要內(nèi)容為詠茶物、記茶事。《西江月·茶詞》主要詠茶物,從茶的品種、名氣、由來,茶湯的色香味等方面詠茶,最后以美人喻茶美,寫出了對茗茶的喜愛。詞句“湯發(fā)云腴釅白,盞浮花乳輕圓”——短短兩句,從色、香、味、形四個角度描摹了茶湯。
《行香子》(綺席才終)主要記茶事,寫飲茶、品茶、品人事、記感悟。詞的上片寫酒后飲茶,“共夸君賜,初拆臣封。看分香餅,黃金縷,密云龍”——描摹了拆茶分茶的過程。下片飲茶悟人生,“斗贏一水,功敵千鐘”——寫賽茶斗水,“覺涼生、兩腋清風”——寫邊觀賽茶邊飲茶之感悟,“暫留紅袖,少卻紗籠”——借用典故寫自己不從俗,不愛虛名愛實才的追求,“放笙歌散,庭館靜,略從容”——寫感悟后的不樂,與散宴后的稍適。整首詞由宴樂而轉(zhuǎn)憂生,從品茶中感悟了人事的悲涼。
(二)詠茶記事的精細化:黃庭堅的茶詞
黃庭堅的茶詞繼承并深化了蘇軾詠茶物、記茶事的特點,其茶詞詠茶物方面更細致,記茶事也更有心得。
首先,黃庭堅繼承了蘇軾的茶詞。黃庭堅的茶詞應是在蘇軾茶詞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其茶詞有蘇軾的印記,個別茶詞的章法和蘇軾一樣,如《西江月》(龍焙頭綱春早)。這首茶詞的章法和蘇軾的茶詞《西江月》一樣,在成茶的過程中描摹茶,先寫茶的品種、名氣、由來,再現(xiàn)茶湯的色香味,最后用典故來喻茶美,寫出了對茗茶的喜愛。
其次,黃庭堅深化了蘇軾的茶詞。蘇軾的茶詞數(shù)量有限,沒能兼顧方方面面。黃庭堅茶詞有一定數(shù)量,能夠狀摹成茶的方方面面,比蘇軾更為詳細。《踏莎行》(畫鼓催春)描摹了制茶到品茶的詳細過程:“低株摘盡到高株,株株別是閩溪樣”——寫采茶,“畫鼓催春,蠻歌走餉,火前一焙誰爭長”——寫制茶,“碾破春風,香凝午帳”——寫碾茶,“銀瓶雪滾翻成浪”——寫泡茶。整首詞語言精煉、雅麗,呈顯了作者對茶的喜愛。《阮郎歸》(摘山初制小龍團)里描寫了茶之“消滯思,解塵煩”的功效。《阮郎歸》(黔中桃李可尋芳)“青箬裹,絳紗囊”——寫了茶葉的保存方法,用箬葉封裹保存,囊以紅紗。
黃庭堅大力創(chuàng)作茶詞,比起蘇軾來,黃庭堅在記茶事詠人生方面,顯得更有心得,情感描摹呈多樣化。蘇軾的《行香子》(綺席才終)記茶事,情感由樂而轉(zhuǎn)悲,黃庭堅也有這一類型的情感描摹,如《看花回·茶詞》,該詞也寫了飲茶的過程及感受。詞上片寫歡宴酒后燒水泡茶,下片寫飲茶悟人生,“暗想當時,探春連云尋篁竹。怎歸得,鬢將老,付與杯中綠”——由采茶關(guān)聯(lián)到人生的追求,感慨時光流逝。詞圍繞著茶展開敘述,內(nèi)容由歡飲到嘆人生,情感由樂轉(zhuǎn)悲。從情感呈現(xiàn)上看,該詞和蘇軾《行香子》(綺席才終)的記茶事屬于同一類型。
黃庭堅記茶事詠人生還有另一類型的情感描摹——記茶事、呈樂情。如《惜余歡·茶詞》。該詞寫宴飲的過程,上片寫宴會之豪飲作樂,下片寫醉后飲茶,再賞歌舞。詞在宴會中寫飲茶,“碾春焙、愿少延歡洽”——飲茶可延長宴樂。飲酒喝茶,沉醉于宴樂之中,整首詞充滿了歡情與樂意。
總體說來,黃庭堅大力創(chuàng)作茶詞,將日常俗物俗事——茶和飲茶,寫得精美雅致。黃庭堅茶詞之詠茶物、記茶事,不論是在描摹茶的特征和特性上,還是記茶事之情感敘事類型上,在繼承了蘇軾茶詞的基礎上,有所深化和細化,拓展了蘇詞的“以俗為雅”。
三、女性—歌妓戀情詞與“以俗出新”:黃庭堅對蘇軾“以詩為詞”的出新
蘇軾和黃庭堅在詩論中都提到了“以俗為雅,以故為新”。蘇軾《題柳子厚》說:“詩須要有為而作,用事當以故為新,以俗為雅。好奇務新,乃詩之病。柳子厚晚年詩極似陶淵明,知詩病者也。”[12]黃庭堅《再次韻楊明叔序》說:“庭堅老懶衰墜,多年不作詩,已忘其體律。因明叔有意欲斯文,試舉一綱,而張萬目。蓋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zhàn)百勝,如孫吳之兵;棘端可以破,鏃如甘繩飛衛(wèi)之射。此詩人之奇也。”[13]
《竹坡詩話》里還記載了蘇軾“以俗為雅、以俗出新”詩歌創(chuàng)作觀念的具體操作:
東坡在黃州時嘗赴何秀才會,食油果甚酥,因問主人,此名何。主人對以無名。東坡又問為甚酥,坐客皆曰:“是可以為名矣。”又潘長官以東坡不能飲,每為設醴,坡笑曰:“此必錯著水也。”他日忽思油果,作小詩求之云:“野飲花前百事無,腰間惟系一葫蘆。已傾潘子錯著水,更覓君家為甚酥。”李端叔嘗為余言,東坡云:“街談市語,皆可入詩,但要人熔化耳。”此詩雖一時戲言,觀此亦可以知其熔化之功也。[14](周紫芝《竹坡詩話》)
蘇軾“街談市語,皆可入詩,但要人熔化耳”——就是在語言方面的“以故出新、以俗為雅”。黃庭堅將“以俗為雅,以故出新”的詩歌創(chuàng)作觀用于詞中,在女性—歌妓戀情詞的書寫中繼承了柳永“街談市語”入詞,并以其“奪胎換骨”之詩法化俗為雅,實現(xiàn)“以俗出新”的詞體改革目的。
(一)“市井語入詞”:柳永的女性—歌妓戀情詞
柳永詞喜歡用市井口語,其女性—歌妓戀情詞,特別是歌妓詞寫得平白如話、通俗易懂。柳永女性—歌妓戀情詞中的市井語入詞大體囊括兩種類型,一是半書面語半口語摻雜,二是通篇口語。
一為半書面語半口語摻雜。這一類型,柳永的女性—歌妓戀情詞,往往以女性口吻的訴說展開書寫,在敘事時多用書面語概說,在抒情的時候用口語直訴。如:《滿江紅》(萬恨千愁)。該詞為羈旅相思,從女性角度,以女性口吻訴說。詞先交代了男子羈旅之事,“萬恨千愁,將少年、衷腸牽系。殘夢斷、酒醒孤館,夜長無味”——敘事基本用近乎口語的書面表達;接下來再訴說相思之情形,就慢慢轉(zhuǎn)入以口語為主了,“獨自個”“贏得”“空只恁”“厭厭地”“些子事”,“甚恁底”“抵死”“難拚棄”“待到頭”“終久”“伊”“如何是”等都是常用的市井口語。通篇平白如話,女性相思之愁苦呈現(xiàn)清晰。
二為通篇皆口語。這一類型,柳永的女性—歌妓戀情詞,訴說也基本上以女性口吻訴情,基本沒有敘事鋪墊,在女性口頭訴說中表現(xiàn)思情、戀情,通篇皆市井口語或文白化口語。如:
近來憔悴人驚怪。為別后、相思煞。我前生、負你愁煩債。便苦恁難開解。
良夜永、牽情無計奈。錦被里、余香猶在。怎得依前燈下,恣意憐嬌態(tài)。[15](《迎春樂》)
有個人人真攀羨。問著洋洋回卻面。你若無意向他人,為甚夢中頻相見。
不如聞早還卻愿。免使牽人虛魂亂。風流腸肚不堅牢,只恐被伊牽引斷。[16](《木蘭花令》)
《迎春樂》《木蘭花令》皆為女性相思之言,皆通篇口語,平白如話,通俗易懂,寫出了世俗化的戀情。
(二)柳詞“市井語入詞”的承變:黃庭堅女性—歌妓戀情詞的方言口語
黃庭堅繼承了柳永的“市井口語入詞”。黃庭堅有不少通篇口語化的女性—歌妓戀情詞,像《步蟾宮》(蟲兒真?zhèn)€)、江城子(新來曾被)、《丑奴兒》(濟楚好得)、《鼓笛令》(見來兩兩)《好女兒》(粉淚一行)《歸田樂令》(引調(diào)得)等詞,皆通篇口語化之詞。看《步蟾宮》:
蟲兒真?zhèn)€惡靈利。惱亂得,道人眼起。醉歸來、恰似出桃源,但目送、落花流水。
不如隨我歸云際。共作個,住山活計。照清溪,勻粉面,插山花,也須勝、風塵滋味。[17]
《步蟾宮》和柳永一樣,通篇口語,不過不是以女性口吻訴說,而是以男性口吻訴說其狎妓、戀妓之情。
柳永基本上是用日常口語入詞,而黃庭堅除了用日常市井口語入詞外,還嘗試以方言入詞,如:
濟楚好得些。憔悴損、都是因它。那回得句閑言語,傍人盡道,你管又還鬼那人唦。
得過口兒嘛。直勾得、風了自家。是即好意也毒害,你還甜殺人了,怎生申報孩兒。[18](《丑奴兒》)
引調(diào)得,甚近日心腸不戀家,寧寧地、思量他,思量他。
兩情各自肯,甚忙咱。意思里、莫是賺人唦。噷奴真?zhèn)€,共人。[19](《歸田樂令》)
《丑奴兒》以口語入詞,還置入了方言尾音。詞通過一老鴇之口,陳述其對狎客的埋怨之情,語言活靈活現(xiàn),特別是“唦”“嘛”等方言尾音的植入,將老鴇的口吻及風情描摹得惟妙惟肖,增添了詞的俗世趣味。《歸田樂令》寫歌妓戀情,同樣用方言口語入詞,語言很符合人物身份,寫出了女妓的俗世情語,“唦”“”等方言尾音的使用,增添了歌妓的風塵味與俗世情。
黃庭堅的女性—歌妓戀情詞以口語入詞,還關(guān)聯(lián)戀情之外的俗事口語,生活氣息很濃,呈現(xiàn)出黃庭堅以俗事入詞的嘗試。如:《鼓笛令》(見來便覺情于我),該詞描摹了歌妓與狎客之情,歌妓的言語夾雜著口語化和方言音。值得注意的是,詞還描摹了生活俗事,“他家有婆婆,與一口、管教磨”“副靖傳語木大”等描摹悍妻、戲劇的俗事內(nèi)容也入詞了。
總之,黃庭堅的女性—歌妓戀情詞繼承了柳永的“市井語化入詞”而有所深入,在柳永市井口語的基礎上,置入方言尾音(或方言詞)和其他生活俗事語言,嘗試在俗的基礎上出新,彰顯了詞媚俗的一面。
(三)“市井語入詞”的雅化路徑:黃詞以詩法化俗為雅、化俗出新
黃庭堅提出了“點鐵成金”“奪胎換骨”的主張,后來成為江西詩派最重要的詩法主張。如果說“點鐵成金”是黃庭堅觀念意識上強調(diào)“以舊出新”,那么“奪胎換骨”則是語言、手法上的操作了。馬興榮指出:“換骨”是指用自己的語言重新表達前人的詩意;“奪胎”則是指采用前人詩句而加以發(fā)展,形成新的意境[20]。黃庭堅的女性—歌妓戀情詞,除了在用俗語上有所探新外,還植入了其“點鐵成金”“奪胎換骨”的詩法,以此化俗為雅,以俗出新。
黃庭堅嘗試將其詩法用于女性—歌妓戀情詞的市井口語表述中,以詩法入詞,進而達到其“以俗出新”的目的。如:《少年心》(對景惹起愁悶)、《歸田樂引》(暮雨濛階砌)。
《少年心》詞中用“換骨”法,以俗出新。《少年心》寫女子訴說思愁與愛恨,通篇口語化。詞上片交代了相思,回顧了戀情,“是阿誰先有意,阿誰薄幸”——語俗情真,呈現(xiàn)了女子的負氣較真;下片運用“換骨”法,將溫庭筠的小詩“合歡核桃真堪恨,里許元來別有人”之意用市井口語敷衍開來,淺語中帶興寄。“似合歡桃,真堪人恨。心兒里、有兩個人人”——結(jié)尾平淡中有真味。整首詞盡管內(nèi)容看似陳舊而俗氣,然而俗語中帶有一點素雅的味道;細讀之,又有耳目一新之感。
《歸田樂引》用“脫胎”法,以俗出新。《歸田樂引》也寫女性的相思,通篇口語化,其中“為伊聰俊,銷得人憔悴”裁剪柳永詞《鳳棲梧》“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而得,將無形之愁形象化,語淺而有興寄,該句成為詞眼,點明了相思之題旨。
總之,黃庭堅在市井口語的使用中置入“奪胎換骨”之詩法,盡管這樣的詞作不多,卻呈現(xiàn)了“市井語入詞”的雅化路徑:調(diào)動學識儲備,以“奪胎”或“換骨”之詩法,點化前人的詩詞文入詞,以舊出新,化粗俗為淡雅。
四、結(jié)語
從大體上講,黃庭堅詞是“以詞為詞”,保持了詞體本色。因為黃庭堅詞大多為艷科題材,超過七成以上內(nèi)容呈現(xiàn)了男歡女愛、離愁別恨、節(jié)序宴飲等傳統(tǒng)內(nèi)容。
從詞體革新觀念上看,受到蘇軾的影響,其詞從題材、內(nèi)容、風格、手法上繼承和發(fā)揚了蘇軾“以詩為詞”的詞體改革行為。黃庭堅詞繼承了蘇軾檃括詞、回文詞、集句詞、言志詞、茶詞等“以詩為詞”的題類,黃庭堅的邊塞詞繼承了蘇軾的豪放詞風,言志詞繼承了蘇軾詩之言志功用入詞。從這個角度理解,黃庭堅詞非本色,“不是當行家語,是著腔子唱好詩”。
從部分創(chuàng)作上看,黃庭堅“以詩為詞”的最大特點是將“以俗為雅”的宋詩創(chuàng)作觀引入詞中,繼承了柳永“街談市語”入詞,有媚俗的一面,也有些以其“奪胎換骨”之詩法化粗俗為淡雅,實現(xiàn)其“以俗出新”的詞體改革目的。
蘇軾進行詩詞融合實踐,在詞風的男性化和詞作交際功用上發(fā)力,張揚其詞的硬朗和實用,其“以詩為詞”最突兀的一面就是強扭詞之婉艷,生硬地破體。黃庭堅的“以詩為詞”,沒有蘇軾那么生硬,將詞雅化的同時,還融入了詞體俗的要素,這是黃庭堅對蘇軾“以詩為詞”的繼承與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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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國富)
基金項目:江西省社會科學“十三五”基金項目“鄱贛文化與兩晉南朝江州士人研究”(編號20WX19)。
收稿日期:2022—11—16
作者簡介:陳力士(1981—),男,博士,上饒師范學院文傳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體學、宋詞與敘事學、詩詞吟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