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鋼,李興然
(吉林師范大學 文學院,吉林 四平 136000)
被稱為“美國50年代的一面鏡子”[1]的《鐘形罩》記錄了西爾維婭·普拉斯的精神疾病治療過程,是作家自身經歷的筆記本,更是戰后美國生活圖景和意識形態的縮影。《鐘形罩》完稿于1961年8月[2]8,出版于1963年,藝術化再現了美國醫學倫理發生重大轉向前的社會生活,反映了20世紀50年代醫療體系的現實狀況,預見了20世紀60年代以后的醫學倫理轉向。在此意義上,小說成為20世紀后半葉美國醫學倫理轉向的重要文學參考。
學者羅伯特·維奇以20世紀60年代為界,將醫學倫理分為“舊醫學倫理”和“新醫學倫理”[3]。新醫學倫理轉向帶來的曙光為美國醫療事業的進步提供了先決條件,為美國的醫療改革開辟了道路。雖然長期以來醫療改革并不為美國醫療會所接受,但不能否認的是,這種隨著社會發展變化而更新的醫學倫理觀念是積極的。因此,探究這一歷史階段前后作為現實鏡鑒的文學作品中的醫學倫理呈現,發掘其背后深層次的內涵是十分必要的。本文將從小說《鐘形罩》主人公埃斯特在公立醫院及私立醫院的所見所聞入手,對比小說文本中所呈現的醫學倫理的差別,考察新舊醫學倫理發生轉向之前美國醫療體系現實狀況的藝術化描繪,從而為西爾維婭·普拉斯小說闡釋的維度提供新的跨學科的可能性路徑。
小說《鐘形罩》反映了20世紀50年代美國公立醫院中舊醫學倫理體系下的森嚴等級制度與權力傾軋,藝術化地再現了醫學倫理轉向發生之前不對等的醫患關系。在主人公埃斯特因自戕行為被送入醫院接受治療后,一幅完整的美國公立醫院現場圖景便緩緩展現在讀者面前。20世紀50年代是發生醫學倫理轉向之前的重要時間節點,長期處在舊醫學倫理籠罩的陰影之下的美國醫療體系日趨崩潰。以“患者福祉”為唯一原則的工作機制導致患者自主性被忽視,由此建立起的醫患絕對對立的關系導致二者權力的不對等。醫患關系中,醫生是代表醫院的絕對權力的擁有者,患者則是喪失主體性不斷受到權力傾軋最終淪為臣服于絕對權力統治的奴隸。這種不對等的權力結構在以小說主人公埃斯特為代表的精神病患者身上表現得尤其明顯。小說中寫道:“和普通病人不同,精神病患者多數缺乏理性的溝通能力和必要的維權渠道,因而他們與醫務人員處于完全不對等的權力結構中。”[4]
首先,患者知情權的喪失是小說所展現的醫患權力不對等的重要表征。作家在小說中交代,主人公埃斯特服用過量藥物自殺未果被送入公立醫院后就成了任人擺布的玩偶。埃斯特并未像其他精神疾病患者一樣喪失理智,但在醫院中她并不對自己的真實情況具備知情權,而這些基本情況卻牢牢地掌握在作為權力主體的醫生和護士手中,甚至是醫院的勤雜工都能輕而易舉地了解真實情況。自殺失敗后,有很多人到醫院探視埃斯特,而一次又一次的探視卻并未提前告知她。在并不熟悉的男性進入病房前,埃斯特也只是從護士口中得知有訪客到來,而未能從護士口中得知訪客到來的時間、人數甚至性別,每日的輪番探訪甚至是在并未獲得她本人同意的情況下進行的。盡管護士的通知帶有一定的時間暗示意味,預示著訪客即將到來,但是護士告知的時間太遲而且埃斯特也并未同意訪客進入,因此她想要掩飾自己丑陋的雙腿也未能成功,雙腿還是暴露在了訪客的面前,這使得埃斯特感到無地自容。暴露丑陋雙腿的痛苦掩蓋了患者不享有知情權的現實問題,埃斯特并未將此怪罪于護士或醫療體系中的任何一員,而是選擇被動地接受,進而不斷讓渡自己的權利。除喪失對訪客到來的知情權以外,埃斯特也并未獲得關于自己病情及轉院相關事項的知情權。作家在小說中交代,因打碎鏡子而激怒了家鄉醫院中較為年長的護士,埃斯特被迫轉至城里醫院的特護病房,但轉院的原因埃斯特并不知情。母親對此事的回應是:“他們想讓你住特殊病房。”[5]163關于為什么住特殊病房、住哪里的特殊病房卻并無交代。在這種權力話語并不對等的關系下,作為與患者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家屬也未能逃脫擁有絕對權力的誘惑,面對這一誘惑,家屬也成為以醫生為代表的整個醫療體系的同謀。在這一權力圈層內,各種人物角色都打著追求“患者的福祉”的旗號,但患者本人卻因“為了患者的福祉”這一原則被擠壓到權力話語的最底層,成了不具有任何知情權而任人擺布的木偶。作家敏銳地發現了舊醫學倫理體系下的這一不平等現象并在小說中借埃斯特及其他患者的遭遇藝術化地表現了出來。
其次,小說中醫患權力不對等的表征還包括醫院對患者的監視。轉入特殊病房的埃斯特并沒有獲得較之前更多的知情權,反而成為被監視的對象,這種監視較家鄉醫院更為嚴格。小說中交代,醫院不僅規定醫生巡房前病人不能起床,甚至還單獨設有關病人禁閉的房間,種種做法無疑是將患者作為被監禁的對象。在醫院的小范圍內,已經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監禁與懲罰體系。醫院中的懲罰與傳統意義上的酷刑不同,并不以肉體懲罰為手段,而是以關禁閉的形式對人進行精神上的折磨。這種方式與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所展示的監獄的懲罰有著極大的共通之處。福柯指出:“禁閉、司法懲罰與各種規訓機構之間的界限在古典時代已經被弄得模糊不清,現在則趨向于消失,趨向于構成一個宏大的‘監獄連續統一體’。”[6]在福柯的觀念中,禁閉在文明進程中逐漸成了“監獄連續統一體”的一部分。在此意義上,小說《鐘形罩》中所描寫的醫院使用禁閉的方式治療患有精神疾病的患者這一行為實際上就是對“監獄連續統一體”的擴大與延續。醫院在此層面成為監獄,禁閉成為權力機構實行統治的手段,而嚴重的醫患不平等關系則導致了患者始終處于絕對權力擁有者的監視之下,受到壓迫、管制和規訓。這種代表著國家機器所進行的強制規訓“給偏離女性奧秘的女人打上瘋癲的烙印,將其隔離、囚禁在精神病院這一規訓空間之內。”[7]《鐘形罩》中醫療體系對患者的監視與規訓暴露無遺,反映出了舊醫學倫理體系的缺失所在。同時,作家有意將被規訓的精神病患者群體化。在小說中被關禁閉的患者一位是在餐桌上突然手舞足蹈的莫爾太太,另一位則是故意踢掉醫生托盤打破體溫計的主人公埃斯特。二者都是女性患者,且行為上都表現出對以醫生為代表的權力階層的反抗。但這種反抗是無效的,隨之而來的便是更為暴力的鎮壓手段。種種以暴力壓制患者并對其進行統治的手段在小說中以舊醫學倫理體系之名被展現得淋漓盡致。作家藝術化地再現了這一現實,使醫院精神疾病科不被了解的暴行昭示天下,這正是作家的丈夫特德·休斯將小說《鐘形罩》稱之為“‘增壓版’自傳”[8]的主要原因:一方面是該自傳體小說的內容含量之多增加了作家普拉斯自身的精神壓力,另一方面是自傳體小說所反映的社會現實之深刻增加了輿論對相關行業施加的壓力。因此,完全可以認為《鐘形罩》“以普通女性的文化反抗為隱喻揭示了20世紀50年代美國人的社會反叛”[9]。醫院在小說中構成了“帝國統治的行政機構”[10],以主人公埃斯特為代表的女性精神病患者群體對醫療機構的反抗在此意義上成為集體對帝國的反抗,小說的社會價值由此得到進一步升華。
再次,患者能動性的喪失是小說所呈現的醫患權力不對等的又一重要表征。與知情權的喪失不同,患者能動性的喪失帶來的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最后邊界的突破。主觀能動性被認為是人區別于動物的根本特征,而醫院中治療精神疾病患者的方式則是消耗甚至抹殺其作為人的能動性,使之消極地適應環境,最終與動物無異。作家在小說中交代,埃斯特就診的醫院采取患者共同就餐的管理方式,但精神狀態不佳或行為舉止異常的患者不被允許與大家共同就餐。在負責發放餐食的黑人把食物放在桌上后并沒有人主動打開餐食的蓋子,所有的患者似乎喪失了適應環境的能力,變得沉默而呆滯。作家在描述分發餐食的場面時,只寫到了兩個人,一位是在餐桌上正處于癲狂狀態的莫爾太太,而另一位則是主人公埃斯特。似乎其余的患者都是不在場的,他們沉默無言,以至于在這段描寫中成為被忽視的背景板,從始至終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一桌人吃飯,卻只有兩個人是“在場”的,除了小說中提到的“已經出院回家”[5]168的托莫利洛太太,沒有人愿意像小媽媽一樣替大家分發已經端上桌的餐食,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和呆滯的狀態,成為這一場景的背景板。莫爾太太在這一場景中扮演著不受控制的精神病患者的角色,而埃斯特則成了這一場景的觀察者,在觀察到所有人物行動的同時,埃斯特的視角也為讀者提供了一動一靜的對比。動的是莫爾太太以及在場的醫療體系的工作人員,而靜的則是沉默無聲被認為“不在場”的患者們,二者對比之下更凸顯了醫患關系中患者能動性的喪失。長期的精神疾病治療使得患者的能動性不斷被削弱,他們不再活躍地喊叫,不再試圖發出聲音,取而代之的則是長時間的沉默,這也是造成這些患者在敘述過程中“不在場”的假象的原因之一。小說暗示,患者的能動性的削弱與當時的治療方式不無關系,電擊療法和腦蛋白切除術等極端的治療手段使一部分病情本不嚴重的患者忘卻自我的存在,造成了二次創傷。這種被稱為“介入精神病學治療”[11]的治療方式對于患者而言是十分痛苦的,作家在小說中這樣描寫電擊療法帶來的感受:“黑暗將我像黑板上的粉筆字一樣擦去。”[5]199凡此種種問題不斷涌現,使得舊醫學倫理體系在不斷筑造維護這一體系的高墻的同時,也開始因為其作為根基的不對等的醫患關系的不穩定性開始搖晃。
總體來看,20世紀60年代前,公立醫院中舊醫學倫理體系建立起的井然秩序仍然管控甚至是統治著患者,但在權力不對等的緊張醫患關系下,舊醫學倫理體系筑起的營壘正在因其漏洞開始悄然崩塌。西爾維婭·普拉斯在小說《鐘形罩》中藝術而深刻地再現了舊醫學倫理體系崩塌的全過程,并試圖尋找一種可以寄托美好愿景的新的醫療體系載體,在此潛意識深層動機的作用下,消費需求愿望催生下代表新醫學倫理萌芽的私立醫院成為作家的重要書寫對象。
《鐘形罩》出版之時,美國醫學倫理尚未發生轉向,但普拉斯就已經在小說中科學地預見了醫學倫理轉向的可能性及最終結果。作家在小說中交代,因受到曾經同樣患有精神疾病的好心人的資助,埃斯特得以轉入私立醫院進行治療。公立醫院中權力不對等的醫患關系大行其道之時,新的醫學倫理轉向在療養院、私立醫院等消費水平較高的醫療機構已經悄然發生。
首先,患者知情權的復歸是小說所描繪的新醫學倫理轉向萌芽的首要征象。主人公埃斯特進入私立醫院后,醫院的主任來到埃斯特的病房進行探望并親切地向埃斯特介紹了本院的歷史沿革。私立醫院不僅做到了對女性的關懷與照顧,也表現出了對患者知情權的關注與重視。主任的探視使埃斯特感受到了被重視、被尊重。雖然本次探望埃斯特仍然不是欣然接受的,但醫生與患者的關系已經明顯緩和,以醫生為代表的醫院系統在此行為中放棄絕對權力而呈現出一種溫柔甚至謙卑的服務態度。作家在小說中寫道,關于電擊療法諾蘭大夫對埃斯特的承諾是這樣的:“我們不會給你做電擊治療。即使要做我也會事先跟你說清楚,我保證和你之前做的不一樣。”[5]176患者在私人醫院不僅重新獲得了知情權,而且伴隨著知情權到來的還有自主選擇的權利。小說描寫,打針前護士會詢問患者選擇打哪一邊,接受電擊治療的日子也可以由患者選定。盡管仍有大量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但私立醫院已展現出了新醫學倫理的曙光。這意味著患者將重新被視為人,以醫生為代表的私立醫院醫療體系正試圖以患者知情權、自主選擇權等權利的讓渡使患者感受到醫院對人的尊重。
其次,患者分級管理的制度是小說所描繪的新醫學倫理轉向萌芽的又一重要征象。與公立醫院簡單地按照患者的精神狀況和表現好壞來判斷是否能共同進餐不同,私立醫院實行更為明確而清晰的分級管理制度。院方根據患者病情輕重和康復進程的不同分別設置了不同的單元,對于不同情況的病人使用不同的治療方案,盡最大可能達到短時間內治愈患者的目的。同時,私立醫院也為患者配備了一對一治療的醫生,使得康復治療的方案更具有針對性。因此,相較于公立醫院醫生與患者一對多的治療方案,私立醫院的治療方案更加個性化、人性化。同樣,這種分級管理也滲透到允許患者外出的環節中。作家在小說中寫道,根據患者的康復進程,醫院會安排患者自行外出,使患者重新融入社會。私立醫院的這一制度將精神疾病患者重新視為人,而非被監禁、被圈養的動物。使人之為人的社會性得以復歸,這使得新醫學倫理轉向的萌芽在私立醫院中顯得更為堅實。另外,小說交代,這種分級管理制度還滲透到了患者的主治醫生分配上。作家雖然沒有明確交代主治醫生的分配方式,但可以看到負責埃斯特的主治醫生諾蘭大夫是一位女性。選擇與患者同性別的醫生是對患者關注與照顧的表現,更是建立醫患互信的可行手段。在此意義上,諾蘭大夫不再是對患者實行權力傾軋的院方代表,而是與患者緊密聯結的醫者。學者費雷特·盧克在《〈鐘形罩〉中的性別與社會》一文中曾指出:“科學、醫學和精神病學,它們形成了一個連續體,通過它,一個由男性管理的社會削弱并控制著女性。”[12]醫療行為在此成為男性社會對女性的控制和壓迫的象征[13]。而作家交代私立醫院中埃斯特不再由男性醫生負責治療,可見男性管理的社會對女性的控制和削弱在新醫學倫理轉向的萌芽中得到了緩解。因此,有評論家將《鐘形罩》中諾蘭大夫這一人物角色的出現概括為“一種治療和解放的手段”[14]。普拉斯借小說中諾蘭大夫這一形象的設計巧妙地展現了私立醫院不同于公立醫院的醫患關系,描繪了女性在權力不對等的關系中解放出來的美好藍圖。可以說,小說《鐘形罩》獨特的意義與價值之一就在于,它通過埃斯特的感受展現了兩種性別的醫生對待女患者的不同模式,以此指明了女性走向自由和重構獨立身份的道路[15],也標志著新醫學倫理轉向萌芽中實行患者分級管理、個性化管理方式的成功。
再次,私立醫院的人文關懷成為小說所描繪的新醫學倫理轉向的第三個重要征象。與患者之間僅隔著一層簾子、四處都由鐵質欄桿圍著的條件簡陋的公立醫院里冷冰冰的特殊病房相比,私立醫院的病房則寬敞得多。作家在小說中這樣描繪私立醫院的病房:“有衣櫥、五斗柜、桌子、椅子以及印有代表卡普蘭樓名稱首字母的藍色大C的白被單。”[5]181私立醫院不僅有著更為寬敞的獨立病房,還有著更為體貼入微的關懷。小說中寫道,為了避免埃斯特在接受電擊治療前因為曾經的治療創傷記憶而緊張導致無法安心休息,諾蘭大夫沒有選擇提前通知她,而是在第二天即將開始治療時才告知埃斯特并攬著她的肩膀不斷安慰她。不僅是寬敞的病房和體貼的關懷,私立醫院中還有著較公立醫院更為豐富的娛樂生活,有鋼琴、報刊等供患者彈奏、閱讀。通過小說中的上述描寫可見,私立醫院試圖營造出一種更具有生活氣息的氛圍,而這種生活氣息在舊醫學倫理體系下是無法實現的。雖然在小說中私立醫院已經開始出現新醫學倫理轉向的萌芽,但不容忽視的是舊醫學倫理仍根深蒂固地在醫療體系中存在著。與公立醫院中森嚴的高墻不同,等級制的“監獄連續統一體”的內核以另一種形式被包裹在私立醫院柔軟的陽光中。在此意義上,私立醫院在某種程度上仍是“監獄連續統一體”的延續與擴大,但在長期受到監視、內心已然麻木的患者眼中卻更加能夠被接受。作家在小說中交代:“離開貝爾賽思的人就可以重回工作崗位,重回學校,重回家庭。”[5]190埃斯特在了解到私立醫院的分級管理制度時,一度表現出了對出院重新回歸到日常生活的渴望和羨慕。與在公立醫院中整日渾渾噩噩,不考慮時間、不考慮天氣的生活相比,這種在私立醫院中被“監視”的日子反而更加有生活的實感。因此,在私立醫院接受治療的過程中,埃斯特事實上并未將其看作是束縛人自由的牢籠,反而將其視為回歸正常生活的跳板。這不僅意味著埃斯特已經接受了精神疾病患者應該被監管的現實,而且也反映了人文關懷在醫療體系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雖然小說中描寫了私立醫院新醫學倫理轉向的諸方面征兆,但作家對醫學倫理維度的思考并未就此停止。公立醫院與私立醫院的對照、普通患者與精神疾病患者的對比,這一切將讀者引向了一個更深入的新問題,即新舊醫學倫理之爭是否只存在于精神疾病患者的治療之中。而對該問題的進一步思考將引發更本質的問題——“人之為人”的最后邊界在哪里,這也是小說《鐘形罩》值得關注的焦點之一。
《鐘形罩》中普拉斯筆下舊醫學倫理表征與新醫學倫理萌芽之間張力的呈現既是現實社會的藝術再現,也是深入探討醫學倫理維度這一命題的重要參考。在該命題的統攝下,“人之為人”的邊界成為新舊醫學倫理之爭的重要旗幟。正如《鐘形罩》中所展現的那樣,無論是公立醫院還是私立醫院都打著“為了患者”的旗號。縱觀美國20世紀60年代醫學倫理轉向始末,不難發現“患者福祉”是很難繞開的關鍵詞,但舊醫學倫理體系下患者作為醫學倫理范疇中的“人”的身份卻并未受到應有的重視。在醫學倫理發展進程中,疾病與人即患者本身的聯系一度斷裂。學者理查德·扎納爾在《醫學倫理的前沿》一文中指出:“我們面臨著嚴重的異化和非人性化,因為這正是這些事情導致了醫學知識的顯著進步。”[16]普拉斯在小說中展現出了這種醫學技術的進步,列出了諸如電休克療法、麻醉藥、胰島素、腦白葉切除術、子宮帽等一系列新型現代醫療科學技術[17],并藝術化地再現了科學進步所帶來的以治療疾病為目標導向,卻忽視“人之為人”的存在、并將人“物化”的行為的發生。在患者被認為是疾病的載體而“物化”后,患者對這一變化的被動接受進一步導致了人與人之間關系異化的發生。在既往的小說研究中,“自我異化”“男女關系的異化”和“母女關系的異化”[18]受到廣泛討論,但疾病與患者、疾病與醫生、患者與醫生之間關系的異化卻明顯被忽視,事實上,這些關系也需要特別關注。
首先,小說中人的異化以疾病與患者個體聯系的斷裂為表征。醫療體系工作者在研究疾病治療中不斷與患者失去聯系,疾病機制的研究不斷擠壓甚至吞噬醫生對個體患者的關懷,這種情況不僅表現在精神疾病治療過程中,還表現在普通疾病治療過程中。小說這樣描寫埃斯特到男友巴迪工作的醫院參觀的場景:“幾個病人坐著輪椅被推上講臺,被問了幾個問題,又被推回去,接著放彩色幻燈片。”[5]57這是一場關于鐮狀細胞貧血癥的講座,患者作為可以言說疾病的對象化的教具被推上講臺,又離開講臺。在作家冷靜的敘述中,患者作為“人”的性質被淹沒在作為疾病載體的“物”的性質之下。此時并沒有任何參與講座的人認為這一行為不妥,甚至患者本人也并未做出任何反抗行為。小說中的這一場景揭示了人的異化而不自知,也諷刺了舊醫學倫理體系下醫療工作者的冷漠。
其次,小說中人的異化又表現為疾病與醫生個體聯系的斷裂。醫生在醫院中所執行的工作不再是個體的人的工作,相反他們機械地了解疾病并治愈疾病。作家在小說中交代,當埃斯特進入公立醫院并第一次在醫院外草地上休息時,很多醫生都走過來,像走流程一樣與埃斯特母女打招呼,其中一位甚至留下來試圖記錄埃斯特所說的每一句話。然而在來來往往的醫生中并沒有人真正關心埃斯特的疾病,醫生們的最終目的并非徹底治愈埃斯特的精神疾病,而是為了完成打招呼和記錄對話的流程。在醫院的范圍內,醫生和患者作為個體的人都在不同程度上發生了異化,醫生異化為處理疾病的機器,而患者則異化為疾病的載體。隨著治療疾病這一目標在治療過程中被不斷放大,人的生存空間被擠占,人不得不異化成為疾病的附屬品。學者基思·韋魯在《病人也是人》一文中表達了自己對該現象的不滿:“這就是這個行業致力于獲得經濟利益的一個例子嗎,而不是像他們所說的那樣,為了病人的福祉?”[19]這種異化現象在這一時期的美國屢見不鮮,甚至不被身處其中的人所察覺。在治療疾病的巨大利益的驅使下,人對疾病的關注被不斷放大,作為個體的人的存在卻被忽視,嚴重的異化由此發生。
再次,小說中人的異化還以醫生與患者聯系的斷裂為表征。醫生與患者是醫患關系中最基本的兩個要素,本應是聯系緊密的兩個個體。在加速變革的時代,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異化卻取消了這種緊密的聯系。在患者成為疾病的載體,醫生成為醫療體系中的一環的情形下,醫患關系也發生了改變。作家在小說中寫道,在埃斯特即將出院的時候,進行過腦蛋白切除術的瓦萊麗這樣評價出院面試:“根本就是做做樣子。如果他們真打算讓你出去,你就能出去。”[5]225已經切除了腦蛋白的瓦萊麗是醫患關系中唯一清醒的人。借瓦萊麗之口,作家道出了精神疾病治療過程中醫患關系的真相,即醫生的真正目的并非治愈患者,而是將患者作為換取經濟價值的載體。當一位精神病患者被允許回歸正常生活的時候,也就意味著其經濟價值對醫院或療養院來說已不再具有吸引力了。因此,出院面試作為整個治療流程的最后一步,只是不得不完成的一個由醫生進行主觀判斷的儀式而已。大衛·卡普在《抑郁癥的辯證法》中指出,精神疾病患者在臨床深入交流中都包含著一個始終如一的主題就是人際關系[20]。而醫生作為患者在醫療體系中最為緊密的人際關系的一環,并沒有為患者提供相應的正向反饋,反而將患者視為經濟價值的來源。至此,醫生以及背后的醫療體系以治療患者疾病為手段,以榨取患者的經濟價值為目的的行徑已經全然暴露了。
縱觀整部小說,作家在新舊醫學倫理張力中試圖思考并回答“人之為人”的邊界這一問題,然而在舊醫學倫理體系牢不可破的森嚴壁壘中,新醫學倫理轉向的萌芽也未能針對這一問題給出完滿的答案。盡管如此,小說《鐘形罩》中所展現出的對于人與人、人與疾病、人與醫療體系關系的重新思考仍是十分有益而必要的。
文學作品反映時代和社會風貌,在小說《鐘形罩》中普拉斯雖然未能對“人之為人”的邊界這一問題進行明確解答,但是她的創作仍表現出了舊醫學倫理體系下女性的掙扎與“試圖突圍”[21],仍預見了美國醫學倫理轉向所體現的科學之處。誠如學者羅伯特·斯科爾斯所言,《鐘形罩》是“關于這個國家在50年代的樣子,以及關于它如何失去理智并重新恢復理智的樣子”[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