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中父母（組詩）

葉菊如

元旦，去看母親

校園還不夠寂靜。我一出現

各種問候脫口而出——

一些話是麻雀說的

一些話是小狗說的

還有一些話，是過路的風說的

我假裝沒聽見，新年

多么蒼涼——每一次我短暫停留

它們又將撤回自己的聲音

我假裝沒看見，母親的腰

更彎了；我假裝不知道

她曾夜里流淚，雖然此刻歡聲笑語

梅溪中學

鐘聲。花朵。熟悉的身影

一點一點地縮小——

深夜，月光婆娑

母親養的貓睡了

狗也睡了，母親站在窗前

她總是拒收天黑

又喜歡預支天亮

此時，如果我回來

就會無意中觸摸到

母親只有夜里才肯流下的淚水

羅家塘

母親堅持自己爬到半山腰

手里拿著清明吊和花束

她八十歲了。她低著頭走向

一座舊墳堆，大聲地喊

姆媽，我來看你了

姆媽，我來看你了

春風里的羅家塘多么安靜

春風里的母親，像個孩子

我的欣慰在于，人到中年

還有機會陪母親打量她的出生地

母親近況

母親的脊背又彎了幾寸

但她依舊有寂靜的院落

一群有名字的雞和一棵結果的柚子樹

疲憊，是種菜的額外收獲

嘴唇翕動，是一腳踏空

把腿摔折在恍如去年的秋雨中

我們依舊會為種菜的事爭吵

用住過醫院的憂慮提心吊膽地提醒

這個已經八十五歲的老人——

一塊菜地，從來不是僅有的生活

菜地里飛來飛去的鳥雀

也不應該成為晚年僅有的歡樂

母親的晚年

母親在電話里說，菜園里的扁豆

被偷了

母親有些不高興

母親，似乎有理由不高興

記得上次回去，菜園開滿

扁豆花，一角角扁豆

像一群淘氣的孩子

試圖與葉子混為一體

有白內障的母親扒開花葉

時不時地驚呼，哎呀，好多啊

那時，她已不能在燈下看書了

這生機勃勃的小菜園啊

這八十四歲的耄耋老人啊

這為母親設立

而母親一無所知的節日啊

時間，像逐漸醒來的清晨

也像慢慢降臨的黃昏——落日孤獨

余暉并非母親喜歡的色彩

菜 園

白色的野花占據了菜園外面

一種野性的美

仿佛不能阻擋——

它們叫洋甘菊，在菜園一隅

開得豪橫

它們還沒有學會收斂

但茄子、辣椒、豆角、秋葵

以及紅薯藤，才是

被一群詩人贊美的風景

它們出現在另一片菜園

就好了。母親摔傷腿后

她的菜園僅余一輪孤寂的月亮

告父書

在墓園，我們上香，燒紙

插鮮艷的清明吊

我們希望你感到溫暖

只有我和哥哥來看你

陽光明媚的一個晌午

我們站著，不說話

清明清冷，今年尤甚

我帶來了我的新詩集

春日遲遲，春日陪你慢慢看吧

春節后，你牽掛的人

我的母親，剛做了白內障手術

她跟以往一樣討厭住院

一只白色的蝴蝶認出了

這是墓園，它不歌唱

它像信使飛來飛去，在我們身邊

墓園八行

我們把父親的名字刻到墓碑上

墓碑，披著他喜歡的黑板顏色

墓園修葺一新，兩條龍

守候在那里，不分晝夜

和叢生的小白花不一樣

墓碑是一種人間的道理

安慰生者，而墓碑上的飛龍

其實從不介入生與死的糾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