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啟侯
北方民族大學法學院,寧夏 銀川 750030
2018 年,某傳媒科技公司創辦的網站及其運營的某公眾號先后發布了三篇評論文章,起因為該網站接到某乳業公司渠道商的集體投訴,文章批評該公司問題凸顯。對此,該乳業公司認為傳媒公司所發表的三篇文章嚴重侵犯自身名譽權,因此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①(2018)陜0528 民初1167 號。。之后一審法院判決傳媒公司侵犯了乳業公司的名譽權。而傳媒公司認為其對情況反映者進行了身份核對及調查核實,盡到了注意義務,遂提起上訴②(2019)陜05 民終1086 號。。
二審法院認為,傳媒公司僅進行身份核實而未向乳業公司核實相關情況,不足以證明相關事實以及證明傳媒公司盡到了審慎的注意義務,超出了乳業公司作為公眾人物所應承擔的容忍義務范圍。最終駁回上訴,維持一審判決。
本案中傳媒公司主要是以其對經銷商所反映的內容進行了審查為由進行抗辯,但法院認為其提供的證據并未能證明其盡到了審慎的注意義務。所以本案焦點在于傳媒公司作為自媒體是否盡到了與其相應的傳播注意義務,以及二審法院判決所提及的企業作為公眾人物所應承擔的更多容忍義務的范圍該如何劃定。
各國法律大致都將媒體報道的注意義務分為理性人注意義務和專業人注意義務,本案二審法院所指的注意義務顯然指專業人注意義務。而通過查明傳播主體是否盡到與其相適的注意義務,就可以此衡量其是否具有“實質惡意”。當傳媒公司不能證明其盡到專業人的注意義務時,傳媒公司陷于存有“實質惡意”的境地之中。
通過本案,本文認為自媒體時代下輿論監督與名譽權的沖突,可以通過嘗試將傳播注意義務標準與公眾人物“實質惡意”規則相互配合來平衡。同時由于在自媒體時代下,通過某一單一條件已經不足以將業余傳播者與職業傳播者進行區分,從而傳統的傳播注意義務標準在網絡侵權中同樣顯現出一定程度上的局限性。故亟需針對自媒體平臺上的傳播主體注意義務進行合理的內部設計安排與外部周延完善,以配合“實質惡意”規則從而解決權利沖突。
公眾人物理論誕生于1964 年美國的“沙利文訴《紐約時報》案”,在該案之前,對于妨害他人名譽的誹謗性案件,美國司法采取嚴格責任原則,而在此案之后,若原告被歸類為公眾人物,其必須承擔證明被告具有“實質惡意”的舉證責任,這就是“實質惡意”規則。[1-2]
我國《民法典· 人格權編》第九百九十九、一千零二十五、一千零二十六條,對行為人在進行輿論監督前的合理審查義務作出了較為詳細的規定[3],但由于自媒體輿論監督的形式、方法多樣化,需要針對這一廣泛群體對合理審查義務的判斷因素和標準進行具體化、針對化的探析。
為反映自媒體名譽侵權在我國司法實務中的具體情況,本文以“案由:名譽權糾紛”“全文:自媒體”為篩選條件,在裁判文書網上對近八年的相關案例進行檢索,得到93 篇裁判文書。由于本文的研究內容圍繞言論主體與被侵權人展開,故排除了僅涉及網絡服務提供者責任等無關文書,最終檢出有效文書共計59 篇。結合統計情況分析可知,自2016 年,我國相關案件數量急劇增長。(如圖1 所示)

圖1 檢索相關案件數量統計圖①由于2022 年的裁判文書尚未全部上傳至裁判文書網,故該年統計數較少。
在統計出的59 份裁判文書中,名譽權侵權發生平臺占比最高的是某公眾號,其次是某音,以及某朋友圈、某頭條、某百家號等。(如圖2 所示)

圖2 檢索相關案件侵權發生平臺比例圖②由于參與統計的文書中,一部分案件侵權言論同時產生于知名和非知名平臺,故統計圖中“其他”具有不小的占比。
由于各類平臺的使用群體不同,不同類別的侵權案件往往有規律地產生于不同平臺。例如私人之間的侵權案件,通常容易發生在群聊或某音、某微博等休閑娛樂性較為濃厚的“互動平臺”;而法人侵權及被侵權案件,則多發生在某公眾號、法人網站等具有且應當具有較高審查專業性的“發布平臺”。
1.互動平臺
某朋友圈、某音等平臺,具有言論主體大眾化,內容互動化的特征。這一特征決定了此類平臺上的言論主體,往往并非具有較為專業的信息輿論傳播素養,同時其所持的信息發布動機一般僅僅停留在分享生活所見所聞及所感上,且一般不具有通過發布信息來達成“流量變現”的行為目的性和現實可能性。
2.發布平臺
相比互動平臺,某公眾號等平臺則從以“互動”為主轉為以“發布”為主。雖然后者同樣面向并且事實上受眾于大眾群體,但其言論發布主體(運營者)通常都會根據其賬號主題,來收集、撰寫并發布相關領域的內容,其所發布的言論在相關領域關注者心中具有相對較高的可信度。并且該類賬號的運營目的多是通過吸引他人關注,從而進行“流量變現”,最終達成營利性目的。
但若只依靠侵權發生平臺這一標準衡量主體的傳播注意義務,以及判斷其是否具有“實質惡意”,必將導致權利義務的分配不公,例如某音、某微博除大眾用戶賬號以外還存在著一部分的運營賬號;而公眾號也并非全以營利為目的。所以對于自媒體以及其所傳播內容的定性,最終要回歸于其自身,即主體是否以營利為目的、傳播內容是否與公共利益相關。
1.非營利性主體與營利性主體
從主體性質的角度來看,本文所指的營利應當將其周延限制于主體通過自媒體平臺傳播內容、運營賬號而獲得或者可能獲得經濟利益。例如不少的“網紅”“大V”作為自媒體賬號專職運營者來創作作品以吸引粉絲,通過平臺分配給他們的“流量收益”,或者是互聯網“帶貨”、直播獲得觀眾禮物等方式獲利。這類主體即使未注冊或成立商事主體,也并不影響其營利性身份。
相同的,若一個傳統實體經營者在自媒體平臺上擁有賬號并進行內容發布,只要其發布的內容與其所有的營利活動都毫無干系,并且其賬號本身也不進行營利活動,此時這一主體在自媒體平臺上應當被認定為非營利性主體。當然,是否具備自媒體營利性身份和其傳播內容是否涉及公共利益并無直接關系。
2.“轉發”主體
“轉發”是一種普遍的互聯網交流方式,雖然轉發行為意味著轉發者通常并非內容作者,但是否系內容作者與是否承擔注意義務及是否具有實質惡意并無絕對關系。因為轉發歸根結底依舊是上述兩種主體所主動進行的傳播行為,故轉發者也應該根據自身身份以及所轉發的內容性質承擔相應的注意義務。
從傳播內容的角度來看,“公共表達”或“私人表達”是影響傳播注意義務的主要因素。[4]當傳播內容與公共利益相關時,其內容可歸屬于公共性質表達的范圍內。判斷是否屬于公共表達應把握住其具體內容是否涉及社會公共利益。例如一名知名明星的生活作風必然會一定程度上影響社會風氣及青少年價值觀,當其他公民或組織“曝光”其生活作風敗壞等事實時,此時的傳播內容就由于所“曝光”的私人內容影響社會公共利益而屬于公共性質表達。司法實務中也有與此相似的說法,在某公司起訴案中,二審法院認為,“關于該公司搜索商業模式的爭鳴,事實上已經形成行業性公共話題”①(2018)京01 民終20 號。。故公共或私人表達應以是否關系公共利益為判斷標準。然而,公共性質表達和私人性質表達在現實中并非有清晰的分界線,在實務中需要依靠法官的自由裁量權結合案件具體情況對傳播內容的性質進行定性。
在自媒體時代,由于話語權下沉,傳統的兩層傳播注意義務標準在預防、解決媒體言論與公民人格權的沖突問題上愈發顯得無力。傳播者不再局限于傳統的專業媒體機構,而出現數量不少的由個人建立的營利性自媒體賬號。用傳統標準將這些個體發言者的注意義務一味歸于理性人標準,顯然不符合權利義務對稱、收益風險對等的公平原則。例如一些自媒體賬號雖然是個人賬號,但卻有很高的收益,并且賬號背后有專業的運營團隊。從這個角度看,此類自媒體運營者具備營利、審查等普通自媒體使用者不具備的專業能力。因此應該抓住當今自媒體傳播特征,構建更細化的注意義務標準判斷結構,同時將其與“實質惡意”規則配合,賦予前者新的使命以及提供后者更具體的司法實用性。
1.傳播注意義務與傳播性質的配合
本文將傳播主體性質與內容性質歸屬于衡量注意義務標準的因素,同時認為內容性質是決定注意義務的第一因素,其決定自媒體承擔真實確信或是審查核實義務,系定性因素;而主體性質是第二影響因素,其決定自媒體應當承擔較多或較少的義務,系定量因素。當傳播內容系公共表達時,傳播者應承擔確信義務;系私人表達時,傳播者應承擔核實義務。傳播內容系公共表達或私人表達,取決于該內容是否以公共利益為出發點,是否與公共利益息息相關。
對于公共事務,例如政府官員是否盡職盡責、企業行為是否危害市場經濟秩序等,自媒體通常沒有能力對此進行審查核實。并且我國涉及相關公共利益的問題皆有專門國家機關依法進行調查核實,此處的審查核實權屬于公權力,因此自媒體也并非承擔此類問題審查核實義務的適格主體。此外,輿論監督的目的在于通過輿論,引起社會公眾及相關國家機關的注意,因此當傳播內容系公共表達時,自媒體的義務僅在于保持對內容的合理確信而避免由于毫無依據的錯誤判斷浪費行政、司法等公共資源。對于私人事務,自媒體對于自身所傳播的內容一般皆具備一定的審查核實能力。例如H市女子取快遞被造謠事件①最高人民檢察院2020 年度十大法律監督案例。,發布者顯然對此事實能夠進行一定程度的了解核實。而公共表達相比私人表達,不同之處是前者關鍵在于“開啟”對某項事務的議論,并訴諸公共力量進行調查核實。由于私人表達不涉及公共利益,反而通常涉及他人的私權利,故若僅以“確信”而不“核實”就將他人放置于輿論之下,那么顯然他人的私權利將會受到嚴重克減。并且,由于私人表達數量的龐大,將私人表達內容的核實義務完全托付于公共力量,會造成巨大的公共資源浪費。
傳播者應當承擔多大程度的確信或核實義務,則應當按照收益與風險對等原則,基于主體是否具有營利性來衡量。由于營利性主體若需滿足營利目的必然需要擁有不少的流量,其在進行公共表達時,相應也有更充分的條件去獲取相關內容的信息與消息,故應當承擔較高的真實確信義務;在進行私人表達時,營利性自媒體首先通常有足夠的條件雇用專門人員、采用先進技術調查核實事實真相。其次若營利性主體在私人表達上承擔的注意義務較低,則容易導致其為“博眼球、吸流量”而隨意對待其傳播內容。故營利性主體應當承擔較高的真實確信義務或審查核實義務。相反,非營利性主體則應當承擔較低的注意義務(見表1)。

表1 傳播注意義務的四種情形
2.自媒體傳播注意義務與“實質惡意”的存有判斷
“實質惡意”規則決定了公眾人物容忍義務的范圍界限。針對公眾人物的輿論監督通常為公共表達,若是已經侵害到其純粹私人隱私,則就超出了容忍義務范圍,即超出了公眾人物理論的范疇。故本文將涉及公眾人物容忍義務以及實質惡意原則適用的傳播情況,限制在公共內容表達上。
公眾人物相比普通人與社會公共整體利益的關系更為緊密,應當接受更大力度的輿論監督。同時,公眾人物作為有影響力的人物群體,其在遭受名譽權侵害時具備更強的“救濟能力”。所以,在運用自媒體傳播注意義務判斷自媒體是否存在實質惡意時,應當在普通人的標準上進一步放寬。由于非營利主體在公共表達時只承擔較低的真實確信義務,注意義務已經無法降低;而對于營利性主體來說,在對公眾人物進行輿論監督時若仍需承擔較高的真實確信義務,會導致其仍然面臨較大的侵權責任風險,必然會阻礙輿論監督的社會價值體現。因此當營利性主體面對公眾人物進行公共表達時,只需承擔較低的真實確信義務(見表2)。簡言之,傳播主體是否具有實質惡意,可通過其是否盡到與其主體身份相適的自媒體傳播注意義務來判斷。

表2 針對公眾人物的傳播注意義務
綜上所述,通過針對公眾人物的傳播注意義務標準的分析,以及反思公眾人物理論“實質惡意”規則的現實缺陷,本文認為合理構建符合當下自媒體時代的傳播注意義務標準以及以此為基礎拓展針對公眾人物的傳播注意義務標準,對于實質惡意的存有判斷是有現實意義的,同時以此也能為法官在運用“動態系統論”進行裁判時增加一些類型化的裁判衡量因素。但囿于文章篇幅和作者水平,本文只探析了基于傳播注意義務的“實質惡意”規則的適用,要想徹底平衡權利沖突,還有待于通過各類學科多角度對自媒體侵權行為進行相關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