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武俠小說與西方騎士文學的異同

陸見南

內容摘要：武俠小說和騎士文學作為東西方所特有的兩種文學形式，擁有不同的文化創作背景，歷經不同的發展與演變。通過比較這兩種文學體裁，發現二者都是對尚武精神的體現。中國俠客與西方騎士擁有扶危濟困、懲惡揚善、除暴安良的共同品質，但在組成階層、行為動機、愛情觀等方面存在本質區別。騎士文學隨著騎士制度的消亡而湮沒于歷史長河中，武俠小說卻隨著時代發展分化出不同的流派，歷久彌新，經久不衰。

關鍵詞：武俠小說 騎士文學 異同 比較

中國武俠小說作為通俗文學的重要類型，群眾基礎強，讀者受眾廣，備受國人喜愛與推崇，是中國文化不可或缺的瑰寶。騎士文學作為“中世紀騎士制度的精神產物，是中世紀英國文學最主要的文學主題之一”（肖先明，2014：72）。作為東西方所特有的兩種文學形式，武俠小說和騎士文學創作于不同地域，卻有著相似的精神內核，都體現出對懲惡揚善、匡扶正義的“俠”文化的推崇。

雖然中國的俠客和西方的騎士“作為東、西方民族帶有尚武色彩的精神文化的象征，呈現出某些‘文化共相”（黃永林，1999：99），但二者產生于不同國家、不同民族，植根于相異的文化土壤，因而反映出不同的文化內涵、性格特征與行為手段。因此，本文將對中國武俠小說與西方騎士文學進行對比，探討兩者的相似之處與本質區別。

一.武俠小說與騎士文學的起源與發展

1.武俠小說的起源與演變

作為中國特有的文學體裁，武俠小說由來已久，根據武俠小說的一代宗師金庸先生所言，武俠小說“最早可以追溯到漢朝，公元前一世紀始司馬遷所撰寫的《史記·游俠列傳》”（Cha，1997：7）。司馬遷筆下的游俠，是中國古代最早的俠客，誕生于春秋戰國時期。但事實上，“俠”這個名詞最早出現于先秦著作《韓非子·五蠹》，當中提出“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的觀點，同時出現了“俠”的兩個等義詞：“游俠”和“帶劍者”。《游俠列傳》與《五蠹》便是武俠小說的最早雛形。此后在唐代又出現了《虬髯客傳》《紅線》《昆侖奴》等武俠經典。武俠小說歷經發展與演變，在明清時期達到頂峰，既有家喻戶曉的《水滸傳》，還誕生了諸如《三俠五義》《彭公案》《施公案》等俠義公案小說，以及《兒女英雄傳》《俠義風月傳》等俠義愛情小說。民國時期又涌現出還珠樓主、平江不肖生等武俠巨匠，誕生了飛仙劍俠小說《蜀山劍俠傳》，技擊小說《俠義英雄傳》。其中《蜀山劍俠傳》在當代武俠文學中占有不朽地位，其作者還珠樓主李壽民也因此成為承前啟后、開宗立派的一代大師，對建國以后的新派武俠小說也產生深遠的影響。

新中國建立以后，武俠文學完成了由傳統武俠小說向新派武俠小說的蛻變。梁羽生作為新派武俠小說的鼻祖，一改傳統武俠的創作形式，將正義、尊嚴、愛國愛民等元素融入到小說創作中，開創“以俠勝武”的文風。金庸將新派武俠小說發揚光大，其作品蜚聲海內外，以“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俠義精神為精髓，將俠客故事同真實的歷史背景相結合，并融合了儒、釋、道的哲學思想，將武俠小說拔高到經典文學的高度。其后的臺灣作家古龍更是獨樹一幟，將戲劇、推理、詩歌等元素帶入武俠創作，將武俠文學推上了一個新的高峰。

2.騎士文學的起源與演變

騎士的產生同樣也有著深刻的歷史淵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4世紀日耳曼帝國的騎兵部隊。日耳曼人馬戰與步戰皆十分嫻熟，馬戰更具優勢，“正是這些優勢使日耳曼騎兵脫穎而出，備受其軍事首領和國王們的青睞”（陳志堅，2002：22）。中世紀中期騎士制度逐漸產生，同時隨著羅馬教會加強了對騎士思想行為的引導，騎士從先前的勇武好戰變得溫文爾雅，“騎士”也從一種頭銜和職業逐漸變為一個社會階層。11世紀的“十字軍東征”推動了騎士精神的盛行。15世紀后期騎士制度走向衰落并消亡。

西方騎士文學便是建立在騎士制度的基礎上，是對中世紀歷史的深刻反映。“騎士文學總體上包含三種文學類型，即騎士傳奇、騎士抒情詩和騎士小說”（肖先明，2014：72）。騎士抒情詩于11世紀興起于法國，表達了騎士對“貴婦人”“女郡主”的仰慕與崇拜，代表作有阿拉瑪農的《破曉歌》。騎士小說主要取材于英國的騎士故事與法國北部的英雄史詩。騎士傳奇同樣起源于法國，主要講述騎士冒險作戰和建功立業的經歷，圍繞亞瑟王和圓桌騎士、查理曼大帝與騎士團、特洛伊戰爭當中的古希臘、羅馬傳奇故事這三類題材展開。

二.中國俠客與西方騎士組成階層的區別

中國古代最早的俠客是先秦時期的游俠，關于游俠的組成階層，有學者指出，游俠“清一色地來自平民，他們是被解雇的農民和成為職業士兵的手工藝者”（劉若愚，1991：2）。也有說法認為，“游俠不全都出身于平民，也有可能來自貴族，但這些貴族喪失以往的地位，反倒愿意承認自己為平民。到了戰國時期，這些人才被歸屬為同一類人。那時，許多世襲武士失去了地位、頭銜。一些低層人物中的冒尖的后代，加入了他們的隊伍”（劉若愚，1991：2-3）。由此可以看出，游俠組成結構相對復雜，既有廣大來自社會底層的平民，也有上層階級的沒落貴族。

不同于游俠復雜的身份構成，西方騎士的組成階層則比較單一。騎士最早是王公貴族或軍事首領麾下的騎兵，是職業軍人。中世紀時隨著騎士制度的建立并完善，騎士的社會地位也得到改變，騎士不僅是一種貴族封號，一種專屬頭銜，還是一個社會階層，“加入這個階層的唯一條件就是具有神圣性質的血統”（陳志堅，2002：23），并且“每個騎士是有自己采邑的，他們有自己較為穩定的收入來源，有接受良好文化教育的機會，也有接觸上層的機會，甚至有的騎士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提升自己的地位，成為更大的封建主”（張博，2015：266）。

因此，騎士屬于貴族階級，對加入自己隊伍的人有嚴格條件。其成員都是有穩定經濟來源，且受過良好教育與正規軍事訓練的專業武士。相比之下，中國俠客則存在較低的階級門檻，甚至不分階級，凡身懷武藝、勇敢善戰者皆可為游俠。他們當中甚至缺少固定收入，輕視、不愿勞動，養成特別的游惰習慣。而俠客與騎士在地位、階層、財富上的差異，也注定二者在行為動機上存在本質區別。

三.中國俠客與西方騎士行為動機的異同

從人物行為的角度來看，盡管中國的俠客與西方的騎士都具備慷慨豪爽、珍惜名節的特質，勇敢善戰、懲強扶弱、舍生取義，并且熱衷于行俠仗義、除暴安良、維護弱勢群體的安全與利益，但俠客與騎士身處不同階層、不同時代、不同文化背景，因此二者的行為也存在諸多不同之處。

中國俠客重義輕利。唐朝李德裕所著《豪俠論》中記載：“夫俠者，蓋非常人了。雖然以諾許人，必以節義為本。義非俠不立，俠非義不成。”（轉引自黃永林，1999：100）。俠客將“正義”與“俠義”奉為行為準則，講究“義字為先”。他們行走江湖時，時常救人于危難之中，濟人于貧困之時，且每當聽聞有欺壓良善、魚肉百姓，有不公義之事，便挺身而出，打抱不平、除惡務盡。此外，在武俠世界中，一切壓迫和剝削通常都來自于上層階級的殘暴統治，代表了世間最大的不公義。因此武俠小說中的俠客，其俠義行為往往是對統治階層的反抗，對專治淫威的挑戰，并且“超越封建社會的政治制度和法律制度之上”（黃永林，1999：100）。他們不愛其軀、不畏強暴、藐視王法，站在統治階級的對立面。

正因如此，統治者才會以“犯五官之禁”來形容俠客這個“游民無產階級”群體。從秦漢至清代，幾乎所有統治者都對俠客采取鎮壓為主的政策，抑或是在多事之秋、時局動蕩之時，重用江湖豪士作為消滅敵手、鏟除異己、鞏固政權的工具，時局穩定后再削弱甚至消滅他們。在《水滸傳》的結局中，宋江、盧俊義在征討方臘后被王公大臣們毒殺，便鮮明地體現了這一點。

相較于中國俠客作為封建社會秩序的破壞者，西方的騎士則截然不同。騎士最早作為統治者的一支武裝力量，中世紀成為了歐洲特權階層的一員，位列貴族階層的最低等級。因此騎士依附于更大的封建領主，成為統治者的左膀右臂，他們所看中的是對國王的絕對忠誠。

騎士的行動還受到教廷的約束與指引，騎士是基督教的戰士，因此騎士有保衛教堂的義務，是忠心耿耿的護教者。在西方世界針對阿拉伯帝國和伊斯蘭教的十字軍東征中，身披重甲、手執重矛、腰佩十字劍的騎士立下了赫赫戰功，騎士作為專職軍人，其護教的重任也在這次戰爭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中國的俠客往往放蕩不羈、自由散漫，不受儒家儀式、世俗禮法的約束。相比之下，西方騎士的一生必須受制于繁瑣的儀式。13世紀后隨著西方世界逐漸迎來相對和平的環境，“騎士階層的軍事功能開始從頻繁的征戰中解脫出來，好勇尚武也不再是騎士最主要的特征，進入上流社會的騎士開始具有一種與其身份、地位相適應的文質彬彬的風度，‘騎士精神最終形成”（陳志堅，2002：24）。騎士階層逐漸向紳士靠攏，講究穩健、節制、擁有紳士風度。

但是騎士精神是一種基于個人優越感的道德準則，“西方文化強調個人、個人利益，個人榮譽至高無上。騎士們的目的是為了取得個人的榮譽”（葉繼宗，2003：87）。相比之下，中國的俠客“注重的不是個人榮譽，而是‘義，這種義具有深厚的民族底蘊，為正義、為他人、為知己者而死，為除暴安良而獻身。”（葉繼宗，2003：87）

四.俠客與騎士愛情觀念的差異

中國武俠小說和西方騎士文學的主要不同之處還在于二者對愛情的態度。俠客與騎士擁有迥然不同的愛情觀。在騎士文學中，女性對騎士來說無比重要，騎士矢志不渝地追求崇高、神圣、典雅的愛情，騎士愿意“為贏得貴婦人的青睞而奮斗、犧牲，把自己視作貴婦人的仆人，博得貴婦人的歡心是他們最大的心愿。這是西方愛情至上觀念的表現”（葉繼宗，2003：88）。司各特所著小說《艾凡赫》便繼承了中世紀騎士文學“美女愛英雄”的傳統，當中塑造了羅文娜和蕊貝卡兩個典型的美女形象。前者是高貴典雅的歐洲貴族女性，受到騎士艾凡赫的青睞，艾凡赫為了得到羅文娜的垂青，在比武大會上英勇決斗，五戰五勝，并把贏來的皇后王冠放在羅文娜腳邊。艾凡赫甚至為此與父親決裂，被趕出家門。而后者蕊貝卡是一個猶太平民少女，被垂涎其美貌的圣殿騎士布萊恩擄走并囚禁于城堡中，布萊恩欲玩弄于她，蕊貝卡以跳樓相逼以表清白。本是殺人不眨眼的邪惡騎士布萊恩被她堅貞不屈的性格打動，為她的剛烈而深感欽佩，同時也因愛情的感化而得到靈魂洗禮、找回良知，在最后和艾凡赫的決斗中身死。西方騎士小說中婦女和愛情是騎士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環，是騎士突破自我、建立功勛的精神動力，甚至具有化邪惡為正義的功能。

而在武俠小說中，愛情的作用就沒那么重要了，有時甚至是一種累贅。俠客更加看中的是朋友之情、兄弟情義，漠視兒女私情。在他們的觀念中，行俠仗義、除暴安良才是俠客的本分，“色”是刮骨鋼刀，兒女情長，必定英雄氣短，沉迷女色往往是采花賊的行徑。事實上，中國武俠小說中也有關于愛情的描述，比如《三俠五義》中“南俠”展昭與丁月華比試劍法，喜結姻緣。但其中敘述，更注重比武場景的描繪，至于情愛描寫，則是簡潔精煉，草草了事。在丁家長輩的攛掇下，二俠交換寶劍，訂下姻親，字里行間都體現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傳統思想，遠比不上騎士小說對于愛情描寫的細膩豐富、轟轟烈烈。俠客小說中的愛情更常見的是不正當愛情，如《水滸傳》中西門慶與潘金蓮，以及潘巧云與裴如海的私通。女性的邊緣化地位，以及俠客對于愛情的無視態度，直到后來的新派武俠小說中才有所改變，同時也產生了幾對經典的賢伉儷形象。比較著名的當屬金庸筆下的郭靖與黃蓉、令狐沖與任盈盈。前者代表入世，后者則代表出世。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盡管愛情在中國武俠小說中微不足道，但俠女的形象卻十分突出，不同于西方騎士文學中，騎士皆為男性充當。俠客小說中誕生了無數“奇女子”，從傳統武俠小說中的紅拂女、紅線、聶隱娘，到民國俠客小說中的李英瓊，再到新派武俠小說中的黃蓉等等，她們不但武功高強，擅長舞槍弄棒，而且具備中國傳統女性的魅力，溫文爾雅與正氣凜然并行不悖。這一點，是西方騎士傳奇中弱不禁風，處處需要被保護的貴婦人所不能比擬的。

總之，俠客和騎士都擁有仗義行俠、鋤奸懲惡、扶危濟貧的精神，“中國、歐洲之俠的這些觀念信條代表了人類共同的渴望，它們超越了空間、時間，克服了兩者的差異，形成了思想的溝通”（劉若愚，1991：195）。但二者的行為立足點有著本質區別，俠客屬于江湖草莽，代表中下層平民的利益。騎士屬于歐洲貴族，維護的是君主的利益。因此騎士制度隨著歐洲封建社會以及冷兵器時代的結束而不復存在，騎士文學也隨之煙消云散。而武俠小說一直受到世人追捧，延續至今，在新派武俠小說出現之后，繼續開花結果，時代背景也不再限于古代，還轉向現代社會中的鋼鐵叢林。武俠小說在近些年還分化出“玄幻仙俠”“國術武俠”等流派，隨著時代發展，成為了一種經久不衰的文學形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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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Cha， L. The Deer and The Cauldron[M]. translated by John Minford. U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作者單位：江蘇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