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晉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林晉獨自坐在五十五米高的高壓電塔上,這句話便如同早春純白的鳥鳴,刺穿灰藍色的晨霧逡巡于腦海。金丹線55號鐵塔,方圓百里間最高聳入云的建筑之一。林晉墜了身十來斤的防護服,十三年電網巡線工的身份令他將此默認為自身重量的一部分。不僅僅是十三年,林晉想,轉業前在邊境緝毒特勤部隊七年,每日幾十公斤的負重,卸下再馱上,他早該習慣背負些什么活著。
林晉剛剛從相鄰的鐵塔滑過來,早春的鳥雀尚未來得及在這條500千伏的高壓線上做窩,三月中旬的東北,城中桃花已然打了骨朵兒,山野間卻并未染透新綠。林晉望著遠處如煙如霧的山巒輪廓,血脈縱橫,闃曠空廓從體內血液深處蔓延至林野,從一座鐵塔,流淌至另一座鐵塔,與高壓電纜串聯為一體。他們這些巡線工也就這樣日復一日地,從一峰山崗,前往另一峰山崗,從一片平原,走向另一片平原。
他想起那句話,昨晚在張目的高考語文模擬卷上看到的。張目算是他的養子,年底滿十八,學文科的,今年六月考大學。張目打小兒就主意正,學習上的事兒從來不用林晉操心,選學校、分文理這類事兒他自己早就在心里決定好了,就沒問過林晉。從五歲被林晉領回來養開始,張目幾乎沒在林晉面前哭過,唯一一次哭還是在小升初那階段,他報考了重點校重點班,按規定就算考上了也得交九千塊錢才能接著讀。張目就想念書,這孩子沒什么其他愛好,不打架不早戀不看電視也不追星,頂多聽聽林晉那幾張快盤包漿了的磁帶,翻翻管同學借的漫畫。這些年沒人手里不緊巴,城市仿若一張浸滿油汗、皺巴巴的毛票。滿大街騎摩托拉腳的、做小買賣練攤兒的,如車間飛舞的鐵粉般匯聚,凝練成一條條鉛灰色的洪流。
林晉的退伍金大半耗在了搬家、安家、打點雜事上,攢下的工資一起湊了湊還是差點兒意思。林晉叫張目別操心,好好復習,好好考試。他們爺兒倆話本來就不多,林晉也不打算細說什么。那陣子林晉管電網帶他的師父借過錢,管同事借過,甚至聯系過曾經的戰友。他這人臉皮薄,每決定聯系一個人時就要坐在門口沖夜空出半宿的神。
林晉時常望著閃耀的銀河,那仿若腳下的公路、鐵軌,將他從遠處運往更遠的地方。
錢還是在張目交學費前湊齊了,林晉經熟人介紹進了個劇組當了回替身。東北小城來個劇組不容易,每天都有大半個城的閑雜人等跑去圍觀,吃不起飯的真日子過不下去了,就去看吃得起飯的,過假的日子。林晉拍了全組殺青的鏡頭,他骨架子小,人也瘦,替了個他常在單位電視上見的女明星,這劇是講女武警的,風雨彩虹,鏗鏘玫瑰。
最后一個鏡頭也是主角最后一個任務,需要演員從廠房房頂的金屬大梁往下跳,得撞一次機床,再摔在地上。劇組帶的武行不多,也不夠專業,找幾個人試來試去導演也不滿意。林晉換上特勤制服時還有點恍惚,他有七年沒碰過這身衣服了,七年前他是真的,現在他是假的,臉都不能露的那種假。廠房三層樓高,場子兩年前黃了,設備也被倒騰得差不多了,空殼子帶不走,鋼筋鐵骨,高聳入云。人是可以中和空曠和雄偉的,人多了,世界就窄了,空無一人的廠房袒露著它寬廣的胸襟,向注視著它的人們展示自己的五臟六腑、四肢百骸。林晉站在縱橫交錯的管道上,他不知道那里面寄居著什么,窸窣的聲響被斜插進來的陽光稀釋了,陽光喚醒了墻縫中的灰塵、鐵屑和銹蝕。下午,在一天中最溫暖的時候,它短暫地蘇醒,完成一次徹骨的呼吸。
林晉閉了閉眼,他恐高,原本是,現在也不能說治好了。他逐漸感到自己的呼吸頻率與廠房融為一體,片場大燈明亮到張不開眼睛,工作人員、看熱鬧的,還有女明星,所有人都抬頭望著他。后來的林晉坐在鐵塔上想,那也許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如此密集又繁茂的目光注視。
鏡頭一條過,林晉趴在地上時還不知道他在半空中發生了什么,人在遭受劇烈沖撞時大腦會一片空白,不疼,也不害怕。人群蜂擁而上,他試著動了動手指。沒事兒。他想說。接著他慢慢坐起身,疼痛先是點,再是線。他想起小小的張目趴在課桌前絮叨,點成線,線成面,面成體。居然不由得笑了一聲。他聽到有人大聲問他感覺怎么樣,有沒有事。他抬起胳膊沖對方比了個拇指,這是在部隊時擊斃目標的手勢。他聽到驚嘆聲、掌聲,以及慶賀殺青的歡呼。熱鬧聲中,只有他孤然抬頭與鋼筋水泥對視,他想,張目會不會哭?這小狼崽子,親爹死了都沒哭過,八成兒把淚腺落娘胎里了。
在金丹線上走了十三年,一成不變的風景隨歲月生長出微妙的變化,哪棵樹發了芽,哪棵樹掉了葉,林晉心里都一清二楚。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鐵塔上的林晉又想起這句話,昨晚他下班回家,看見張目坐在他那張柜門得用膠布貼住才能關嚴的破寫字臺前,開著電力公司發的臺燈做模擬卷。臺燈和國家電網公司的標志一個顏色,綠的,一株生機勃勃的三七藤插在桌角的健力寶瓶子里,根脈一清二楚,藤蔓裹挾著葉片纏繞過臺燈和電線,以緩慢又驚人的速度攀升至張目頭頂的三葉電扇。張目半趴在桌上,肩胛骨將薄毛衣撐出兩座尖削的峰丘。從這個角度看,桌椅于他而言都有些矮了。廚房里的煤氣灶上坐著湯罐,張目本來是南方人,對煲湯有種病態的執著。蒸汽自廚房向臥室蔓延,來不及拆遷的日占時期板房,料峭春寒尚且凜冽地滲透墻皮,暖香的潮濕卻爭先恐后地占據著室內的每一個縫隙,驅散林晉從發梢至指尖的冰冷。
三七是張目從教室花盆里掐下來的,據說搗碎了能治跌打損傷,試倒是沒試過,但幼苗的確越長越高,成了父子倆的住處唯一的綠意。臺燈投射出三七蜿蜒糾纏的線條,也將張目伏案讀書的身影潑灑成寫意的、修長的輪廓。林晉先是疑惑這株幼苗究竟是什么時候長得這樣長,接著才是張目。馬上年滿十八歲的少年回頭沖他露出個笑臉,道了聲,爸,回來了。
林晉的語氣和眼神都帶了些木訥,目,你什么時候長這么高了?
張目挑了挑眉,笑得更深了些,我早就這么高了啊。
巡線工的工作說簡單也簡單,簡單也就等同于枯燥,林晉和工友們用腳丈量線路,用眼尋找高壓線上飄掛的破碎塑料袋、枯草敗葉、破布條編織繩等,以免這些東西搭到絕緣子串或者導線跳線上,引發跳閘斷電事故。巡線工需要走線爬塔的時候不算太多,畢竟電線被損被盜之類的事極少發生。春天要繁忙些,倦鳥歸林,候鳥經歷了一整個冬季的遠走他鄉,回巢時尋不到去年的那棵樹,便會沖動又執拗地將鳥窩搭在高壓線上,陡增安全隱患。鳥兒們的老家也許已經變成某家某戶的桌椅梁棟,它們的新家關聯著千家萬戶的命脈,也不是什么風水寶地。
林晉站起身,他要從55號鐵塔到56號去,這兩座鐵塔間穿插著兩根鐵軌,鐵軌間鋪著無數軌枕,遙遙望去,鐵軌在天際交匯成一個亮銀色的點,星星似的墜在那兒。連接鐵塔的高壓電線與鐵道交錯成十字,一上一下,剛好站在上下兩個交錯點時,體忽略掉線與面,一瞬,天地間便只剩下這一個頓點。
好巧不巧,總有鳥雀挑這兒做窩。
沒有鳥蛋的窩,林晉大多會選擇掀掉,有鳥蛋的窩麻煩一些,他會把鳥窩挪到相對安全的樹杈,爬上爬下,要費很大功夫,還遭工友嘲笑。去年某天,他大半夜接到搶修通知,從剛焐熱的被窩里鉆出來時,林晉莫名聽到十多年來沒聽到的起床號聲,他套上衣服,用自來水管里的冰水沖了把臉,剛要出門就見張目頂著一張猶帶睡意的臉拉開房門,迷迷瞪瞪問了句,爸,有事故啊?
林晉嗯了一聲說,沒事兒,回去睡吧。
張目打了個哈欠,青春期的大小伙子還一張娃娃臉,頭發順澤乖巧地壓住眉毛,嬰兒肥沒消,睡衣睡褲短了一截兒,吊腿露手腕子,高二學業重,林晉估計他也沒睡著多久。張目點點頭,說了句注意安全,目送他出了屋門院門,才回屋躺下。
搶修結束的林晉已經困倦到暴躁,身上的舊傷墜得他骨肉皮串聯著疼。他借著手電筒的光看到一處鳥窩,不知道是什么鳥,夜里看不清。鳥夫妻想把他這個入侵者趕出去,拼了命地啄他的絕緣服,疲勞過度的林晉想把這窩一把掀了,卻在望見鳥蛋下墊著的東西時心生猶豫。
幾顆鳥蛋下墊著一條皺巴巴的杏黃色的破紗巾,明艷到晝夜顛倒的顏色在手電筒下反射著晨曦般的光澤。當初在云南特勤部隊,林晉接觸過一個為他們提供交易情報的線人,線人說他們村男女老少打小就接觸毒品,把大麻葉子當煙抽,以販養吸,老子這樣,兒子也這樣,兒子成了老子,再生兒子還這樣。說這話時線人用一根嘬得發亮的鐵釘蘸稀豆粉下酒,他話鋒一轉,突然問一直繃著臉的林晉,你看過一電影不,日本的,叫啥……幸福的黃手絹?黃手帕?反正就高倉健演的,你知道高倉健吧?屁話,誰還沒看過高倉健的呢!媽的一開始我還以為高倉健姓高,心說倉建倉建,建設糧倉,這是因為自然災害餓過啊。
林晉懶得聽他廢話,一個本就不愛說話的人在部隊待久了,干脆失去了想要表達的欲望。他想說的話都在每周一封的遺書里,遺書寄存在大隊長手上,信封上的收信人全是自己。林晉槍不離身,他坐在那兒本就是一把槍了,上膛那種,散發著冷硬、冰冷的血腥氣。線人又說,我就陪我兒子看過一次電影,就那個黃手絹,黑白電視,黃手絹都成灰手絹了。線人一樂,一口黑牙,你說巧不巧,他媽跟野男人跑之前就留下一條黃頭巾,被我用來捆房頂的大鍋蓋了,衛星電視,你們這群當兵的肯定懂這個。
那是林晉最后一次聽線人講話,彼時的林晉槍法出眾,耐心極好,他自覺沒有和線人結下什么友誼。他在狙擊鏡里見到的人要遠比他聊過天的人多得多,前者或許被稱呼為目標才更準確,和目標聊過天,目標就成了人。林晉常看著那些因毒品死無葬身之地的目標疑惑,不解為何會有人放棄做人的權利,選擇當個非人的目標。時間久了林晉不再思考這些問題。部隊里常說,光榮在于平淡,艱巨在于漫長。過去如此,現在也一樣。
現在的林晉走在電塔與電塔之間的粗大電線上,離地面幾十米,他恐高來著,現在沒人信。腳下縱橫原野的鐵路線與電線一樣,它們交相輝映,將大地與天空分割成塹,又勾連成途。
線——現在,林晉也成了線的一部分。
遠處有座一百來年前亞洲崛起風格的小車站,林晉視力好,車站柵欄墻下的金縷梅吐出焰心般的明媚,他又看到那個穿著鐵路反光棉服的身影,沿著鐵軌為他制定好的蜿蜒軌跡逶迤逡巡。林晉知道他姓高,叫高宇,鐵道上兩個幾乎不會經停的區間車站之間唯二的巡道工之一。高宇二十出頭,剛從鐵道學院畢業沒多久,血氣方剛、年輕氣盛。他們每天有兩次相遇的機會,往返各一次,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日復一日,成了電視里說的那種最熟悉的陌生人。
林晉沒去過那座車站,他對車站的印象停留在俯視角度所看到的樣子:銀光閃閃的錫制屋頂早已被歲月沖刷成冰河般的溫吞;刷成奶黃色的墻壁斑駁恬靜,生養它的土地幾經興衰,它也在時光的流淌中逐漸沉潛;大紅色的水鶴佇立于鐵軌旁側,上面鍛鑄著“1917”四個數字。
風由遠及近,枯萎枝杈蕩漾出鉛灰色的漣漪,附近農戶星羅棋布,各家屋頂的枯草敗葉沙沙發出響應。林晉想起遞交退役申請那年,他終于摘了槍,換上便裝走過云南小鎮密林云海般勾連的屋頂,他遠遠望見某戶人家高聳突兀的、用金屬籠屜自制的衛星信號接收器,看到那條綁在金屬籠屜上的黃色頭巾。他突然感到心如擂鼓,云南山河氤氳,濕熱的空氣如一條擰不干的破抹布。那塊抹布堵在胸口,令他想起線人臨死前渙散的、眼白泛黃的枯槁雙目。
窗口與窗口間的晾衣桿橫行,與漫天高壓線一起,將天空割得七零八落,房子逼仄陳舊,天花板返潮,墻紙生滿霉斑。林晉跳下房時,五歲大的張目正趴在院子里的木板凳上寫寫畫畫,屋內灶臺上坐著燉湯的瓦罐,火苗搖曳,天氣溽熱沉悶,濕氣鉆進他的背心短褲,鉆進毛孔,逼出的細密汗珠將衣料黏在林晉身上,像生了第二層皮。
喪父令張目惘然,孩童尚且稚嫩的目光撞入林晉的眼底,像一刀斬斷與胎盤相連的臍帶,只留下鮮血淋漓的斷口,林晉嗅到熟悉的血腥味兒,從斃于他槍口下的毒販的尸體上、從他自己身上散發出去,一閃,很快就被泡桐花的香味淹沒了。
林晉看見褪色結婚照下的靈位,香火氣還沒散。張目說,叔叔,你喝口湯再走吧。林晉想了想,我帶你走,你把湯帶上吧。張目二話沒說,真的把瓦罐給帶上了。他收拾了兩件衣服,一張照片,找了一塊破布將晾涼的瓦罐包好,抱在懷里,像抱著他爹的骨灰壇。
林晉在高壓線上停了一會兒,高宇扛著長柄死頭鐵扳子,背了二十多公斤的工具包晃蕩著走近他。身后,一輛行駛緩慢的綠皮火車穿山越嶺,高宇跳下鐵道,抖開綠色的鐵路旗,左手平揮,右手沖呼嘯而過的列車敬了個蠻不正經的軍禮。
鐵路半軍事化管理,林晉每次看他這不倫不類的軍禮都想笑,不出意料,高宇抬頭了,他們隔著五十五米的虛空對視。火車飛馳而過,高宇敬軍禮的手還沒撂下,年輕人生了雙與林晉相似的、尾梢鋒利狹長的眼睛,這么遠,林晉卻能清楚地知道他笑了,笑得明朗拔群,那張本就引人矚目的俊臉因笑容嶄然出塵,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意氣風流。
林晉沖高宇抬了抬手。年輕人給予更熱烈的回應,和電視里演的一樣,他用力向上平揮右手,將軍禮颯沓地飛向林晉。接著他重新跳到兩根鐵軌之間,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于軌枕與碎石上。林晉聽到他斷續的口哨聲,是一首老歌,老得他家里那盤磁帶每次播放都會卷帶。年輕人連行進的腳步都透著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和他長長的口哨聲一樣,仿若一只破籠而出的飛鳥:
或許明日太陽西下倦鳥已歸時
你將已經踏上舊時的歸途
林晉很少照鏡子,家里玄關處懸掛的鏡子還是上一任房主留給他的,鏡子右下角用油漆勾著梅花,鮮紅。鏡子早就裂了一條縫,裂痕把梅花串起來,是條瘦骨嶙峋的新枝,林晉偶爾看到鏡中被一分為二的自己,鏡面上映出的臉似乎并沒有什么變化。而此時此刻,天上地下,五十五米,十五歲,林晉看著高宇,恍然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年輕。
高宇
高宇蹲在兩根鐵軌之間系鞋帶,腳踩著石頭軌枕,軌枕與鋒利碎石之間的縫隙生出尚且嬌弱的婆婆丁,縫著反光帶的棉制服互相剮蹭,發出昏昏欲睡的滋啦聲,鞋帶繞過腳脖子一圈打了個結,高宇擔心不牢靠,又打了一個。
他從鐵道學院畢業就被扔到這條藏匿在荒郊野嶺的線路上來了,一開始他和朋友講這地兒好,清凈,鳥不拉屎。后來他發現這兒的活物除了鳥啥也沒有,到了冬天白雪皚皚,甚至連鳥叫聲都聽不見。從他隸屬的那座1917年始建的車站出來,要沿線走17公里才能到下一座有人氣的車站。17公里的鐵路線,他和兄弟車站的巡道工各負責一半的巡查工作,正中間是他們交換路牌的交接點,換到了,上午便也過去了一半。
高宇摸了摸圓潤的道釘,早春寒氣似是從地底生長而出,他指尖的溫熱在道釘上結了層水霧。高宇跳起身,重新將幾十公斤的負重扛在身上,他抬頭望了望半空河流般漫延的高壓電線,幾只灰突突的鳥雀在上面亂蹦,低下頭,沿線屯落依稀。高宇點了根煙,透過眼前的煙霧尋找遠方的炊煙。沒什么好看的,他想,就算好看,一天看兩個來回,一年三百多天看也看吐了。
高宇不清楚自己算不算是個能耐得住枯燥的人,考上鐵道學院之前,他在職業中專念過一年電氣自動化,修家電沒學會,附近的學校倒是都讓他挑釁了個遍兒,他倒也不在打架斗毆上爭強好勝,也不是說想立棍兒,就是閑的,想交朋友,哥們兒義氣兩肋插刀,拔創出頭無所不能。狐朋狗友浮萍聚散,高宇看上去性格奔放,感情外放,說白了就是有點怕寂寞,怕孤獨,心里沒著沒落的,有那么點兒自卑和空曠。
現在不一樣了,高宇把道旗插在脖子后頭,現在看著今天望明天,跟照鏡子似的,鐵道上幾天能碰見一個故障就算中頭彩。鐵軌兩旁是零落的農戶,灰黃色的苞米地綠了又黃,黃了又枯。山楂樹一年一次墜著干癟的鐵銹色果實,高宇摘下來嘗過,酸苦從牙根直竄天靈蓋。樹杈上掛了開膛破肚的塑料袋,農戶大鐵門兩側的紅對聯都已紅得不新不鮮,病懨懨地疲倦著。紅磚墻上刷的標語和廣告是疲倦的,晾曬的衣服是疲倦的,無人經過的鐵軌也是疲倦的。高宇漸漸發現,比枯燥更難挨的是寂默。除了毫不減速的火車,鐵軌上的一切都是寂靜的、沉默的、緩慢的,無人問津,他便成了那個同樣無人問津的、唯一問津于此的人。
高宇學會了跟鳥對話,靠吹口哨,一唱一和,分外熱鬧。他偶爾會覺得悲哀,會懷念自己沒念完的電氣自動化專業,懷念身邊曾經圍繞的熙熙攘攘的人。鐵軌自遠處來,向遠處去,但他能看到的只有這八點五公里,屬于他的八點五公里,仿佛他從生下來就該在此循環往復,不需要過去,不需要未來。
人無聊時腦子總想自動找點活兒干,比如放幻燈片,幫助高宇憶往昔崢嶸歲月稠。初中之前,高宇還算能明白父慈子孝的意思,只可惜屬于他與父親的父子情深比九年義務教育還短暫還不受法律保護。大概是小學四年級時,身為列車員的高宇的父親著家時間越來越短,列車跨越祖國的大好河山,往返要五天五夜,下車后他爸有五天的休班。高宇他媽工作忙,常跑外地,平時他都跟外婆一起生活,小孩子成天在外面瘋玩兒,一開始沒注意,等到注意時,他爸已經連在那五天休班里都尋不到人影了。
坐在鐵軌上捧著一升的大水壺往嘴里灌水時,高宇想起他爸每次離家時包里塞著的藍色塑料大水壺,有次他爸隔了七天回家,包里除了水壺還揣了兩包浪味仙,給他買的。高宇那天乖得出奇,作業寫了,也沒出去玩兒,他爸看電視,他就在旁邊跟著看。他爸摸摸他的腦袋,從包里掏出大水壺泡茉莉花茶,茶自然不是什么好茶,小賣店兩塊錢一大包那種。水壺外側邊蹭了塊融化的香皂,爺兒倆誰都沒看見,香皂味兒和茶味兒混合在一塊兒,空前絕后,聞起來香得徹骨。高宇以為那奇香就是茶味兒,他打心眼兒里喜歡那個味兒。
電視作為母親的嫁妝,盡職盡責地播放著一部名叫《幸福的黃手帕》的日本電影。之所以能記住這個名字,一來是那一溜綁在門前的黃手帕給高宇留下深刻的印象,再有就是他在喝完了茶水想去翻茶葉時,在他爸的包里看到了一條杏黃色的絲巾,嶄新嶄新的,旁邊有一塊用過的香皂,不是家里幾十年如一日的雕牌肥皂,是香皂。高宇鬼使神差地拿起來嗅了嗅,一股子奇香。
高宇想裝作什么也不知道,孩童的邏輯簡單粗暴,沒看到就是沒發生過,沒發生過就不會繼續發生。等他泡好了茶回到電視機前,他爸已經換了法治頻道,一位緝毒特勤背對著鏡頭,用生硬又低啞的語調講述一場跨境抓捕,電視里的緝毒特勤背影瘦削、青澀,甚至有幾分單薄。他說他是個狙擊手,是他開槍擊斃了拒捕的毒販,他說這是每個從事緝毒的人的本能反應,談不上多英勇。他們用牙床試毒,與毒販周旋,其實早就習慣了這些,這些也早已成為了他們生命的一部分。
高宇記得他爸說,值當嗎?不值當啊。人活一輩子啊,有時就是活那么一念間,用牙床試毒,閉嘴他是英雄,張嘴他就是狗熊,這群人就為這一念間生里來死里去的,何必呢?
年幼的高宇突然感到憤怒,他沖出臥室又沖進來,將黃絲巾和香皂砸進他爸懷里,孩童的邏輯還是簡單粗暴,抓賊抓贓。他沒頭沒腦地大喊,你不要臉!他爸望著他的臉,是一種對孩子的輕蔑和嘲笑。高宇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他罵自己沒出息,他知道這人他留不住。
后來,他爸果然拋家舍業地一去不回頭。高宇在他漫長的求學生涯中也就乖順了一部電影的時間。那年他十歲,十年后他把這些事兒講給一個高中生聽,他本以為自己能感觸良多,誰知道話出了口便成了別人的,他不覺得惱怒,也不覺得悲哀,他只是覺得陌生,對父親這人,以及對父親這個稱呼陌生得空落。
說這話時他還沒從鐵道學院畢業,二十出頭,還整天做夢自己是能當個乘警還是司機,再不濟當個列車員也行,制服那么帥,幫女乘客提箱子或許還能遭遇一段桃花運。離學校不遠處有所高中,歸地方之前屬于鐵路部門,歸地方之后名字也沒改,還叫鐵中。那高中生總趁著下午放學和晚課之間的間隙到鐵道學院操場上跑步,等到他念到大專,跑步的學生少,他一身白底藍黑袖子的高中校服便顯得尤為突兀。
鐵中的校徽分三種顏色,高一正紅,高二玫紅,高三棗紅,一年一換。高中生跑累了就坐在操場邊的雙杠上啃面包、喝牛奶,雙腿一蕩一蕩,左胸口的校徽鮮紅鮮紅的,一張臉也嫩,包子似的,蓋兒頭,看上去很好打交道的樣子。
高宇是個話嘮,獨自一人時不說話,獨自久了見到另一個獨自的就容易舊疾發作。一來二去,一個高中生和一個大專生搭上了話,那陣子家家戶戶養螞蟻,印著品牌標志的木箱子一個摞一個碼在墻邊。螞蟻這東西四處爬,嗑木頭鉆墻縫,個別螞蟻成功逃脫居民樓的桎梏,到鐵道學院宿舍樓做窩,蟻權自由,快樂平等。高宇被螞蟻騷擾得煩了,跟高中生絮叨這個事兒,第二天高中生給他帶了一瓶驅蟻藥,說是他爸配的,特別好用,雖然他家不養螞蟻,但鄰居都養,他家也難逃其害。
那是個冬天,高中生跑完步渾身都在散發熱氣,他把自己裹在一件墨綠色的軍大衣里往雙杠底下一蹲,像個找活兒干的木工。大衣看上去有些年頭,丟了顆扣子,顏色也不再那么鮮亮,十五六歲的少年從這飽經風霜的舊物里探出腦袋,笑出一雙瞇瞇眼,看上去有點快樂,有點內秀。
高宇鬼使神差地問,你爸對你好嗎?
高中生扭頭看了看他,一笑,挺好的。
有些孤獨表演不出,有些孤獨掩藏不住,高宇在心里把他們倆歸類為同一種人。他覺得這小孩兒挺有意思,明明比自己小五歲,說話卻跟小大人兒似的。他說自己像是個信號接收器,外界傳遞給他信號,他再給外界反應。他還說上地理課時聽老師講馬里亞納海溝,講深海魚,講巖洞里沒有光,那里長大的魚都是瞎子,沒有眼睛。
高宇問,你為啥來我們學校跑步,鐵中不也有操場嗎?
高中生把最后一口面包就著最后一口牛奶吞了,非要執拗地先把被高宇打斷的話講完——然后我就看我們教室窗臺魚缸里養的熱帶魚,暖氣挺熱的,它就沉底待著,一動不動。我特別想帶它出來散散步。
高宇認真看了他一眼,高中生撿了根樹棍兒邊在地上寫字邊說,你剛才不是問我們學校的操場嗎?這陣子重修呢,上面下來規定,必須把沙土操場的跑道改成塑膠跑道,中間有足球場那種,都是假草。你應該不知道,咱倆的學校同一年建的,一九四八年,剛建校時操場周圍栽了一圈槐樹,到現在也有五十多年了。一到五月樹頂跟落了云似的,風一吹香得人頭暈,跑道上鋪滿花瓣,我們就踩在上頭跑步,多奢侈。
高宇點頭,打了個哈欠。高中生繼續說,但是改成塑膠跑道,大槐樹就留不住了,都得砍了,校長在升旗儀式上跟全體學生老師道歉。高中生苦笑了一下,扯一邊嘴角說,道歉有啥用?該砍還得砍。
算算日子,跋涉在兩根鐵軌中間的高宇想,今年高中生胸前的校徽該換成棗紅色了,熟透了,該考大學了,之前高宇問過他想考什么專業,成績怎么樣。高中生謙虛地表示一般,也就超一本線二三十分,專業想好了,不太好考,但也沒具體說是什么。其他學生還在埋頭苦學或者閉眼瘋玩兒的階段,他已經把未來規劃好了,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高宇覺得這小孩兒挺牛逼,挺早熟,也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幼稚和氣人。他倆得有一年沒見了,這個歲數的少年人長得快,一天一個樣兒,高宇不確定再見面他還能不能把人認出來。
鐵軌的振動比聲音更早地昭告火車的到來。高宇踩著枕木鐵軌跳下墊高的鐵道,先給自己點了支煙,才抽出道旗沖鳴笛而過的火車頭敬了個禮。他踏著早春尚未解凍的土壤,快速抽完一支煙,列車呼嘯而過,震懾大地,車輪碾過鐵軌,仿佛盤踞在山野之間的巨獸咆哮穿梭而過。高宇抬起頭,不遠處枕木在滲透高壓電塔的陽光中泛起細膩的金色,那輪太陽的影子就卡在鐵塔梁架上,將銀灰色的鐵塔映得明亮而寥廓。
高宇又看了看頭頂的高壓線,今天那位電網的巡線工還沒走到這兒。他在工作服的名牌上知道了對方的名字,林晉,晉陽之甲的晉。認識林晉之前,高宇以為巡線工每天都在電線上走來走去,后來他才知道巡線工大多數時候還是在地上,除非遇到故障或者事故。與林晉同組的工友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員工,不愿意爬高,套上絕緣服登高望遠的那些活計就都落在了林晉頭上。他們常見面,一天兩回,久而久之高宇對于和林晉碰面這種事充滿了期待,甚至懷有一絲緊張。
高宇和林晉搭上話是在上個冬天,一場大雪過后,高宇忙得腳后跟打后腦勺,不僅要巡查還要除雪,大雪將枯木荒野的灰黑匯聚成奪目的白,陽光被積雪反射,比盛夏還要刺眼,溫度卻被積雪吸收,冰冷刺骨的特殊光圈在空氣中蔓延開。
那天高宇救了個臥軌的農婦,說是他救的也不完全準確。那農婦穿了身桃粉色的羽絨服,直挺挺地把自己架在了兩根鐵軌上,積雪在她身下融化,將她的衣服襯得尤為詭艷。高宇飛奔過去拖著人往鐵道下面拉,一手水淋淋的冰涼。一心求死的人帶著一股子絕望的瘋癲,力氣從每一個骨頭縫子里滲出來,不管不顧地嚎叫撕咬,拽著高宇往鐵道上沖。高宇扔了工具包,帽子也被打掉了,他抱著人不撒手,踉蹌幾步兩人一同跌倒在鐵軌上,高宇側腰被堅硬突兀的鐵軌硌了一下,疼得他眼前一白。他聽到列車的鳴笛聲,枕木間鋒利的碎石瘋狂顫動,緊接著他被人拎著后脖領子丟了出去,那人力氣奇大,把高宇摔得不輕。
火車呼嘯而過,車速不快,車窗里有人看向高宇,高宇也看向一閃而逝的旅客。他定定神,看到救他的人正以一個標準利落的擒拿招式按住輕生的農婦,農婦貼著雪地掙扎。那人穿著電工的制服,冷著一張瘦臉,比滿地雪白更加刺骨。他眉眼鼻唇都鋒利,清晰得像是墨線勾勒過,此刻全部線條都抿得緊,明明是救人一命的善事,卻透著股一擊斃命的狠厲與堅決。
高宇站起身,指甲在剛剛的撕扯中被掀起一片,血很快被凍住了,他感覺不到疼。農婦體力透支,總算沒了力氣,干脆趴在雪地里一動不動。那人站起身,名牌上寫著兩個字——林晉。
不知怎的,高宇想起坐在夕陽底下的高中生。高中生說雙杠是平行線,高壓線也是,鐵軌也是,永遠不會相交,有些東西相交了就會出事故,比如線,比如人。高宇打斷他說,你這么講不準確,鐵軌有相交的時候。高中生沒理他,不遠處鐵道與馬路交叉的路口響起警報聲,他們聽了一會兒,高中生說,你知不知道有個詩人在山海關臥軌死了,叫海子,我一直在想,為什么是臥軌呢?這一車人得覺得多晦氣啊。
高宇提高嗓門兒說,你能不能不說這些瘆人的玩意兒。
高中生從雙杠上跳下來,嘴里念念有詞道:
亞洲銅,亞洲銅
祖父死在這里,父親死在這里,我也將死在這里
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
高宇不顧身上的雪,踉蹌兩步,和當時一模一樣的話脫口而出,神經病啊!
高宇和林晉帶著農婦一起去派出所做了筆錄。后來那農婦還是死了,高宇的同事告訴他的,說是農婦大晚上用秋褲把自己吊在了歪脖子大槐樹上。午休時,高宇背對著奶黃色的車站側墻,百無聊賴地往籃筐里丟籃球。籃球架子充滿了鐵路特色,用枕木拼湊的籃板上釘著自行車鋼圈揉成的籃筐,掉了葉子的丁香樹凝滿了晶瑩樹掛。同事說那女人家的男人被地下賭場下套兒,填大坑,瞞著她把能抵押的都抵押了,錢還是不夠,男人為了還債鬼迷心竅幫人運毒,被抓了個正著,最后判了死刑。
高宇把這話原封不動告訴了林晉,他們在線與線相交的點相遇,一起坐在鐵軌上抽煙。林晉吸了半支,高宇說,村里人把她上吊的那棵大槐樹砍了,說槐是木鬼的意思,大樹壓門,故土無人,不吉利。林晉聽了一笑,他笑時只勾一邊嘴角,看上去眼熟。林晉嗓音低沉,聲調不高,像一把風中的鐵砂,他把煙蒂碾滅在鐵軌上,隨口道,我兒子學校操場本來種了一圈大槐樹,現在都砍了,他說升旗時校長親自道歉,有些學生還哭了,我問他哭沒哭,他說沒有,我養他十來年,還真沒怎么見他哭過。
高宇腦子轉了一會兒,林晉起身拍了拍制服上的土,高宇指了指頭頂的高壓線問,你今天要上去嗎?
林晉搖頭,沒事故的話就不上去了。
高宇沒心沒肺地說,在天上走多帥啊,有意思,比在地上好玩兒多了。
林晉垂了垂眼瞼,他淺笑道,是嗎?我倒是希望能一直走在地上。
林晉
張目經常會在吃飯時說一些千奇百怪的話題。他喜歡做飯,手藝也不錯,從過去要踩著板凳才能夠到灶臺,到現在切菜得貓腰還嫌案板太矮,也就用了十年時間。讀高中后,學校強制晚課到晚上九點半,林晉不讓他回家做飯了,在學校吃一口也能從容些,時間不那么緊。他們坐在飯桌兩邊面對面喝同一碗湯、夾同一盤菜的時候越來越少,高中三年也只剩下每個周日有機會。林晉把這話說給高宇聽,接著說,這樣也挺好,他也長大了,成年了,快考大學快離家了,也該學著跟我分開了。
七月,線路上的蚊蟲擾得人煩躁不安,林晉每次巡線都要噴半斤花露水,在云南那陣子他就討厭蟲子,連螞蟻都忍不了的那種討厭,有段時間家家戶戶養螞蟻,螞蟻遍地都是,他還特意配了藥。山野間草木葳蕤,遠處農田綠意盎然,鐵塔與高壓線被燥熱又豐沛的繁茂映襯,成了這炎熱季節里唯一的涼意。
張目說東北本來也有“長城”,活過又死去的長城,叫柳條邊,人字形,把東北保護在里頭,隔絕于關外。他邊說邊跟一塊排骨較勁,腮幫子鼓鼓囊囊,根據記載,柳條邊長一千三百多公里,壘砌土堤,堤上每隔五尺插柳條三株,柳條粗四寸,高六尺,埋入土內二尺,外露四尺。各柳條之間再用繩連結,稱之為“插柳結繩”。
張目從小就對數字極度敏感,電話號碼、身份證號他過目不忘。林晉想,當初他們同意他生父做線人也是看中了同樣的特質。林晉問,那些柳樹還在么?張目搖頭,都砍了,被外國人砍了,被自己人砍了。他舔了舔嘴唇亮晶晶的油漬,有時候我就會想,如果柳條邊還在,您在半空巡線的時候會不會望到,無數樹葉一點一點連接成線,像綠飄帶。俯視角和仰視角差別特大,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上周一升旗儀式,我上主席臺演講來著,從上面看下去,黑壓壓、一排排的頭頂,還有那些五十多年的大槐樹,綠得一球一球的,像霧似的。
林晉笑著問,你都講啥了?
張目夾了塊順排到他碗里,沒講啥,國際禁毒日,講了篇關于緝毒英雄的稿子。
林晉很淡地嗯了一聲,提醒他多吃點。張目頓了頓說,爸,緝毒和巡線,你更喜歡哪個?
林晉蹙了蹙眉,倒也談不上喜歡不喜歡。他回答,拿槍的時候,我要看點,現在拿測量儀,看的是線了。
55號鐵塔上的林晉定了定神,望向耕犁得平行線般整齊的地壟溝毗鄰月牙狀的河套,水陸交匯地帶,一座不足一尺高的土地廟藏于苞米地與花生田之間。俯視角下,土地廟精小得像一塊立起的磚頭,每年燒荒,火光都會從這座土地廟開始,以安靜的姿態在疲勞干涸的土地上燎起瀚漫野火,火光將人類帶不走的養分歸還于土地,逐漸熄滅、冷卻、鉆回地心,沉潛著等待下一次新陳代謝、方生方死。
林晉收回靜默的視線和低垂的下顎。高宇曾經對他說,自己第一次見燒荒還以為著火了,差點兒打119,明白了之后就站那兒看,覺得挺美,不由自主想離近點兒,再近點兒。年輕人煙癮大,每次聊天時都在抽煙,煙也不是常見的牌子,一股薄荷味。林晉聞見這味兒有點晃神,他把煙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鬼使神差地開口道,我也放過一把火。
高宇啊了一聲,他坐在地上倒鞋里的沙子,巡道工的鞋底都是輪胎剪的,耐磨,要不三天報廢一雙鞋。鞋太沉,拍打在地上砰砰作響。林晉在回蕩的砰砰聲中說,十多年前了,燒了樣東西,一箱子,我都沒想過有那么多,燒了半天也沒燒完。
高宇挺好奇,歪著腦袋問,啥啊?
林晉斟酌片刻,說,信。
高宇一笑露出兩顆虎牙,挺壞,哦,我明白了,情書,分手了吧,結束了?
林晉不點頭也不搖頭,差不多吧。他回答,是結束了。
林晉從55號鐵塔上往下看,高宇最近一段日子調夜班,白天見不著人影兒。他沒告訴高宇自己燒的是遺書,從大隊長辦公室領回來的,一周一封,他寫了整整七年,他用退伍報告換來這一箱子廢紙,自己在山坡上找了塊背風的地方翻看了幾封,哭了笑,笑了哭,最后,這些狗爬一樣的漢字、拼音和不明所以的圖畫就著一根薄荷味的煙一起,化作灰燼。煙不是薄荷香型的,是過濾嘴上涂了清涼油,他們這些特勤大隊緝毒的都有很嚴重的煙癮,煙不夠勁兒了就往濾嘴上涂清涼油,刀子似的冰涼從喉嚨口直沖入肺,整個人都能冷靜清醒不少。林晉望著脆弱的稿紙在風中瑟瑟顫抖,火焰舔舐著空氣,掀起熱浪,火星噼啪作響,旋轉著向半空中飛濺。紙張被火舌席卷,他的七年光陰褪去潔白與平整,染了一層暗紅色的火燼,簌簌破碎成灰。
眾多遺書中他只留了一封,線人被擊斃前寫的,上面只有一句話:今天聽說了一部電影,叫《幸福的黃手帕》,沒看過,有機會看看。
十多年過去了,林晉也沒抽出時間看看這部電影。十多年間,林晉時常聽身邊換來換去的工友傳言說以后就是直升機巡線了,后來直升機又傳成了無人機,說是幾十個人整天在線上走來走去都不如飛機飛幾分鐘。他們說這話時語氣神態既憧憬又擔憂,但十多年過去,每一座鐵塔的維修護理,從山林蔓延至原野,從江河穿越湖泊的行走還是要靠巡線工深一腳淺一腳地打磨。巡線的時候,每個工人的工具包里都要配一臺高性能的專業望遠鏡,林晉不太常用這個,望遠鏡里的世界與肉眼下的世界不同,近了,也窄了。
林晉在望遠鏡里盯一枚道釘,盯道釘上趴伏的甲蟲,和在特勤大隊時一樣。張目問他,巡線和緝毒他更喜歡哪個,林晉說不上來,無論什么工作,做久了都是工作。林晉長于狙擊,還是個新兵蛋子時被拉到云南進行特訓,五百個新兵最后只選拔出三個人加入邊境緝毒部隊。巡線枯燥,狙擊更枯燥。巡線是緩慢而孤獨的行走,是在線路上長年累月的趴伏。狙擊是隨時隨地的趴伏,無論泥沼碎石、荊棘灌木,只要接到命令,林晉便要義無反顧地趴伏下去。時間漫長而無休無止,在擊斃目標之前,林晉的世界成了被瞄準鏡禁錮的一點,點被準線分割成面,他盯著無限縮小的大千世界,世界中的人又被無限地放大。他不能擅動,不能出聲,世界交替著喧囂與靜謐,他變得體會不到恐高的失重感,變得討厭螞蟻。某一次抓捕越境毒販的任務中,他在邊境雨林一棵參天榕樹巨大的樹杈上潛伏,一窩螞蟻鉆進了他的作戰服,將他當做入侵者,鍥而不舍地叮咬令林晉的左小腿腫成蘿卜,刺癢、疼痛、麻木,他在心里默念射擊要領,有意瞄準,無意擊發。念著念著,他終于感受不到自己左小腿的存在了。
缺口、準星、靶子中心三點一線,有意瞄準,無意擊發。鐵塔上的林晉數著一顆顆渾圓的道釘,一根根筆直平行的枕木,那上面同樣凝聚著屬于高宇的目光,一遍遍,一層層。枕木還叫枕木,但早已換成石制的了,過去的松木軌枕都撤了,分給了鐵路工人,劈成小塊,變成劈柴,在火光中結束它們百十年的宿命。林晉想,火車拉他進軍營,又把他從軍營送出來,也許某一段枕木曾被他搭乘的火車軋過,拆下的枕木被填進爐子,燒成灰,化作望斷天涯的空乏。
準線、鐵軌、枕木、高壓線、高考志愿單橫欄。林晉走過55號與56號之間的高壓線,這些東西在腦海中彎曲糾纏,像被他一個個端掉的鳥窩。那些鳥一根筋,比他們這些日復一日重復同一件事的人更加執著,它們會在失去巢穴后鍥而不舍地回遷,同樣的高壓線,同樣的位置,同樣的樹枝編織成同樣雜亂無章的線條,搭建一座巢,孵化一顆蛋,這是它們有熱情去花費時間、度過生命的事情。林晉想,也許自己也一樣,退伍后站在云南灰瓦嶙峋的屋頂尋找一抹杏黃時,自己其實是在尋找這樣一件事,尋找這樣的熱情。
找到張目那天,五歲的張目在默寫九九乘法口訣,他對數字的敏銳一如既往,高考估分很準,估了568,實際571,文科一本線555,過線了,但第一志愿滑檔,最后排來排去,掉到了他隨手填的西南某地級市的一所二本院校。填志愿時張目沒征求林晉的任何意見,自己填了自己送上去,滑檔后坐在飯桌前等林晉下班,湯放涼又熱,熱了再涼。他等回家的林晉脫了制服換上居家的背心短褲,才開口說,爸,對不起。
林晉坐下來,喝了一口湯。張目說,我就是想試一試,我知道八成是這樣,還能有學校要我,挺好,就這個吧,您也省心。
林晉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腦袋說,復讀一年重考吧,你不可惜我還覺得可惜,現在不是九千班那時候了,錢的事兒不用你操心。
張目急了,說,不是錢的事兒。
林晉一笑,說,別的事兒就更不用你操心了,都過去那么長時間了。記住,張目,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咱爺兒倆之間只有應該和不應該。讀書考大學以后找個好工作組建個好家庭,這是你應該干的事兒;供你讀書上大學,就是我應該干的事兒。你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別讓我對自己食言。
林晉覺得自己并不懂得怎么撫養小孩,剛剛搬到這座寒冷的北國小城時,年幼的張目表現出了孩童應有的不適和恐懼,夾雜著云南口音的普通話令他在同齡人中格格不入。到了十月,父子兩人對斷崖式的降溫始料不及,厚衣服來不及準備,張目半夜傷寒發燒,燒得神志不清,縮在林晉懷里說胡話,林晉把孩子裹在單位統一制式的棉制服里,攔了輛騎摩托車拉腳的往醫院趕。醫院護士把林晉一頓數落,林晉抱著昏睡的張目坐在寫著“夜間門診”的燈牌前,醫院走廊的長椅油漆斑駁,他盯著輸液管里的藥一滴滴墜落,點連成線,退燒藥一點點流入張目的血管,稀釋他的血液,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
林晉短暫地入睡,在半睡半醒間做了個短暫的夢,他夢到螞蟻啃噬他的左小腿,瞄準鏡中,開槍拒捕的線人被他一擊斃命,血窟窿下,鮮血滴答成線。林晉在冷色調燈光下發冷的消毒水氣味中驚醒,張目正睜著一雙水汽迷蒙的眼睛望著他,他們都不太清醒,但此時此刻,他們的神情都在刺激對方清醒。張目啞著嗓子說,爸,你做噩夢了。
林晉搖搖頭,問,醒了?好點了嗎?
張目閉了閉眼睛表示肯定,林晉繼續問,餓嗎,想吃點什么?
張目顯然還沒從高燒中回過神來,眼皮和嘴唇一樣,因困倦和疲勞逐漸粘合在一起。他嘟囔了兩遍什么,林晉把耳朵湊近了聽,聽見張目用方言說,稀豆粉。
從一座鐵塔到另一座鐵塔,從一棵樹的樹巔到另一棵樹的樹巔,走過鐵道與電線虛無的交點后,鐵軌逐漸被林晉拋于身后。他突然很想見一見高宇,和年輕人閑聊兩句,他們的交點只在這相交又永不相交的十字平行線上,不必擔心什么應該,什么不應該。
氣象局發布了雷雨大風黃色預警,預計明日凌晨三時抵達,搶修隊全員待命。現在尚未有雷雨跡象,除了悶熱,無休止的悶熱。林晉能感受到自己在絕緣服中淌水,汗把劉海打濕了,貼在額頭上。林晉想起幾天前張目告訴他滑檔的那個晚上,一樣悶熱,張目早早入睡,他用雙腿夾著毛巾被,將鼻子以下全部蜷入布料底下,他弓著身子,雙臂環抱著自己,總算再一次像極了一個孩子。
林晉拉開臥室門,正準備開燈,床鋪上蠕動了一下,張目語速很快地呢喃,別開燈。
燈繩在林晉手指上打了個轉,他走近些,看見張目從被子里探出半個腦袋,窗外晦暗不明的路燈和薄涼月色將張目的臉映得蒼白。他背對著林晉,不讓養父看到他的眼睛。張目與林晉不同,他很擅長笑,笑時眼尾收起,向下垂,把眼底所有明亮和純粹都積攢到一起,乖巧的、溫和的、活潑的、明朗的,都有。
它們是那樣不合年紀,將少年人襯得疏離又裝腔作勢。現在這些東西都不見了,林晉坐在床邊,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不知道作為父親的自己該做些什么。于是他伸出手,摸了摸張目剃短的頭發,向下,隔著被子順他的脊背,張目渾身一震,緊接著將自己蜷得更緊。很多年前,某個雷雨夜,林晉在外搶修到天明,回家時張目蜷在屬于林晉的床上入睡,和現在一模一樣的姿勢。林晉問他是不是嚇到了,張目搖頭說不是,他說自己不怕打雷,反而很喜歡,雷聲越大,越像是他自己在戰天斗地。
林晉清了清嗓子,終于開口道,對不起啊……目,對不起。
比張目更早得知自己未被錄取的是林晉,林晉更早地接到了警校的電話,通知他張目沒能通過政審,他去了一趟。張目的生父是線人,更是毒販,不是在戴罪立功中被毒販殺害,張目的生父是實打實被林晉擊斃的。假情報、反水、開槍拒捕,致使特勤大隊一人犧牲。他自己的選擇,沒得改。
這么多年,張目一直以為生父屬于前者,他懷疑過,但林晉告訴他,是前者。
張目深吸了一口氣,林晉知道他在哭。斷續的啜泣中,張目問,爸,你答應自己什么了?
林晉沉默了一會兒,他組織著語言,有個人。他回答,他告訴我血緣是一根斬不斷的線,從娘胎里帶的,修正不了,他們那里每個人都沾毒,老子這樣,兒子這樣,兒子成了老子,再生兒子還這樣。我說,我不信。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審訊室和抓捕現場外同毒販講話。他說,你別不信,我也有個兒子,咱們十年后見。
老化的水龍頭發出噴射狀的滋滋聲,頭頂是老舊電扇垂下的紅布條,墻上貼滿電影海報遮擋霉斑和劃痕。林晉放任張目哭泣,像是要把這十幾年的揠苗助長都哭出來,令自己重新收縮成孩子。呼吸聲交錯,從刀山火海變成了綿里藏針,林晉看不清張目的五官,只能隱約打磨出一個模糊不清的輪廓,他只好繼續撫摸著他的頭發、耳廓,好了……好了……
張目終于在一個拔高的抽泣后胡亂開口道,爸,我不是喜歡打雷。
林晉很輕地嗯了一聲。張目說,小時候,你抱著我,我聽見你的心跳,后來我聽見雷聲,平原里的雷聲,和您的心跳很像,它們都在夜晚占據我的整個世界,把好的不好的全部驅逐出去,強迫我不再思考,不再長大。
林晉在56號鐵塔上回頭,高宇從不遠處奔跑而來,他在短袖外套了件黃色反光背心,背著丁零當啷的工具包,扳子換成了鐵鍬,還是扛在肩上,道旗插在后脖子。他像個唱戲的,一身行頭,跳格子一樣在軌枕上靈巧地輾轉騰挪。他抬頭望見林晉,眉眼瞬間舒展開來,林晉感嘆于他情緒的直接與迅速,也感嘆于他表情的豐富生動。年輕人沖他咧開嘴露出個大大的笑容,拼命揮了揮手,扯著大嗓門喊道,我剛才去土地廟看啦!里面什么都沒有!
這里是東北,遍地殘存著被侵略被奴役過的痕跡。鐵軌旁淪為棚戶區的日本房,山坡上坍塌的鳥居,巖壁開鑿的佛洞中佇立的圣父、圣子、圣靈,還有屬于高宇的——始建于1917年的奶黃色錫頂火車站。風刮起來了,林晉聽不大清他說了些什么,就像他根本分不清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信仰的神佛究竟來自何門何派,說什么語言,唱什么樣的圣歌,家在何方。漫天神佛寄居于此,便被模糊了本該分明的邊界,他們會成為同一種人,成為父親、兒子,擁有嶄新的神話,擁有重生的故事。
高宇又在吹口哨,還是那首歌:
轟隆隆的雷雨聲,在我的窗前
怎么也難忘記你,離去的轉變
林晉不確定高宇能不能聽清楚,但他還是沒頭沒尾地問出了那句話。五十五米高空中的年長者沖踩在地平線上的年輕人喊道,我是不是個失敗的父親?
高宇抬頭望著他,點成線,線成面,面成體,電纜縱深,鐵軌橫陳,線與線在時空上勾連成體,他們相互遭遇。林晉感到久違的恐高癥突然復發,眩暈令他覺得鐵道上的年輕人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他們隔著雷雨前燥熱濕潤的空氣,也隔著以牙還牙的歲月凝視彼此。
高宇把手攏成喇叭狀,大聲回問,你說什么?我沒聽清!
那是林晉已經觸不可及的真誠、直率、熱烈與瀟灑,如燒荒時騰空而起的火焰,燃燒著,帶走早應逝去的,留下百廢待興的,令人難以分清今時今日,何處何地。
高宇
高宇工作的車站早已沒有火車經停了,據說三年前還有慢到令人發指的綠皮車經停,一個縣一個鎮都要停,最近不停了。車站埋在河套、山脈與平原的交界地帶,是個風水寶地,村莊如一滴松脂油融入蔥蘢的林野,在繁茂枝頭墜出個渦,渺小而質樸地為人類開辟了一方生息之所。車站很小,從落灰的安檢口到進站口不過十來步,北方獨有的空曠與清冷從入口卷向站臺,將彩色瓷磚拼出的松柏壁畫氤氳在漸晚的黃昏里。高宇結束了一整天兩個來回的巡視,脫了反光背心,任風蒸騰他一身透汗,遠處群山逶迤,大半個日頭墜入山坳,云霞燦若流金,將原野與天空連為一體。
他把工具包鎖進員工休息室的柜子里,再出門時才發現籃球架子底下蹲了個人,那人背對著他,套了件松垮垮的跨欄背心,露出一對少年人特有的結實又稚嫩的膀子,被夕陽一照,像一團盛放的槐花。高宇心想,這車站除了來上班的,鳥都繞著走,這人干嗎來的?他走近些,那人就著蹲姿回頭,眼睛為適應筆直耀眼的夕陽而狠狠瞇了瞇。高宇啊了一聲,對方也啊了一聲。他倆過去常在黃昏時見,以至于高宇一想起他,眼前總是會先閃過一團金光,接著是雙杠、操場,還有萬年不變的牛奶面包。
高宇越過他的肩膀,發現他在看螞蟻搬家,籃筐底下那一小片區域已經被他用石子、樹枝、草葉和花瓣之類的雜物搭成了迷宮。張目想站起來,但終歸只是晃了晃身子,他一笑,腿麻了。
接著他無比鄭重地向高宇伸出手。我叫張目。
高宇一臉茫然,順勢握住了他的手,那什么,高宇,我在這兒上班。
張目還是笑瞇瞇的,在這兒上班好啊,多美的地方。
美?高宇不覺得,也不能說沒覺得,一開始他也覺得挺美的,但再美的東西也經不住一遍一遍看。高宇往車站四周掃了掃,村莊炊煙裊裊,細小得如同一顆露珠,鐵軌從無垠浩渺推移至煙火紅塵,夕燒將兩條鋼軌映得奪目。黃昏是一天中最明亮的時候,火車穿過炊煙裊裊的平原,能模糊地看到遠處村莊預備好的蔬菜大棚,生長中的農田生機勃勃。東北平原,眼前河川綿延,遠處群山萬里。奶黃色的車站被遺棄于此,如半融化的黃油般格格不入。
張目總算挨過了腿麻,他站起身來跺了跺腳,高宇也總算想起了自己要問什么。第一個問題,高宇說,你怎么跑這兒來了?這兒早就不賣票了。第二個問題,你高考結束了吧,考咋樣?
張目豎起手指,先回答第二個問題,考完了,二本,錄取通知書昨天到的,九月開學。第一個問題,開學前這一個月我能閑出屁來,白天給小學生當家教,教數學,賺點學費,這不下課了嘛,我過來看看,騎自行車來的。
高宇覺得自己有點跟不上他的思維,他瞄了一眼丟在門外斜靠著柵欄的二八大杠,胡擼一把自己汗濕的頭發說,不是,我是說你去哪兒玩兒不好,偏來這么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還騎自行車,就這破路,咋不摔死你呢?
張目笑得像只小狐貍,我聽別人說的。他答,說這地兒挺好,特別美,尤其是站在高處往下看的時候,我剛才看了一圈兒,鐵塔挺高,但人家寫著“禁止攀爬”,再有高的地方就是你們這兒的水鶴了,紅色的,挺好看。
高宇嚴肅地繃了臉,水鶴也禁止攀爬。
張目笑著說,我知道。他低頭看了一眼不再按照他搭建的邊界徘徊、轉而另辟蹊徑從障礙物上翻越的螞蟻們,又抬起了頭。夕陽的金色越發濃重,如澆筑的銅水一般流淌,高宇順著他的視線往遠處看,西墜紅輪恰巧囿于鐵塔銀色的金屬梁當中。俯視角與仰視角不同,他想,張目說得對,站在高處向下看或許是另一種陌生的美,就像他和林晉提起香燭籠罩、供果不斷的土地廟時,林晉蹙了眉,說從鐵塔上往下看,那個四四方方的土地廟就像塊磚頭一樣毫不體面。還有樹,林晉說他瞧見的樹都是樹頂,密密匝匝的,高宇不是,他看到的幾乎都是樹干,粗糙、筆直,摸一把手上就會鮮血淋漓。
張目突然自言自語道,前幾天下暴雨,你們都挺辛苦吧?
我們?高宇愣了一下回答,我還行,就有棵樹倒鐵軌上了,好處理,不是啥大事兒。
張目點點頭,高宇看他那張還沒長開的包子臉上又是一副小大人兒的表情,心里多少有點不爽,他將自己擺在已經工作了的年長者的角度,成心想逗逗這個看上去少年老成的張目。他問,你不是說你早就有想考的專業了么,考上了嗎?
張目一挑眉,說,沒考上,滑檔滑了個圖書館管理學,感覺挺有意思,試試也行。
在這之前,高宇不知道看圖書館還得讀大學,他以為圖書館里都是那種看上去就不好惹的大媽大爺。高宇有點好奇,那你之前想考啥?
警校,犯罪心理學。張目回答,他一說一笑,笑時兩只眼睛瞇成兩條縫,嘴角恰到好處地勾著,不知道是看開,還是告訴旁人他已經看開。他頓了頓,繼續說,是我不自量力了。
高宇睜大眼睛,說,你想當警察啊?
張目這次沒點頭也沒搖頭,他思忖了一會兒,你們學校后面那條單行道,人行道比馬路還寬那條,那兒每周六都會擺舊書市,你知不知道?
高宇又沒跟上他的思路,但還是老老實實說,知道啊,可我不看書,沒去過。
張目不關心高宇看不看書,他摸了摸鼻子,那兒啥書都賣,正版的盜版的絕版的,該有的不該有的,該被看到的不該被看到的……啥都有,小時候我爸帶我去買書,我買到一本警察學院出版的碩士畢業論文合集,其中有一篇論文叫《論線人在刑事偵查中的作用》。我當時就在想,為什么線人會被叫做線人呢?后來我總把這篇論文翻出來看,覺得寫得不夠好,也不夠全面,再后來我去網吧把類似的論文都下載下來看,還是覺得哪里差點啥。我就想,那我也得寫,想寫的話,我也必須得是警校的學生。
接著他揚眉一笑,不過現在不重要了,我是誰,不靠這個證明。
高宇身上的汗干了一層,眼瞅了又要滲另一層。他想問張目還不回家嗎,又不好意思打斷對方的傾訴欲望,反倒是張目先問了句,你下班了吧,還不回家?
我等交班的來。高宇看了眼表,接著問,那咋就沒考上?分兒不夠?
分兒夠,過一本線了,體檢沒過。張目一臉真誠,完了不就滑檔了嘛,滑了個二本。
高宇咂了咂嘴,學渣真心實意地為學霸惋惜,那多可惜啊,再考一年唄。
張目愣了一下,緩緩點了點頭說,是,我爸也這么說,讓我復讀一年,警校不行,還能上個好點兒的一本。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高宇發現說這話時的張目神情突然變得安靜。夕陽也是同樣的風度,先是轟轟烈烈的喧鬧,燃燒著,恨不得將世間萬物燒個干凈,接著,在某個天地交匯的瞬間,像是要向這世間叮嚀些什么般安靜下去,漸漸地,殘陽如一方巨大的黃色手帕,籠罩蒼茫大地,緩緩沉入地平線。
兀地,此時此刻的張目令高宇想起另一個人,那人站在五十五米的高空,鐵塔在他身下高聳入云,仿若一棵從上古便屹立于此的石化的樹。他也露出了這樣的表情,安靜、迷茫、惘然,想要尋求來自陌生人的幫助卻又羞于開口。暴雨將至那天,他其實聽清了林晉對他喊了什么。線與線的勾連交錯之間,他恍然間覺得時光如一條陳舊又新生的河流,悠然自面前流淌而過,陽光擊穿鐵塔,融化鐵軌,如漣漪般波光粼粼,他們都在這漣漪里,蕩漾、破碎,重新組合。有那么一瞬間,高宇想,也許我們其實在不同的時空里,他就是未來的我,或者我來自他過去的某個節點,是我在向我求助,是他在詢問自己的光陰。
高宇無法回答關于父親的問題,林晉無疑擁有著年長者的成熟、睿智與父性的溫柔。俯身成海,仰立成山。這句話是高宇在鐵路內部刊物的詩歌欄目上看到的,這句話令他想起林晉,想起林晉這個人,本身就像一行短小精悍的詩句。
高宇幾乎是重復了一遍幾年前的那句話,你爸,對你挺好的吧?
這次的張目沒有那么快回答,他垂了垂眼皮,瞥了高宇一眼,又將視線放遠,和遠空延伸而出的高壓線一樣,高宇有種今天一過他們便再也不會見面的預感,或者說至少張目是這樣想的。少年人收了他斷鶴續鳧的成熟,語氣也變得像個少年人。他說,我有兩個爸,第一個爸在我五歲時就死了,我對他最深的印象是他把家里翻新房子的錢輸了個干凈,把我媽氣跑了,一開始他用車床把摔碎的玻璃煙灰缸車成假鉆,拋光賣給游客,被人揍了,他又去干了點別的,后來就死了。
高宇張了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鐵道那頭的村莊突然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碎裂聲,緊接著是曲調悲切的吹吹打打。高宇和張目同時望過去,有人家出殯辦白事,隊伍離他們挺遠,看不大真切,只能隱約看見被幾個白影高舉著的花圈、紙人。出殯排場不大,棺材后頭稀疏跟著幾個親屬。嗩吶聲聽著干癟,和那把紙錢一樣,飄飄灑灑地,生死離別悲歡離合都在人世間最后走了一遭,回旋著往墳墓去了。
張目疑惑,怎么下半晌出殯?
高宇叼了根煙,又給張目讓了一根,小孩兒沒接。高宇把煙點了,隨口接話,這人槍斃的,鬼迷心竅給人運毒,算橫死,按理說祖墳都不該讓進,他媳婦兒去年上吊沒了,沒讓進祖墳,擱河套邊兒上修了個小墳包,水泥砌的,說是怕厲鬼鉆出來索命。
張目沒言語,出殯的人馬來得突然,去得匆忙。夕陽也隨著隊伍的方向一點點往地底下移,暑氣隨陽光散去些許,死亡的腳步聲就這樣裹挾著一天中最刺眼的日色與最直白的溫度倏然消逝,天色也隨他們去了,天際仿佛燃燒過后的灰燼,從明亮的金紅到枯敗的黑灰,等待下一次生死流轉。
張目喃喃道,像在燒一條黃色的手帕。
高宇,啊?張目晃晃腦袋,沒事兒,我發癔癥呢。他嘆口氣道,說起來我今天本來想等一個人下班,完了我看著他走了,也沒叫住他,跟他一塊兒回去,我看這兒有個車站,覺得挺有意思,就進來看看,你們這防范意識也不行啊,都沒個人攔我。
高宇哂笑,你是能偷走啥啊,還是這兒有啥值得你偷啊?
張目沒再回答,他沖高宇擺擺手,沖他那輛二八大杠去了。高宇說不上這小孩兒故意拔高的背影算是灑脫還是逞能,張目走路有點高低肩,高宇自己也有點兒,右腳外側鞋底的輪胎每回都得先磨掉一層。他這么想著,瞧著張目騎著嘩啦作響的自行車漸行漸遠,和送殯的隊伍一個方向,一條路線,像在追趕殘陽。他也許真的要長大了,高宇想,一時一變的年紀,一時一變的人,或許下次見,我就認不出他是誰了。
高宇莫名嗤笑了一聲,他隨手抄起花叢旁的籃球往籃筐里丟,砸得籃板哐當作響。自打當上巡道工,時間的彈性便不自然地放緩了,容量卻隨著彈性越縮越小。一成不變的風土每天都在發生微乎其微的變化,高宇能目睹犁地、播種、澆灌、除草、收獲的一整套循環。這種變化是枯燥的,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一天和一年,一年和一輩子的區別越來越小。他想起林晉,他不知道林晉是怎樣忍耐枯燥和寂寞,永遠從容靜默地走在屬于他的線路上,永遠不急不緩,巔峰低谷于他而言均如履平地。一念間,高宇想起,他爸指著電視里的緝毒特勤說過,一輩子,一念間。
路是走的,命是磨的。十七歲那年,隨手抄起什么就能跟人干架的歲數,高宇逃課跑去老廠房湊熱鬧看人家拍戲。他擠到場務拉的警戒線外,正好望見一個單薄瘦削的身影自銹跡斑斑的金屬橫梁一躍而下,地面鋪著墊子,人砸在上面發出巨大的砰的一聲,帶動廠房沉積數年的鐵屑塵埃一起,在午后筆直的日光下如野鳥般鳧動。高宇在人群的驚呼聲中盯著飛散的粉塵發呆,它們被陽光映襯,在漆黑冰冷的廢棄廠房中如星辰閃耀。他聽到身后有人在哭,是個十幾歲的孩子,白凈,也瘦,禾苗似的,像極了他爸離家時的自己。
昨晚,高宇又夢到了那些星辰,他站在兩條鐵軌之間,線分縱橫,人也分縱橫,穹頂被高壓線割分成七零八落的碎塊,像塊布滿裂紋的鏡子,月亮是一痕剝落的水銀,也被一分為二,等待陰晴圓缺。
林晉就站在陰晴圓缺的邊界,夜空被星月照耀,藍得令人悲傷。高宇聽到列車轟鳴著翻山越嶺,如冰河融化、震動,濤聲隆隆,夢里的他不想躲開,他預感到生命中有什么即將發生變化,這是一種只屬于夢境的預感,是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對渴望根深蒂固的投射。于是他在鐵道中央張開雙臂,恣意揮舞,他大聲呼喊著林晉的名字,夢里的線與線之間沒有狂風,只有五十五米的觸手可及,高宇看到交點的鳥窩里生出杏黃色的金縷梅。高宇想告訴他,你是一位好父親,至少比我的父親要好,我知道你可能不需要答案,但我一定要給你答案。
作者自敘:在我看來,創作并不僅限于創作者,創作是每個人畢生的主題,是探索外界并與之交流的一種方式。我們都生活著,在生活中體會生存與死亡的轉換與意義,于是,我們都在創作自己的人生。
而這其中,家鄉構成了主體人生最原始的根基,作為東北人,我幾乎是無意識地記敘與東北相關的人生。東北,她粗礪而溫柔,熾烈而寒冷,廣袤而狹隘,淺薄而深沉。她孕育出的子女,骨子里有冰碴,血液里有火焰,是祖宗傳下來的寒冷和磨難,也是千萬年來不曾衰竭的頑強與樂觀。
我的家鄉錦州是座不折不扣的東北小城,曾經的繁榮過早地留下了今日的陳舊,她步履緩慢,很難發生太大的改變。生活在她懷抱中的人也在緩慢地新陳代謝,蒼老、新生,人走人留。因為緩慢,世人很難注意到我們的改變和離別,我們在時間的縫隙里走失了,也在自己的記憶中走失了。
我想把我們記下來。不是解決問題,也不是謳歌苦難,只是單純地講一講一座老城里慢慢消逝的一些凡人、一些小事。
我想愛我們的人間疾苦。
羽瞳,青年寫作者,現居遼寧錦州。曾發表小說、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