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奇
內容摘要:安徽實力派作家許春樵的新作,長篇小說《下一站不下》講述了底層小人物宋懷良20余年的個人奮斗史、精神史、情感史和心靈史,揭示了我們這個時代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內在矛盾,體現了時代環境下,知識分子對人文精神的堅守。
關鍵詞:許春樵 《下一站不下》 理想主義 人文精神 知識分子
寫中國當代的現實,揭露中國當代的文化和社會問題,提供關于理想人生的合理想象是中國當代文學尤其是小說需要扛起的重任,這就需要作家和文人高度自覺的救世理想和純粹的人文精神。在今天高度市場化和世俗化的大眾文化消費環境中,真正優秀的文學嘗試應該堅持人民立場,發揚理想主義精神,艱苦地探索時代的問題和矛盾,許春樵的新作《下一站不下》似乎正是這一文學嘗試的結果,不管成功與否,起碼是一次可貴的探索。
一.“人文精神”的堅守
繼“男人系列四部曲”:《放下武器》《男人立正》《酒樓》和《屋頂上空的愛情》之后,處于寫作“高峰狀態”的許春樵筆耕不斷,在最近完成的長篇小說《下一站不下》(2021年12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正式出版)中,作者以40余萬字的篇幅,講述了國營無線電廠下崗電工宋懷良20多年間與四個女人的情感糾纏,以及事業、生活上的盛衰榮辱。作者表示:這部小說不僅為讀者講述了一個“好故事”,更重要的是引導我們探索故事背后的時代的,社會的,現實的因素。在我看來,這部作品延續了許春樵一貫堅守的“純粹的知識分子”立場,這是最為難能可貴的地方。在這個高度“物化”的時代,金錢和權力無孔不入,在眾多的誘惑,機會,利益面前,作者沒有放下對人文精神的堅守和知識分子立場的執著,他固執地堅持和相信“正義”、“良知”、“道德”和“理想”在人生中的分量和對于靈魂的重要性,小說高度詮釋了作者的創作初衷:“創作就是白日做夢,夢想有那么一個理想中的世界能安放人們的靈魂”①。
在具體的進入這部作品之前,我們有必要對90年代以來知識分子的分化和“人文精神”的失落有一個大致地了解。1993年王曉明等人在《上海文學》上發表了《曠野上的廢墟——文學和人文精神的危機》尖銳地批評了當下的文學和文化現狀,王曉明指出,當前文學危機已經非常明顯,文學雜志紛紛轉向,新作品質量普遍下降,有鑒賞力的讀者日漸減少,作家和批評家紛紛下海,一股極富中國特色的“商品化”潮水幾乎將整個文學界連根拔起,這個社會上的大多數人,早已對文學失去了興趣。②站在當下回望當年的歷史,可以清楚地看到,90年代是中國文學和文化深度市場化的時期,其中各種文學、文化潮流有意或無意地參與了“解構”人文精神的創作實踐:“先鋒小說”以“形式”的迷宮放逐意義和價值的追尋和探索,“新寫實小說”作家以“零度介入”還原生活的本來面貌,放棄了對于崇高價值的追尋和對于美好事物存在的可能性的探索,“后現代主義”思潮的興起,確認了“消費化”,“感官化”的合法性,尤其是以王朔為代表的“痞子文學”更是用虛無主義的調侃消解了人類的一切信仰,理想和良知,將人建構為一個實實在在的物質的和欲望的個人,王蒙的《躲避崇高》一文影響甚大,文中他公開為王朔式的“玩文學”辯護,他對“五四”式的救國救民的文學不以為然,認為持“救世文學”立場的作家“實際上選擇了先知先覺的‘精英立場”,③而王朔式的“褻瀆神圣”,“躲避崇高”的“玩文學”反而是真實的,它起到了揭露“偽道德”和“偽崇高”的真實面目的效果。在這樣的文化潮流沖擊之下,我們才可以更加深入的領會許春樵以及他的小說《下一站不下》的可貴之處。一言以蔽之,《下一站不下》的突出價值就在于其對“人文精神”的守望,這主要體現在小說堅持了從居弱勢者\被壓迫者的角度看問題,關注他們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呼喚了對人的重新信任,表達了對“人心”中“善與美“的向往;強化了當代知識分子普遍缺乏的人文精神和“救世”理想。
二.普通人婚姻和事業的困境與突圍
《下一站不下》這部小說為小人物宋懷良設置了重重困境,故事也是圍繞這個小人物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兩條線索展開敘述的,這其中,每一次對困境的突圍都是一次底層人民道德理想的勝利。宋懷良的第一次困境發生在故事剛開始的1992年,這一年集體經濟的形式徹底成為過去,宋懷良所在的國營無線電廠正式倒閉,生活緊巴的宋懷良除了五里井一間破漏的平房和死去的父親留下的債務以外,一無所有。就在這時他遇到了充滿理想主義光輝的吳佩琳,吳佩琳用自己近乎瘋狂的愛點燃了窮小子宋懷良的人生。作者有意拉大吳佩琳和宋懷良在世俗生活中的差距,吳佩琳是廠長的女兒,家境相對優越,人長的漂亮,而且已經考上了“江南工業大學”,前途一片光明,在世俗的眼光里她是讓人羨慕的對象,在別人眼里她“人長的好,命又好,好事都讓她一個人占全了?!?/p>
但是作者就是讓這樣一個女孩子愛上了“一無是處”的宋懷良,而且愛的瘋狂,愛的熱烈,何以吳佩琳會如此癡迷的愛上宋懷良良呢,小說是這樣敘述的:“宋懷良和所有男人不一樣,老實得見人膽怯,膽怯得讓人心疼,他是一個無權無勢的人,沒有攻擊性,看上去就像一麻袋糧食一樣讓人踏實放心?!?,“他是第一個讓吳佩琳放松警惕的男人”。④吳佩琳選擇和宋懷良戀愛結婚頂著巨大的世俗壓力,為了和宋懷良結婚她幾乎拋棄了所有:放棄了升學的機會,放棄了年少有為的郭凱,甚至和父親斷絕了關系。這是純粹出于對“人心”的信任而產生的愛,是剝離了其他一切外在因素的人與人之間靈魂與靈魂之間信任與相愛,作者正是以這種純粹的,純潔的愛情來化解宋懷良的第一個人生困局,拯救宋懷良的人生的。
擁有了幸?;橐龅乃螒蚜?,事業也取得了巨大成功,隨之而來的金錢和欲望的洪水猛獸讓宋懷良陷入了另一個更為復雜嚴峻的困境。如果說第一次困境僅僅是因為物質的匱乏導致,那么在事業大獲成功物質生活有了保障以后人生就徹底擺脫困境了嗎?顯然問題沒有那么簡單。宋懷良面對的是更加嚴格的時代環境物質和欲望對于靈魂的吞噬,作者將底層人物宋懷良放置于金錢、欲望和道德、良知的對立處境中,通過揭示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復雜關系向我們展示了這個時代所有問題的癥結和復雜性,正如有評論家指出的:他意圖通過一個人的“創業史和奮斗史”,寫出一個“時代的物質生活史”,還原一個“時代的精神史和心靈史。⑤在渡過了人生的第一道難關后,宋懷良在商業大潮中如脫韁的野馬般一發不可收拾,成為了當企業家的代表——裝修施工隊發展為集團公司、成立建材商場、創辦網吧。賺錢如探囊取物般容易,然而,宋懷良的生活并沒有就此一帆風順。作者通過展現宋懷良內心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的痛苦掙扎,在時刻提醒我們,看似依靠個人奮斗取得的成功其實不是宋懷良的個人成功,也不是人生終極意義所在,而是這個時代對何為“成功”的塑造的結果。物質化的時代已經大大窄化了普通人對人生意義和人生價值的想象:開豪車,住豪宅,抽好煙喝好酒,游戲享受的生活就是唯一理想的生活,欲望的放縱是人生的合理追求。但是,人是有靈魂,是要為靈魂而活著的,這樣,來自于民間的正義,底層的道德感和良知,讓宋懷良堅守住了道德底線和靈魂的最后防線,也讓他成為了吳佩琳心目中的那個“和所有男人不一樣的男人”。宋懷良的“不一樣”體現在諸多方面,如重義輕利,重感情、輕錢財:給包括趙超在內的曾經幫助過自己的街坊鄰居、同學朋友提供無償的幫助,對待曾經背叛和傷害過自己的人,宋懷良也是“仇將恩報”,他給曾經拋棄過自己的前女友汪曉婭開支票,幫助其擺脫了賣淫女的身份,重新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他幫助曾經誣陷過自己,導致自己坐牢的陳琦開燒烤店重新生活。等等無不體現其“君子喻于義”的儒家思想傳統,表現了“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君子風度;道德忠誠:宋懷良對婚姻愛情一直是忠誠的,即使在各種欲望的引誘下他也沒有在身體上和除吳佩琳以外的任何人發生關系,他和吳佩琳一樣絕對堅持身體和精神充分忠誠的婚姻;善良堅忍:“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宋懷良在在人生中最為貧窮的一段日子里沒有放棄生活的理想和信心,他努力工作還債,拼命掙錢讓妻子能夠過上好日子,后來事業做大,對于妻子的不理解和誤會宋懷良寬容忍讓,對公司的員工宋懷良沒有絲毫老板的架子,宋懷良正如他的名字一樣始終懷著善意對待生活中的每一個人。
那么,擁有如此閃光品質的人為什么沒有辦法過上理想的生活?故事最后的宋懷良夫妻不和彼此憎恨,公司破產多年的拼搏和奮斗付之東流。這就是作者為我們揭示的時代和人生的悖謬,在宋懷良人生的悲劇背后“一種其實存在著致命缺陷的社會文化機制恐怕理應為他的腐化蛻變承擔更為重要的責任?!雹匏螒蚜紱]有和這樣的社會文化機制深度配合,他用底層人的良知和道德對抗著靈魂的塌陷,最后以殉道者的姿態,用死亡來突破人生和時代的困境,最終完成了靈魂的救贖。宋懷良的“死“在象征的意義上意味著更高尚的“生”,所謂“向死而生”,這個“生”在作品中不是虛無縹緲的存在,而是妻子吳佩琳的重生。小說在結尾處給我們設置了一個戲劇化的結尾,在吳佩琳已經認為肝癌晚期的自己無藥可救的時候,她抱著試一試的心理去上海的“華東醫院”做了一次檢查,結果出來以后醫生告訴她:“你不是肝癌,是肝部囊腫,影像學顯現有感染病灶。問題不大,吃點抗生素就沒事了,不要勞累,平時注意休息就行了”。這是作者最后為時代下的一個注腳,他是給人性和靈魂留下的一個光明的尾巴,它為“人找到了活著的理由”“為人性的歸屬做出起碼的努力”⑦,在這個“作惡無罪,作假無愧”的時代,為“人心”,為人的“道德”和“良知”做了證明。這是宋懷良更是作者面對人生困境所做出的選擇。
三.知識分子的使命感
縱觀整部小說,除了敘述主人公宋懷良的人生困境這一主線之外,還有一條副線,那就是敘事者“我“的采訪過程和寫作經歷。小說開頭,文化局長讓“我”寫一部正能量大戲,并且向我承諾:“如果拿了大獎,你的位子就好解決了?!保c此同時,“恒達地產”孫總讓我寫宋懷良電視劇,并且霸氣地許諾:“30集,我給你120萬”。而我的回答卻是:“合同先放一放,我得先去采訪,深入了解一下這個人!”。在第六章《年關,一道鬼門關》的一開始,孫總要求我“這部電視劇里一定要加入五里井、恒達的戲,比如五里井拆遷,宋懷良不跟開發商漫天要價?!蔽覅s感到:“這就像我要去河里捕一條魚,結果捕到手的是一只鴨子”。第八章和最后一章開頭再一次簡短地敘述了“我”和“局長”以及“孫總”的故事,和前面一樣,他們都對“我”的創作提出要求,而“我”都沒有答應他們的要求。直到小說的最后:我采訪的內容嚴重偏離了局長的主題策劃,也在孫總設計的光輝道路上全線脫軌”,于是,最后我聽從了出版社朋友的建議:“不要寫戲,也不要寫電視劇了,你寫一部小說吧!”。
這種“復式結構”的設計絕非可有可無,“復式敘述”的結構技巧,讓“我”的故事和宋懷良的故事形成了對比,產生了一種文本的內在張力,使得作者的救世意圖更加突出,許春樵曾經說過:“我寫小說除了熱愛和癡迷于小說,還有就是害怕受到現實的傷害,是對當下生活的逃避;與其說是我選擇了小說,還不如說是我逃到了小說中避難。寫小說很獨立,不需要與人周旋和合作,我在寫小說中不僅獲得了精神自由,更獲得了心靈安全?!雹?,在這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現實就是“孫總”和“文化局長”,他們分別代表著金錢和權力,“我”在現實面前并沒有低頭,沒有和他們合作,并且最終以小說為憑借找回精神的自由,借助于這樣一條敘述線索,作家在知識分子層面保持了知識分子靈魂的高潔,堅守了知識分子心靈的高地,斬獲了精神的勝利,體現了時代環境中,知識分子應有的使命感和擔當。
四.并沒有結束的小說
從小說故事層面上看,隨著宋懷良的突然死亡,故事已經結束了,但是在“救贖”和“救世”的意義上小說并沒有真正結束,或者說許春樵的文學探索還遠沒有結束。故事的結尾作者安排“我”以文學的方式對抗世俗世界金錢和權力的脅迫,張揚了人文精神的價值,而宋懷良最后只能用死亡來擺脫物質社會的精神困境,完成靈魂的救贖。這顯示了在強大的現實面前,作者的態度是固執的,固執的堅守道德和良知的陣地,同時也略顯無奈和痛苦,無法在現實生活中找到通向理想的切實可行的道路。其實,文學的最高目標:“不是將理想掛到某個遙不可及的遠處,而是相反,破除理想和現實的機械二分,打開現實,從中發現通向理想的切實的道路”。⑨理想和現實的機械二分,可能會嚴重限制我們想象世界的方式。在文學中我們不應該把理想推向那個遙不可及的遠方,把人的精神和靈魂與肉體進行二元對立式的區分,這樣做的結果是,在強調精神高貴的同時也為肉欲的放縱和泛濫,為世俗生活中種種不合理、不道德的事物保留了生長發育的的土壤。在《下一站不下》這部小說中,我們看到了作者的努力,他努力在探尋我們這個時代精神生活和物質生活之間的關聯,試圖解決兩者之間的矛盾,然而,直到小說結束作者也并沒有給我們一個明確的答案,或許答案作者還在尋找,只不過可能是在下一部作品中了。
注 釋
①汪楊,許春樵:《救世的妄想——許春樵訪談錄》,《小說評論》2012年第5期,第71-75頁。
②王曉明,張宏,徐麟,張檸,崔宜明:《曠野上的廢墟——文學和人文精神的危機》,《上海文學》1993年第6期,第63-71頁。
③王蒙:《躲避崇高》,《讀書》1993年第1期,第10-17頁。
④許春樵:《下一站不下》,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10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⑤參見網址:https://xw.qq.com/cmsid/20220228A09VFW00.
⑥王春林:《一部透視靈魂的尖銳之作——評許春樵長篇小說<放下武器>》,《文藝爭鳴》2003年第5期,第82-85頁。
⑦許春樵:《我們離真正的小說很遠》,《藝術廣角》2014年第1期,第93-96頁。
⑧許春樵:《我寫小說——自述》,《小說評論》2012第5期,第67-70頁。
⑨王曉明等:《中國現代思想文選(上)》,上海書店出版社2013年版,第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