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磬
幾片寬寬長長的蘆柴葉子,逐個順條上下拼接。女孩搖頭晃腦地說:喏,這是我的大運河,蕩漾著碧波。
接頭處,壓著鎮(zhèn)紙、魔方、印章之類,不按印章我也知道:京杭大運河是中國的。
沒有躊躇,火柴盒拿來了,以空火柴盒的抽屜拼成駁船,一只又一只,掛靠在硬紙折的機船后。
在幾片蘆柴葉子的航道里,鵝鴨、魚群、檣帆,畫在彩紙上。哧溜一下,南北、古今就通了,女孩的目光就遠了。
耳畔似有數(shù)聲汽笛,那遠方煙水蒙蒙……
像超越時空的意識流,話梅干、核桃仁做的氣墊船、快艇,瞬息把女孩的大運河,帶進童話里。
砌磚封瓦,四白落地,再配上電氣水暖,就是一個舒適的家了。
她一踏進門,隨手三抓兩撓,抓著了他,把他關了進去,他居然整天還笑瞇瞇的。嘿嘿,一日三餐,葷素結合,營養(yǎng)搭配。縫洗漿補,針頭線腦,無微不至嘛。
他進門,出門,都是由她把門:她似乎生怕后面追來一個艷麗的“第三者”。
他也訓練有素了:萬人寵不如一人懂。
他因為閱讀,雙眼望得到一點點歷史,也望得到一點點未來——所有傳統(tǒng),都向未來看齊?
他,不用說有點神氣活現(xiàn),有著用不完的精氣神。她一有時間,就把他當成窗。她在窗外,搖晃楊柳枝,到黃昏,放牧一只只螢火。
在湖風吹送的小城。在細雨霏霏的小鎮(zhèn)。
更遠,則是在幸福戰(zhàn)栗的北茶村。
從前,她手提一包紅柿子,前來拎取他的口感心暖。她身上的裙裝,燃燒著火焰的飾紋。
當他的心臟跟著起火時,她已故意走遠。救火的人,一個都沒有。他只有自救。從此不能自拔。一直到三十二年后,某月某日,她默默地解下胸前玉佩,摘下戒指,與門鑰匙歸并在一起,放在他飯廳桌子上,落淚而去……
他已過了中年,不可能用一把火,將自己燒成灰燼。
不要誤會,這把火,不是別的火,是他對文學的魔怔:他越寫越不著調(diào),有時兩三年只見刊幾首小詩……
回到這個夏天,從她眼中,他再次發(fā)現(xiàn)微火,他的心頭,全都是柴草堆滿。
仿佛又回到了幸福戰(zhàn)栗的北茶村:她剛從蒸屜出來,頭發(fā)濕漉,晚浴后的浴露之香,細細升騰。
坡地上風吹,山芋藤子紅紅的,一壟壟的山芋藤碼在坡地上,厚匝匝的。
坡上扒山芋,藤底下拽地雷,地雷一串串,硬篤篤的不是吹。
婦女們扒到山芋,扔在坡野,一大堆。
娃兒扒到了,揩揩塞進嘴,一直啃到肚子脹,腮幫子疼。也不管屬誰家的,專門挑個大的,在山芋堆前扔著玩。小的掰斷了,冒出漿汁是白色的。
有個大嫂說,你們這些細小伙,看就看吧,看到啥啦?
——大的,硬如牯牛屁股下的,叫啥?細的,紅似公狗肚子下的,又叫啥?
牛卵子。狗膫子。
一伙細伢子笑得前仰后合,都說她是女流氓。
荷塘里,風荷搖曳,或南或北,忽東忽西,不是一條線,而是一大片。這豐美的世界里,圓帶圓,圓托圓,圓上舉圓,圓外加圓,把偌大的綠色家族,支撐得芳馨而有陣勢。
紅花蓮子白花藕。此時,所有長荷、短荷,皆為拱衛(wèi),守護在芙蓉浦里,欲為家族盛事即將到來,竭盡綿薄。
荷塘里的大事:上有蓮蓬下有藕。
咱思量過,白藕在形態(tài)上不是像魚鰾嗎? 也許往世前生,一尾魚暢游,一頭扎入泥淖,魚鰾變成淤泥中的白藕,帶著不受阻礙的天性,漸漸壯實……
八月所見到的蓮蓬,人們就叫它“壺嘴蓮”了。壺嘴的眼孔里,端坐著一個個蓮子,蓮子的嘴頭子是青色的。此時它太脆嫩,只可觀賞,摘掉它則是暴殄天物。
荷塘里的水,現(xiàn)出銀閃閃的細鱗的光,始終清亮得照見人影,直到蓮蓬熟了。
大批蓮蓬的頭勾著,臉在側(cè)影里發(fā)黃,似因傾聽而緘默。
蓮蓬老熟。那沉穩(wěn)的靜氣讓我發(fā)呆。
老熟的蓮子像蟲蛹,包裹的外皮,不薄不脆,是一種皮鞘,很堅實。這么說,蓮子就是甲胄之軀嗎? 而蓮蓬是其駐扎的營盤?
銅綠的蓮蓬,壓不住西風。
它在西風中挺立得這么高,委實不容易。它要結出的種,從青青嫩嫩到白白胖胖,成熟時的至韌,指甲都難以掐破,可以保存萬年而不泯滅。蓮蓬朽敗,仍有密實稠厚的綿性,只是不能繅絲。
最終抱不住一窩的老蓮,歸其所歸。蓮落,沉泥。蓮蓬空了,黑掉了,干癟成那樣了,還挺立在水中央。
其間,倒可能被淘氣的小童摘了去。
蓮子是荷之家族的第幾代? 那小童又是小童家族的第幾代? 興許蓮子輩分比小童要高出若干代呢!
辛稼軒有一句“溪頭臥剝蓮蓬”,小童剝蓮蓬,居然以臥著的姿勢,怎見得小童不講理了? 小童特別會反詰:“那上面又沒有刻著屬于誰家的字。”
犟嘴!
所有的荷都不忿。
乖乖!你再看小童——
小童摘蓮蓬的那雙手,活泛而靈動。
“要問寫荷誰至性,平生佩服朱自清。”
妻說我名字中雖也有個“清”字,但是此“清”非彼“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