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記》師徒四人的“易象”

杜 凡

（北京工商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037）

吳承恩精通易學，他以邵雍的《皇極經世》為《西游記》開篇：

蓋聞天地之數，有十二萬九千六百歲為一元。將一元分為十二會，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之十二支也。每會該一萬八百歲……《易》曰：“大哉乾元！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1]1-2

《西游記》書中隨處可見《周易》的義理、象、數，其中的卦辭、大象辭、彖辭，作為《周易》的明顯內容較容易辨識，而易象則少有人留意。其中師徒四人與易經中的四陽卦（震坎艮乾的三爻卦與六爻卦）的卦象與義理具有一一對應的聯系。這種聯系可能是作者的潛心設計，也可能是一種巧合。若是一種匠心設計，則說明基于《心經》為內核的《西游記》與《周易》確實是可以相通的；若是一種巧合，則更可以說明《心經》和《周易》有一種天然的相通、必然的相遇，正是儒釋道“三家乃一家”的佐證。師徒四人是《心經》的“佛象”，師徒四人也是易學“震坎艮乾”的“易象”，比較兩種“象”，“佛象”與“易象”互觀，則別有趣味。

一、孫悟空的“震卦”之象

以陰陽為分類標準，八個三爻卦可以分為四個陽卦與四個陰卦。四個陽卦為乾震坎艮，從邏輯的角度，四個陽卦的義理是總分關系：一個總卦（乾卦），三個分卦（震坎艮）。從家庭之象的角度，乾為父，震坎艮為子。易經以陰陽為邏輯起點，陽性為動，陰性為被動（1）。其“動”之過程，又可由四陽卦（八卦之三爻卦）依序演進。其中“乾卦”為“動”的總論，“震坎艮”為“動”的分解。這個“動”包括發動（震）；動中的陷（坎）；動終的止（艮），三卦（震坎艮）為“動”之分解，合起來為“動”之健（乾）。需要注意的是《周傳》象傳論陽的“動”，重點不是從物理學之“動”來論，多是從“心”動來講。從“心動”的角度，震卦表示心的啟動、發動、動之初。坎卦為動之中；艮卦為動之極。從《周易》的角度來看，《西游記》中的師徒四人分別對應八卦中的四個陽卦：孫悟空對應“震卦”；豬八戒對應“坎卦”；沙僧對應“艮卦”；唐僧對應“乾卦”。我們首先從孫悟空的震卦之象來分析。

首先，孫悟空的出生暗喻著“震卦”從“艮卦”而來。《西游記》這樣描述孫悟空的出生：

那座山，正當頂上，有一塊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圍圓。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圍圓，按政歷二十四氣。上有九竅八孔，按九宮八卦。四面更無樹木遮陰，左右倒有芝蘭相襯。蓋自開辟以來，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感之既久，遂有靈通之意。內育仙胞，一日迸裂，產一石卵，似圓球樣大。因見風，化作一個石猴，五官俱備，四肢皆全。[1]3

“那座山，正當頂上，有一塊仙石”之“山”，乃艮卦（三爻艮卦）之山；“有一塊仙石”之“石”為艮卦九三陽爻。陽爻處艮之極，靜極則動，下而為震卦，艮震相綜也。故，孫悟空乃從石而生，即震從艮生。

其次，孫悟空的修行始于恐懼，合著“震，洊雷，君子以恐懼修省”之理。在《西游記》中，孫悟空是這樣醒悟的：

美猴王享樂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載。一日，與群猴喜宴之間，忽然憂惱，墮下淚來。眾猴慌忙羅拜道：“大王何為煩惱？”猴王道：“我雖在歡喜之時，卻有一點兒遠慮，故此煩惱。”眾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歡會，在仙山福地，古洞神州，不伏麒麟轄，不伏鳳凰管，又不伏人間王位所拘束，自由自在，乃無量之福，為何遠慮而憂也？”猴王道：“今日雖不歸人王法律，不懼禽獸威服，將來年老血衰，暗中有閻王老子管著，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住天人之內？”眾猴聞此言，一個個掩面悲啼，俱以無常為慮。只見那班部中，忽跳出一個通背猿猴，厲聲高叫道：“大王若是這般遠慮，真所謂道心開發也！如今五蟲之內，惟有三等名色，不伏閻王老子所管。”[1]7

美猴王于“喜宴之間，忽然憂惱，墮下淚來”，對生命的無常突生恐懼，“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住天人之內？”孫悟空的這一醒悟正如忽聞驚蟄時的一聲春雷，開始蘇醒，走上新生。此正是震卦之驚蟄、驚雷、蘇醒之象。“大王若是這般遠慮”正是震卦之初九“震來虩虩，后笑言啞啞”的理與象。孫悟空是從這次的“恐懼”之后，開始了“前往”靈臺方寸山的“悟空”修行。所謂的“前往”也只是語言相，雖是遠隔千山萬水，實未走出花果山一步，因為，靈臺方寸山還是內心而言，“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所以，無論是美猴王的千山萬水去靈臺山學道，還是孫悟空十萬八千里到靈山求佛，都還是心的“修省”，是內在的反省。所以，美猴王在宴樂中的驚醒，正是震卦的“驚蟄”之象。易經中的震卦的恐懼就是佛教所謂的發心。發心甚難，震卦著重闡述這個修行之心是如何發動起來的。《易傳·象傳下》認為“洊雷，君子以恐懼修省”，人立志修省成為圣人的動力源于恐懼。中國人常用恐懼來勸導人們學習、修省，“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孫悟空被封為“斗戰圣佛”，所謂斗戰，是一路上降妖伏怪，而“心生則種種魔生，心滅則種種魔滅”，妖魔只是唐僧內在的心魔，這些妖魔并非藏在外邊的“山中”“水中”，他們始終藏在唐僧的心“坎”中。斗戰也只是自己的本心和自己內心欲望的激烈斗爭，這種內心激烈的斗爭正是“修省”。

第三，《西游記》中的“五行山下定心猿”正是“復卦”之象。《西游記》中的“五行山下定心猿”筆法精妙：

好大圣，急縱身又要跳出，被佛祖翻掌一撲，把這猴王推出西天門外，將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聯山，喚名“五行山”，輕輕地把他壓住。眾雷神與阿儺、迦葉，一個個合掌稱揚道：“善哉！善哉！

當年卵化學為人，立志修行果道真。萬劫無移居勝境，一朝有變散精神。

欺天罔上思高位，凌圣偷丹亂大輪。惡貫滿盈今有報，不知何日得翻身。”[1]75

三爻震卦卦象是一陽伏于二陰之下，從理欲的角度言，“二陰”為欲；“一陽”為理、真心、本性。復卦六爻卦一陽伏于五陰之下，“五陰”乃“五行”、欲、五蘊也。人的本心、本性、天理被物欲、妄心所遮蔽、壓抑。孫悟空被壓五行山下，就是一個真心被五蘊所壓的復卦卦象。孫悟空從五行山下被救出，跟著唐僧開始“復出”是他的第二次的復修，開始“行”之“修”，故此稱為孫行者。這是“悟空”之后的“知行合一”，是孫悟空的一陽來復，也是《西游記》中的第十四回“心猿歸正”：

那猴歡喜，叫道：“師父，你請走開些，我好出來，莫驚了你。”（“莫驚了你”，可謂震驚百里也）伯欽聽說，領著三藏，一行人回東即走。走了五七里遠近，又聽得那猴高叫道：“再走！再走！”三藏又行了許遠，下了山，只聞得一聲響亮，真個是地裂山崩。眾人盡皆悚懼，只見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馬前，赤淋淋跪下，道聲“師父，我出來也！”[1]161（這里的“地裂山崩”正是《復》卦中的下卦震之雷象）

孫悟空之所以成為“復卦”，則是因為他自高自大，號稱“齊天大圣”。“齊天大圣”者，乃“剝卦”之象：一陽高居五陰之上，難逃“山附于地，剝，上以厚下安宅”。因此，孫悟空由齊天大圣到被壓五行山，是“剝卦”到“復卦”之象。

所以，孫悟空正是源于震卦的恐懼、修省、五陰一陽、剝復等易象、易理設計而成的。吳承恩可能還是擔心我們看不出來，所以，從外形外貌上，《西游記》多次直接稱孫悟空為雷公：“腰系著一塊虎皮，好似個雷公模樣。”[1]161

二、豬八戒的“坎卦”之象

首先，豬八戒對應“坎卦”家庭中男之象、動物之豕象、水象。如果說孫悟空是大徒弟，在家中是長男，是震卦；那么豬八戒是二師兄，在家中就是中男，是坎卦，坎卦在動物中取豕象。豬八戒在《西游記》中是豬之象，從動物之象上，豬八戒對應坎卦。《西游記》中的五個人物皆是水中之人：唐僧，初名江流兒；悟空，住于水簾洞；沙僧，住于流沙河；白龍馬，住于鷹愁澗；豬八戒，原是天河的天蓬元帥，天蓬者，乃莊子所謂之“有蓬之心”。豬八戒貶下凡間后，住于云棧洞，云亦是水象。

其次，豬八戒對應“坎卦”的陰陽爻象。震卦代表陽的發動，是發心之動。心發動之后開始修行，在修行的過程中，本性或真心難免會陷入欲望之中。這就是坎卦的卦象：一陽陷入二陰之中。一陽乃人之本心、初心；二陰乃人之欲望。人為何會陷入坎中呢？皆是因為有貪欲之心，豬八戒乃貪婪之典型。《西游記》第十九回 云棧洞悟空收八戒 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那怪道：“是你也不知我的手段！上前來站穩著，我說與你聽：我自小生來心性拙，貪閑愛懶無休歇。不曾養性與修真，混沌迷心熬日月。忽然閑里遇真仙，就把寒溫坐下說。勸我回心莫墮凡，傷生造下無邊孽。”[1]218

“貪閑愛懶無休歇”這正是人們陷入困境的真正原因，豬八戒手持釘耙乃是貪婪之摟象。因此，只要豬八戒牽馬，必然招致禍患，引來妖怪，陷入困境。因為，豬八戒乃欲望之象征；馬者，心猿意馬，心之象征。豬八戒牽馬者，欲望引導本心，豈有不陷入困境之理？坎卦為耳象，豬八戒也是以大耳為特征。耳大、嘴大，易住色聲香味觸法之象也。

第三，豬八戒對應“坎卦”脫險的義理。坎卦之卦辭為“有孚，維心，亨。行有尚”。脫坎之道在于“有孚，維心”，一是“有孚”，就是有信念；二是“維心”，要不放棄信念。這正是“水”象蘊含的度險道理。

彖曰：水流而不盈，行險而不失其信。……水流不盈者，足辭通彼，未嘗泛濫而盈滿也。行險即水流以其專赴于壑，故曰行險。行此險陷，未嘗失其不盈之信，是天下有孚者莫過于水[1]138。

豬八戒為“坎卦”脫險之象的反象。但凡遇到危險，碰上厲害的妖怪，豬八戒就要分行李，回高老莊，這正是豬八戒的形象刻畫。《西游記》第三十回：邪魔侵正法 意馬憶心猿

八戒道：“怎的好？怎的好！你可掙得動么？”小龍道：“我掙得動便怎的？”八戒道：“你掙得動，便掙下海去罷。把行李等老豬挑去高老莊上，回爐做女婿去呀。”小龍聞說，一口咬住他直裰子，那里肯放，止不住眼中滴淚道：“師兄啊！你千萬休生懶惰！”八戒道：“不懶惰便怎么？沙兄弟已被他拿住，我是戰不過他，不趁此散火，還等甚么？”[1]354

豬八戒既無堅定的信念，這是“有孚”之反象；也沒有恒心，這是“維心”之反象；貪圖安逸睡覺，這是“行有尚”之反象。所以，《西游記》中依賴豬八戒不可能脫離險境。

三、沙僧的“艮卦”之象

首先，沙僧對應“艮卦”的少男之象、手之象。悟空、八戒，是大徒弟、二徒弟，對應震卦（長男）、坎卦（中男）。沙僧則是三徒弟，對應艮卦（少男）。沙僧是玉帝的卷簾大將，一個卷簾之人被封為大將，天庭的人才如此內卷嗎？當然不是，玉帝乃“天心”也，簾者，迷悟明暗之界也。卷簾，則內心光明，“明明德”；垂簾，則內心昏暗。所以，卷簾乃是修心之關鍵。石猴穿過“水簾”則見天造地設的水簾洞，找到安身立命的天然之處、安心之所。所以，卷簾的責任相當重大，封為將軍實不為過。但是，卷簾大將失手打碎“琉璃盞”，“琉璃盞”乃妙明真心，打碎琉璃盞則失去本心。失手打碎琉璃盞，是手不能守。所以，“七日一次，飛劍穿我胸肋”。“七日”乃爻來回一周，一陽來復之時。艮卦乃手象，卦德為“止”。止者，止于理也。沙僧失手乃不能守住理之象也。所以，沙僧對應艮卦之手象。

其次，沙僧對應“艮卦”的大象、小象。沙僧忠厚老實，兢兢業業，從不惹是生非，本本分分，對應艮卦“君子思不出其位”之大象。沙僧還對應“艮卦”的小象。例如：“初六，艮其趾，無咎，利永貞。”“初六陰柔，無可為之才，能止者也。又居初卑下，不得不止者也。”[2]241此符合沙僧本領不強，在徒弟中居第三之象。

“六五，艮其輔，言有序，悔亡。”沙僧話不多說，可謂“艮其輔”。但是，沙僧話雖不多，一旦說起來，那也是入情入理，稱得上“言有序”。例如：

沙僧聞言，打了一個失驚，渾身麻木道：“師兄，你都說的是那里話。我等因為前生有罪，感蒙觀世音菩薩勸化，與我們摩頂受戒，改換法名，皈依佛果，情愿保護唐僧上西方拜佛求經，將功折罪。今日到此，一旦俱休，說出這等各尋頭路的話來，可不違了菩薩的善果，壞了自己的德行，惹人恥笑，說我們有始無終也！”[1]475

“上九，敦艮，吉。”此句可謂是沙僧性格的真實描述，電視劇《西游記》中唱：“你牽著馬，我挑著擔”。那么，到底是誰牽著馬，誰挑著擔呢？電視中是這樣描述：豬八戒來了之后，悟空牽馬，豬八戒挑擔；沙僧來了之后，悟空領路，豬八戒牽馬，沙僧挑擔。但是，實際情況是：三人聚齊后，始終是豬八戒挑擔，沙僧牽馬，因為這是如來按照佛法道理的安排：

沙悟凈，汝本是卷簾大將，先因蟠桃會上打碎玻璃盞，貶汝下界，汝落于流沙河，傷生吃人造孽，幸皈吾教，誠敬迦持、保護圣僧，登山牽馬有功，加升大職正果，為金身羅漢。[1]1160沙僧牽馬乃是牢牢守住“心猿意馬”安住真心，這是羅漢修行的禪定功夫。“上九以陽剛居艮極，自始至終，一止于理而不變，敦厚乎止于者也”[2]243所以，沙僧是必須牽馬的。《西游記》書中也偶爾會安排八戒“放”馬，八戒一旦“放”馬，必然招來妖怪，這正是孟子所擔心的“放心”：心一旦放逸，身不可修也。

再次，三個徒弟所對應的佛教三寶與三陽卦相符合。《西游記》的三個徒弟形象，是按照佛教修行的三寶：戒、定、慧來設計的。戒，八戒也；定者，沙僧也；慧者，悟空也。戒者，免于坎險也；定者，沙僧，艮也。慧者，悟空，震卦，靈動也。悟空乃心猿，猿乃緣，內心攀緣塵鏡，東南西北動蕩不停，經過修行，動至于止，震歸于艮。雖然是艮，又靜中有動，動中有靜，如如不動。

四、唐僧的“乾卦”之象

首先，三徒弟對應子卦，唐僧是師傅，理當對應父卦“乾卦”。當然，唐僧作為乾卦父象，不僅僅是一種表象，在義理上也是合乎“乾卦”義理的。唐僧在佛教《金剛經》中被暗喻為對佛的信，是修行的開始。“我這一去，定要捐軀努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經，即死也不敢回國，永墮沉淪地域。”[1]146信乃道源之母，對佛生信，生起堅定的信念是最重要的，因此，唐僧雖然草包一個，但是，信仰堅定，必然是師傅。

其次，唐僧對應“乾卦”的“馬象”。唐僧的第一馬是一匹凡馬，菩薩道：

那條龍，是我親奏玉帝，討他在此，專為求經人做個腳力。你想那東土的凡馬，怎歷得這萬水千山？怎得到那靈山佛地？須是得這個龍馬，方才去得。[1]177

白龍馬不同凡馬，其特異之處在于“天行健”，自強不息也。所以，唐僧也基本是人不離鞍，不敢有絲毫懈怠，更不能讓悟空背著駕云取經。

再次，唐僧對應乾卦之金象。唐僧小名“江流兒”，暗喻人的先天真性為世間滾滾紅塵（洪水）所惑亂（害死小江流父親的水賊名劉洪，流洪也）。小江流在木板上，順水流去，此暗喻人心在欲望之中漂泊不定，一直流到金山寺腳下被長老救下。長老就叫他削發修行，取法名為玄奘，摩頂受戒，“堅心修道”。此“堅心”者，乃金山也。金山之金亦是《金剛經》之金，般若智慧，其剛之堅能斷一切煩惱。乾卦之象為金，因何為金？乾卦六爻皆陽，無絲毫雜質，乃赤金之難得可貴之性。乾卦之象無絲毫陰私，是心之剛健之象。乾卦對應唐僧，象征其雖外表柔弱，內心卻堅強無比，不染人欲。

最后，唐僧對應“乾卦”卦辭“元亨利貞”。按照來知德之意，“元亨利貞”有兩種義理：一是文王之義，“元亨，利貞”；二是孔子之義，“元，亨，利，貞”。文王之義是：

因乾道陽明純粹，無纖毫陰柔之私，惟天與圣人足以當之，所以斷其必大亨也。故數當大亨而必以貞處之，方與乾道相合，若其不貞，少有人欲之私，則人事之當然者廢，又安能元亨乎？故文王言占筮得此卦者大亨而宜于正固，此則圣人作易，開物成務，冒天下之道，教人以反身修省之切要也。學者能于此四字潛心焉，傳心之要，不外是矣。此文王占卜所系之辭，不可即指為四德，至孔子《文言》純以義理論，方指為四德也。[2]2

以文王之義，“元亨，利貞”，正如唐僧身上所保持的對信念的保持堅守，對欲望的克制。所謂六爻皆陽，無一絲一毫人欲雜于其間也。“天理周流，人欲退聽，故自強不息。若少有一毫陰柔之私以間之，則息矣。”[2]7

五、四人對應四卦的根源：心象

《西游記》是按照佛法的道理去設計的“心”的西行修行歷程。從唯識宗的角度看，唐僧和三個徒弟是總分關系，唐僧分則為三徒弟，三徒弟合則為唐僧，四人合則為一人，分別為前五識、第六識、末那識和阿賴耶識。《西游記》是“心游記”，《周易》也是心的修煉。所以，《西游記》與易經的這種巧合，就存在著一種必然。

《西游記》第一回“靈根孕育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

祖師道：“既是逐漸行來的也罷。你姓甚么？”猴王又道：“我無性。人若罵我，我也不惱；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個禮兒就罷了。一生無性。”

祖師道：“不是這個性。你父母原來姓甚么？”

祖師笑道：“你身軀雖是鄙陋，卻像個食松果的猢猻。我與你就身上取個姓氏，意思教你姓‘猢’。猢字去了個獸傍，乃是古月。古者，老也；月者，陰也；老陰不能化育。教你姓‘猻’倒好。猻字去了獸傍，乃是個子系。子者，兒男也；系者，嬰細也。正合嬰兒之本論。教你姓‘孫’罷。”[2]13

古月者，明月乃天心也。“猻”字去了獸傍，嬰兒之本，赤子之心也。赤子之心在莊子處也是指童心、道心也。

祖師道：“你既識妙音，我且問你，你到洞中多少時了？’悟空道：‘弟子本來懵懂，不知多少時節，只記得灶下無火，常去山后打柴，見一山好桃樹，我在那里吃了七次飽桃矣。’祖師道：‘那山喚名爛桃山。你既吃七次，想是七年了。你今要從我學些什么道？”[2]15

爛桃山，桃爛核出，核中是仁。“果剝落朽爛于外，其中之核又復生仁。”[2]“吃了七次”者，《復》卦“反復其道，七日來復，天行也”。

心為主公，長年在外，家中無主，妖魔橫行。后來悟空每見妖怪，常常稱自己是人家的“外公”。心作主公，便為仙為佛；心在身外，即為妖為魔。正是孟子所謂“學問之道無他，尋其放心而已”。

三個徒弟都是在蟠桃（心）上犯的事。悟空自不必說。豬八戒“只因蟠桃酒醉，戲弄嫦娥，謫官銜，遭貶臨凡；錯投胎，托生豬象”。沙和尚“也為蟠桃會上，失手打破玻璃盞，貶在流沙河，改頭換面，造孽傷生”。另外，《西游記》中妖怪所住之處多在南方，南方是后天八卦“離卦”所在之處，離卦，心也。“你順那條小路，向南行七八里遠近，即是他家了。”[1]11“我這里正東南有做黑風山。黑風洞內有一個黑大王。”[1]193“那大圣攜著八戒，徑到南方七十里之地，住下云頭，找尋妖處……”[1]927此筆法也是暗喻，妖怪出在離卦心中，妄心生則魔生。

震卦之陽爻亦是天心。復卦之彖辭曰：“反復其道，七日來復，天行也。利有攸往，剛長也。復見天地之心乎。”來知德解曰：

見天地之心者，天地無心，生之不息者乃其心也。剝落之時，天地之心幾于滅息矣，今一陽來復，可見天地生物之心無一息間斷也。一陽來復，在人心則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性善之端也，故六爻以復善為義。[2]117

坎卦表示心陷于欲望之中，探討如何擺脫困境，所以，坎為心憂、心病。徒弟三人，陽爻依次從下向上，由震之生發到陷入坎險，最后敦艮。艮卦表示心止于至善，止于道，三卦合起來正是乾卦。悟空代表天心，八戒代表欲望中的心，沙僧代表禪定之心，合起來乃唐僧也。所以，《西游記》乃“心之游”；《周易》是“心之易”，兩書之象相通，通于“心”也。

中國的古典小說作者多深諳《周易》，在語言、義理引《易》入文是常見筆法。“可以說《周易》在中國文學創作實踐和文學理論方面留下了深深的跡印”[3]6。錢鐘書先生在《圍城》中多處用此筆法，如方鴻漸之名出于漸卦，其父遯翁出于遯卦，方鴻漸姤遇的鮑小姐，其名其象出自姤卦“包無魚”之象。臺灣電影《落山風》，風者，巽卦長女也；山者，艮卦少男也，故事講的是姐弟戀情。最為有名的當然是金庸先生《射雕英雄傳》中的降龍十八掌“亢龍有悔”“飛龍在天”等。但是，《西游記》中易象與文學形象融合的如此深，如此精妙，如此周嚴，實屬少見。

注釋：

（1）一般都認為陽性為動，陰性為靜。從卦德卦性角度，陽性為動，陰性為被動。從陽卦來看，震卦為動，艮卦為止，震動是初動，止是動的最后階段。所以，陽性表示動，這個動包括發動（震）；動中的陷（坎）；動止（艮）。陰卦隨陽卦而動，隨陽卦而止。動極則止，止極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