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幸福的孩子

熱扎別克·哈山諾夫作 哈布力·達列力汗譯

1914年，東非。

命里八尺，難求一丈，的確如此。之前他們兩個人都有兩條腿，似快馬般奔騰飛躍，擁有健康的體魄。命里注定的沒辦法，他們倆現在一左一右僅有兩條腿。年近古稀，絡腮胡子的老油子歐克博的左腿在當年混戰殺戮中，被突如其來的炮彈片從膝蓋以下給奪去了。而這個孩子，剛剛開始長胡子的十五六歲的半大小伙兒庫科科，前年用繩索套野豬時，右腿不慎被繩索纏住，結果失去了一條腿。雖相識較晚，但他們倆就像繩套上套著的羊羔一樣，形影不離。每天一大早總能湊到一塊兒。烈日當空，非洲大陸酷熱的天氣就像頭頂上開鍋煉鉛、腳底下燒火烤馕般炙熱難耐。他們倆躲在一棵寬大的葉片被子彈劃成一道道的仙人掌的背陰下，嗑瓜子似的將早晨撿的馬塔貝勒蟻往嘴里一只兩只地丟，算是正在享用早餐。抱著圓圓的左膝蓋，老油子歐克博的瞇縫眼忽然發現庫科科僅有的一條腿被禿枝割破的地方正在流血，老人的憐憫之心油然而生，心如刀絞。

“哎呀，苦命的孩子，我們兩個到底做了什么，上蒼如此對待我們？”邊說邊用臟兮兮的手掌擦拭涌到眼角的淚水，喉嚨被堵住似的不停地哽咽著，雙手在蓬亂的頭發間撓著?！翱礃幼幽愕奶幘骋矇虿畹?，像你我這樣不幸的人除非上帝同情，別的還能有誰心疼我們。到頭來你還是得采用我的辦法?！闭f著便自豪地翹起右腿，用食指彈了彈從戰死的德國兵腳上扒下來的紅色帶紋皮革縫制的馬靴，又斜眼瞧了瞧這個倒霉鬼?？蓱z的庫科科聽從了歐克博老油子的話，抱著“不管怎么也能遇到戰死的士兵或者一條被打斷的左腿吧”的期望，豁出性命，到戰場上去了好幾回。血腥的戰場可是沒有任何仁慈可言，在槍林彈雨中，為了更好保全自己僅有的左腿，多少次差點就送了命。可憐的孩子拖著一條腿，在山間坡里打滾，在生與死之間摸爬滾打。也真是晦氣，每次戰斗結束后，雙方都要把戰場打掃干凈，都要把受傷的士兵和死亡將士的尸體全數拉走。腳掌被刺破流的血那叫流血嗎？每次在子彈紛飛的戰場上鉆洞似的從一處躲到另一處，從山坡上滾下碰撞到荊棘上，渾身上下體無完膚時，庫科科就想著還是就此打住，知足吧。他總是拖著疲憊不堪也傷痕累累的身體回來，看著自己血流不止的傷口，淚流滿面地咒罵那老鬼：“該死的老油子歐克博，你是想置我于死地，瞧著吧你，等我傷好了再……”然而過幾天傷好了以后，他的性格就像“啄木鳥啄木頭——本性難改”，想著“再試一試唄，說不定好運會從天而降，能夠碰上一只嶄新的皮革馬靴，希望是生命之光，再豁出去試一試”。然后瘸著一條腿，又偷偷跑到炮火連天的戰場上。這次他蜷縮著身體，躲進一棵被螞蟻掏空的大樹洞里，目睹戰爭的奧妙，一會兒捂耳朵，一會兒又蒙眼睛，絕望至極。不管怎么說比起剛開始，他已經適應了戰爭中的死亡和血流成河的慘狀。說起適應，有趣的是他的雙眼緊緊盯著的不是別的，而是剛才左大腿中彈，整個左腿耷拉著的英國兵腳上的紅色皮革馬靴。難耐的酷熱使得庫科科像老困貓似的，一個接一個地打哈欠，開始困倦。光照使得他全身酥軟，小皮囊似的黑亮黑亮的額頭上流著汗水，慢慢進入了甜蜜的夢鄉。我要有一只像歐克博老油子那樣的紅色馬靴該多好呀，像我這樣穿著嶄新馬靴的小伙子，誰能保證部落首領桑巴的女兒蘇撒娜不會愛上我？蘇撒娜和我要有黑珍珠般可愛的三個孩子，不，五個，應該有五個。我的腳上穿著油光發亮的紅色皮革馬靴，帶上穿著華麗的蘇撒娜美女和可愛的孩子們，乘坐掛著六個鈴鐺的牛車，風風光光去岳父家。啊！部落首領岳父大人親自迎上前來，說：“哇，我們的庫科科來了，瞧我的外孫們多可愛呀！”而后張開雙臂歡迎我們……哎呀！呼嘯的炮彈，隆隆的爆炸聲，嗖嗖的子彈把這個不幸的人從甜甜的美夢中拽回了殘酷的現實。在這個區域里，擁有幾百頭牛，穿著捷克曼的闊佬們口里稱之為“黑珍珠”的蘇撒娜，是他們可望而不可即的。而他，一個夢想著能夠喝到天鵝肉湯的時運不濟之人，對部落首領的月中嫦娥般的女兒蘇撒娜姑娘垂涎三尺，幻想著能夠得到自己得不到的。

這一次會有機會得到一只馬靴吧。承受著火燒火燎酷熱的煎熬，口干舌燥的他咂巴著嘴，看看那邊受傷的士兵，自言自語：“唉，他的腿白給我也不要，那被子彈打穿的腿，肯定會被截了扔掉，已經廢了的東西你還要它干什么？”能不這么想嗎，抱著對嶄新的紅色皮革馬靴和對美女的美好憧憬，他用舌頭舔了舔干澀的嘴唇，喉嚨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似的哽咽著。戰爭固然無情，被奪走生命的和在死亡線上號叫掙扎的都是和自己一樣的血肉之軀呀?？粗莻€受傷的士兵，憐憫之心油然而生，看上去那個士兵和自己年齡相仿?！皨寢專靵砭任遥麄円彽粑业耐?，快來吧媽媽……”受傷的士兵晃動著雙手，痛苦地喊叫著。庫科科的眼眶充滿淚水，周圍變模糊了。忽然來了一個眉眼間兇神惡煞，穿著與別人不一樣，威風凜凜的人，估計是他們的指揮官。指揮官看著躺在擔架上慘叫的傷員，像晃動草袋子似的用手左右晃了晃傷員受傷的腿，陰暗的面孔獅子般吼了一聲：“已經廢了的腿你們也想拉回去嗎？這里沒有拉殘骸的運輸工具，沒用的東西全扔掉?！迸?！上蒼，每個人的身體都屬于他自己呀，這人怎么說話呢？庫科科來不及捂住自己的嘴，“不，不，不能截，他的腿沒有廢……”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喊出來的。說時遲那時快，雨點般的子彈把老枯樹洞打成了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