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旭梅
摘 要 “互文本”教學應包含三個層面的對話:一是閱讀者與“作品”的對話;二是閱讀者與“文本”的對話;三是教師與學生之間的對話—— 這是課堂作為一個特殊的對話場域,以文本為介質所產生的對話關系,也是群文教學目標賴以實現的最重要的對話關系。本文以《赤壁賦》《我與地壇》為例,詮釋以“弱者道之用”為特質的東方散文寫作范式與文化景觀:在互文關系中確證主體:自然或弱“我”;在互文關系中確認結構形態:對舉或對話;在互文關系中確立物我哲學關系:小我或大化—— 力量的獲得。
關鍵詞 互文本 弱我 主體 東方學 寫作范式
在互文性理論中,“文本”是一個能量的場域,融匯了創作者和閱讀者的共同作用,是一個多向度的空間。據此,“互文本”教學應包含三個層面的對話:一是閱讀者與“作品”的對話;二是閱讀者與“文本”的對話;三是教師與學生之間的對話——這是課堂作為一個特殊的對話場域,以文本為介質所產生的對話關系,也是群文教學目標賴以實現的最重要的對話關系。
進入21世紀,歐美的自然文學研究成為世界文學研究的熱點,以自然作為結構要素的東方散文也由此進入研究者的關注視野,與世界自然文學譜系形成一種空間地域文化上的互文關系。人教版普通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上冊第七單元選擇了一組寫景抒情散文作為研習示例,其歷時性的呈現,為我們提具了以自然作為結構要素的東方散文的寫作范式與審美要素。
1.東方散文與世界自然文學之間的互文關系
歐美的自然文學是“自然本位”的文學,是以土地倫理為旨歸、追求生態道德的文學樣式。基于此,歐美自然文學的基本建構方式大致為:“自然文學最典型的表達方式是以第一人稱為主,以寫實的方式來描述作者由文明世界走進自然環境那種身體和精神的體驗”。
歐美自然文學寫作旨歸是異趣于以自然作為結構要素的東方散文的。李青松在《自然文學墊高人的精神世界》說:“(歐美)自然文學不是不關注人,而是與人相比,對自然的關注更多一些。”但東方散文就剛好相反,自然在寫景抒情類文本中的一個修辭元素,人才是文本表達的主體,人要在自然里看出自己,所以自然才必然存在于書寫之中。
比如《我與地壇》:“我常覺得這中間有宿命的味道: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比如《赤壁賦》:“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
老莊哲學在東方散文與世界自然文學的互文關系中充當著重要的角色,當代自然文學作家蘇珊·茲溫格稱老子的《道德經》充滿人生智慧,它教誨人如何貼近土地,過一種平靜、簡樸、知足的生活。無論將書寫主體定位于“自然”抑或“我”,東西方自然文學共同的視角都將人置于與自然相參照的體系中進行思考,“我”是自然關系中的我,是弱化了的“我”,而非凌駕于自然之上的“我”。
2.前文本與后文本之間的互文關系
艾略特在《傳統與個人才能》中提倡一種著名的“催化”作用。他認為,詩人精神是一種催化劑,它能改造經驗與文學,消解作者和作品,促成互文性的多元化合反應,最終導致文學創作的非個性化。因此,就個人與傳統關系而言,傳統是一個同時共存的秩序;在這秩序中……任何藝術作品都會融入過去與現在的系統,必然對過去和現在的互文本發生作用。
在《我與地壇》里,我們看到與前文本的遙相呼應的關系。
其一,廢墟精神。本雅明曾經在《發達資本主義的抒情詩人》之中提及現在都市的文明廢墟與精神廢墟的特征。本雅明與波德萊爾一起作為“城市的閑逛者”,一起注視著第二帝國時期的巴黎這個充斥著嘈雜的商品的物質世界,對以現代都市“把人固定在土地上的住房牌號、日漸墮落成商品生產者的專欄作家”發出挽歌式的哀嘆。海德格爾亦在《存在與時間》中指出城市廢墟精神存在的事實:城市沒有為思想的孤寂留下空間;城市哺育了“活躍且時尚的‘窘困”,帶來了“毀滅性錯誤”,“令我們浸入了匿名的‘常人的世界——分散、替換、迷惑”。
與本雅明與海德格爾抽象的廢墟不同,東方散文中的“廢墟”首先表現為一個實體。比如《我與地壇》中的地壇,《赤壁賦》中的赤壁。但這些實體的廢墟的所指又不止于廢墟本身,它更類似于巴赫金復調理論中的多聲部概念。某種意義上說,地壇并不能算是嚴格意義上的廢墟,它是帝都曾經的朝圣地,亦是今日首都的一個公園,但作家卻偏重于其“荒蕪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記起”的廢墟特征,這是主觀造境的結果。由此我們看到它對于前文本《赤壁賦》的模仿。《赤壁賦》的寫作,顯然是一種附會。蘇軾所游的黃州赤鼻磯,并非赤壁大戰處,而蘇軾卻非將之附會成一個古戰場的廢墟。由此,廢墟精神獲得了古今互文的開闊解讀空間,它將是眾多聲音交叉、滲透與對話的結果:藉由廢墟,蘇軾由人境入水境,由俗境入詩境,由今境入古境,由個人之境入天地之境;而史鐵生亦藉此由都市中的人與人的喧囂互文關系走向與廢墟的互文關系,走向與廢墟所經由的時間生命的對話。
3.外文本與內文本之間的互文關系
如何理解廢墟精神在東方書寫里的意義?
一是慰藉功能。廢墟之廢與人生之廢之間的互文關系使寫作者通感于世界,在時與空的廣大里獲得一種被包容的寧靜,從而獲得靈魂的暫得休息。
二是存在意義的審判。“我是誰?”的哲學之問,往往發生于進退失據之時,即史鐵生“失魂落魄”、蘇軾“哀吾生之須臾”之際。人在一個困局里惶惶不可終日,就會坐立難安,就要去“行為”(區別于“作為”),去探尋。廢墟此時給了困境人生一個靜態哲學的啟示:“自其不變者而觀之,而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所以死是一個不必急于求成的事”。
這動靜之間,就有了道家哲學的圖式的初景——“弱者道之用”所表達的辯證哲學。
這種東方寫作前后文本之間的融通互文更像是一種精神性的策反,是布魯姆所指的“影響的焦慮”,一種創作中的“俄狄浦斯”情結:“當強力詩人面對前輩偉大傳統時,他必須通過進入這個傳統來解除它的武裝,通過對前文本進行修正、位移和重構,來為自己的創造想象力開辟空間。”相對于蘇軾的外文本,史鐵生進而形成了自己的內文本,這種對于生命困境的安之若素,是有別于中國傳統廢墟精神所依憑的“天地人”格局的,它并不開闊,也不宏大,它只是靜靜地接納一切不虞之變,這形成了史鐵生“命若琴弦”式的寫作圖景——“無解,本身就是一個解”。
受到自然主義寫作的影響,歐美自然文學中,人與自然呈現為對舉關系。
自然主義寫作在歐美有著相當漫長的傳統。在“科學性”作為“現代性”的重要標志并成為時尚的特殊歷史時期,受孔德實證主義哲學的影響,以巴爾扎克、福樓拜、左拉等為代表的一批作家形成了自然主義創作方法,他們一方面排斥浪漫主義的想象、抒情等主觀因素,另一方面輕視現實主義對現實生活的典型概括,而崇尚客觀、單純地描摹自然,并企圖以自然規律解釋人和人類社會。
有別于歐美自然文學的人與自然的對舉關系,在東方散文里,自然與人之間,構成了一種“互文性”關系;而這種關系的表達,大致是以“對話”的方式呈現的。
《赤壁賦》中的對話形態是二類:一是“我”與虛擬時間的對話;二是“我”與客的對話。
第一個虛擬時間隱藏在“徘徊于斗牛之間”。名為“赤壁賦”,卻并不從赤壁寫起,而是從泛景觀起筆,這里面包括秋夜、清風、水波、徘徊的滿月、橫江的白露,勾勒出一個清朗的意境——并不止于此,“徘徊”是個隱秘的信號,它流露著人與自然觸碰時所放射出的時間鋒芒。
另一個虛擬時間是“詩經”時間與“楚辭”時間。“明月之詩”“窈窕之章”語出《詩經·陳風·月出》,“縱一葦之所如”語出《詩經·衛風·河廣》,“桂棹兮蘭枻”語出《湘君》,“目眇眇兮愁予”語出《湘夫人》,“望美人兮未來”語出《少司命》——這些個包蘊了豐富象征意味的古今溝通,為平面時間里的寫作打開了一個延迤的空間,這個空間不僅擁有了來自久遠時間的豐富實證,更和諧地表達了對古知識分子清潔精神與美好理想的繼承。
第三個虛擬時間是赤壁之戰所附會的那些王者榮耀的故事。“一世之雄,而今安在”的提問,實然就是“我是誰”的弱弱探尋。曹操,一世之雄,他創造了他自己,但卻困于另一個一世之雄周瑜,這是一組對話關系;然后影射到自己,一世之雄的關系是可以轉換的,這種不恒在的存在,是否值得追尋與向往?什么才是“我”之根柢價值的恒久明證?這問題提得認真、茫然又沉重。由是引發了“我”與客的對話關系。
與赤壁的對話是發端于自然的對話,與客的對話是關于人事的對話,為何將與自然的對話置于寫作的“前景”?中國式寫作的符號學不止于能指與所指,更附著了來自詩歌的以景物作興的傳統與蘊藉士人風度的建構方式,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知識分子的倫理尺度,是在哀而不傷中恰如其分,這是“上善若水”的“人間世”表達式。
對話方式上,《我與地壇》呈現了與前文本《赤壁賦》的清晰的互文關系。
《我與地壇》的對話形態是二類:一是我與地壇歷史形態對話,也就是與虛擬時間的對話;二是我與地壇自然形態的對話。
第一類對話是與地壇四百多年的虛擬時間的對話。“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這是在地壇找到“廢”之形態上的對應關系。
第二類對話是奔著“園子荒蕪但并不衰敗”的自然形態去的,奔著“和我一樣不明白為什么要來這世上的小昆蟲”——蜂兒、螞蟻、瓢蟲,還有蟬蛻、露水,總之,“滿園子都是草木競相生長弄出的響動,窸窸窣窣片刻不息。”以“廢”之名相遇的“我”與地壇之間,發生了寫作上的“自我凈化”。布魯姆在《影響的焦慮》中這樣詮釋“自我凈化”:“詩人此時發現,通過幻想無法改造我們生存的世界,因此要運用隱喻‘從內部攻克外部,他通過轉換、替代、位移前文本的影響,從而與前文本徹底脫離,最終達到自身的凈化。”據此,史鐵生從傳統的“物——我”對應的比興式的寫作中抽離出來,形成“新物——新我”之間的互文關系,也即從“廢”的靜止意義中出走,通過精神的再造,重建了一座“不死地壇”,即體悟到“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
如前所述,東西方自然文學共同的視角都將人置于與自然相參照的體系中進行思考,“我”是自然關系中的我,是“小于一”(布羅茨基)的弱化了的“我”。弱化“我”之存在,在歐美自然文學,是寫作策略,也是寫作旨歸。但對于東方散文來說,卻止于策略性的意義。那么,東方自然文學的寫作旨歸是什么?
為什么《赤壁賦》不是“客”來答“我”,而是“我”去答“客”?為什么《我與地壇》是地壇“剝蝕……浮夸的琉璃,淡褪了……炫耀的朱紅,坍圮了……玉砌雕欄”?為什么四百多年里一切的浮華都“荒蕪”殆盡的時候,“老柏樹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在此前后文本中,我們看到一脈相承的“經驗主義——超驗主義”的進化關系。在東方式寫作中,自然誠然是人類經驗的教誨者,但更是性靈的啟蒙者,人從自然那里看到強有力之實體,更從自然那里得到超越實體的智慧,這是一種在科學主義之外更貼近哲學的寫作態度。在這種積極自由的主導下,蘇軾之“我”挺立而成為解困之主體,“客”成為一個輔助我解困之客體;地壇也成為內在之“強我”的鏡像,成為無窮動的生命本質,成為不死之靈魂。與此同時,赤壁與地壇的“廢墟”特征,退居成為一個符號化的修辭元素,在物我一體的“大化”中助“我”獲得“取之無禁,用之不竭”的大力量。
《赤壁賦》與《我與地壇》互文著兩個弱者的故事;但東方自然文學所要表達的,正是這樣一種旨趣:“弱者道之用”(老子《道德經》)——屈從,從來不構成強力意志之選項。
[作者通聯:浙江溫州第二外國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