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倩 萬雪梅
內容摘要:凱特·肖邦的短篇小說《死人鞋》中,主人公吉爾瑪意外得知自己獲得了戈米什的所有遺產繼承權但最后又將其讓給了戈米什的貧苦親戚。吉爾瑪的舍展示了其身上具有的文化資本;通過吉爾瑪的表現,可洞見戈米什同樣具有文化資本;吉爾瑪雖舍棄了眼前的財產,但相比這些物質財富來說,更寶貴的是他的文化資本,必定會在未來助他獲取更多的經濟資本和權力資本。這些認識對暫時處于底層的民眾獲取升遷性的社會流動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而遺產的最終歸屬也展示了肖邦對貧苦人民的深切同情與關懷。
關鍵詞:凱特·肖邦 《死人鞋》 文化資本 舍與得
《死人鞋》是美國女作家凱特·肖邦的短篇小說之一,發表于1897年,收錄于小說集《阿卡迪亞之夜》中。小說講述了養父戈米什死后,19歲的男主人公吉爾瑪意外得知自己獲得所有遺產繼承權但最后又讓出財產的故事。戈米什的親戚在戈米什死后第二天就從卡多縣趕過來,并非為了參加葬禮,“出殯前后,他們閉門不出”,而是“自行在他的大房子里安頓妥當”,還將吉爾瑪的東西都堆到了門外。參加完葬禮回來的吉爾瑪會意,準備騎馬離開,貪婪的瑟樸泰卻讓他最好把馬也留下,為了要回馬,吉爾瑪決定去搜羅一百條宣誓證詞和一份律師函來證明馬是自己的。在獲得霍利法克斯嬸子的一條宣誓證詞后,吉爾瑪來到律師事務所,卻意外得知三年前戈米什立了遺囑,指定吉爾瑪為他身后財產的唯一繼承人。在短暫的喜悅之后,吉爾瑪重新審視了自身和戈米什親戚的狀況,在眾人的不可思議之中毅然決定將農場留給戈米什的親人,而他只帶走了馬和老伙計戈米什的畫像,以及老恩人的手杖和一把槍。
過去的研究中,批評家們如Seyersted(1969)等普遍認為,肖邦在小說中主要強調了主人公吉爾瑪善良慷慨的行為,頌揚了其高尚的品格。但通過文本細讀,筆者發現,從布迪厄所提出的文化資本的角度來看,吉爾瑪擁有文化資本是其如此決策,行事的潛在動因;通過吉爾瑪的表現,反之可洞見戈米什對吉爾瑪的教養,戈米什同樣擁有文化資本;放棄遺產的吉爾瑪未來能獲取的物質財富絕不亞于此。而最終遺產歸屬于戈米什的貧苦親戚這一安排,展現了凱特·肖邦對社會底層民眾的人道主義關懷。
一.文化資本在吉爾瑪身上的體現
布迪厄(1997:192-193)認為文化資本以三種形式存在,即具體化資本、制度化資本和物化資本。具體化的文化資本包括一個人有意識獲得的和被動地繼承的屬性,例如一個人受家庭環境影響所形成的內化于個人身上的學識和修養。制度化資本包括對個人所擁有文化資本的制度性認可,通常以學歷或資格證書的形式出現。而物化資本主要指作品、繪畫等實物。[1]在《死人鞋》中,制度化和物化的文化資本未有明顯的體現,而具體化的文化資本卻體現在吉爾瑪言談舉止的方方面面。
具體化的文化資本是經家庭、學校教育內化為個人精神與身體一部分的文化知識、文化技能和文化修養,表現為慣習、愛好、交往方式、操作技能、認知判斷、趣味及感性等文化產物。[2]61理解具體化的文化資本的一個關鍵詞是慣習。慣習是一種在社會結構發展歷史中,各種形式資本積淀于人本身,經過較長時期,內化為某種具有明顯主體特征的精神思想,固化為某種性情的非物質性的、主觀形態的東西。[3]吉爾瑪身上具體化的文化資本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良好的慣習
由于不同的客觀階層地位,往往會塑造出一個人不同的慣習,當階層慣習外化為實際行動時,就形成各自獨特的文化及生活方式。[2]60
戈米什的離世,招來了戈米什的侄子瑟樸泰和侄女布洛澤夫人,出乎意料的是,他們并非來祭奠死者,他們心安理得地占據了戈米什的居所,企圖將自己的后半生裝進這雙“死人鞋”中,還將吉爾瑪的物品都堆在了門外。面對這群不善的來者,吉爾瑪心有不滿,但并未做任何爭辯。雖然于情,吉爾瑪是那個陪在戈米什身邊十載的人,但于理,瑟樸泰和布洛澤夫人才是戈米什的血親。在瑟樸泰連屬于吉爾瑪的馬都不讓他帶走時,吉爾瑪也未做無謂的爭辯。骨子里積淀的良好慣習引領著他即使在面臨絕境時仍然能夠泰然處之,坦然接受生活中的得失,當然,屬于自己的東西也一定要拿回來。維權的方式不是訴諸于爭吵和暴力,而是法律。
吉爾瑪對瑟樸泰說:“那匹馬是我的,這一點我可以搜羅一百條宣誓證詞來證明。過幾天我會連同一份律師出具的書面陳述一并帶來,我希望到時候馬和馬鞍都能完好無損地交還給我。”[4]394以及“從那些黑人和白人手中獲得馬屬于他的證言對他來說并非難事;可他想,律師的意見會使他所說的話盡可能更有分量,帶著這樣的證據回莊園,別人就沒法再挑刺兒了。”[4]396
從引文中得以洞見,面對貪婪還有些無賴的戈米什親戚,吉爾瑪自始至終采取的都是理智,穩妥的處理方式。個體在日常生活中都會無意識地養成自己獨特的慣習,它是客觀社會機制與主觀認知圖式之間的中介。[5]放棄無效爭辯,訴諸法律維權,吉爾瑪的這些行為體現了存在于他身上的良好慣習。
2.清醒的認知判斷
在具體化的文化資本中,認知判斷也是一個重要的表征。擁有文化資本的人會擁有清醒的認知判斷,這在吉爾瑪的身上同樣有鮮明的體現,反映在吉爾瑪面對事關自己人生重大選擇時的思想抗爭及最終抉擇。
突然得知自己擁有戈米什所有財產繼承權的吉爾瑪,似乎瞬間成為了人生贏家,面對人生的這一重大轉折,“霎時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頭,千百個愿望擠擠攮攮翻將出來”[4]397。然而,狂喜并未沖昏吉爾瑪的頭腦。“他感覺自己像變了個人,面對如此令人措手不及的新形勢得重新擺正自己。”[4]397
即刻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開始重新審視自身。在人生的大喜大悲面前,寵辱不驚,能夠及時擺正自己的姿態,這符合一個擁有文化資本的人的態度。
3.平等的交往方式
文化資本在吉爾瑪身上還體現在他的交往方式上。自始至終,面對將自己趕出家門的戈米什親戚,吉爾瑪未曾有任何不敬。即使面對身份低微的黑奴霍利法克斯嬸子,他也一視同仁。當吉爾瑪重回鄉里,霍利法克斯嬸子一直在嘲笑瑟樸泰一行人,而吉爾瑪的反應卻是:“那有什么可笑的,霍利法克斯嬸子”“我對瑟樸泰感到非常抱歉。”[4]398
對于吉爾瑪來說,不管瑟樸泰一行人先前對自己的態度有多惡劣,事態扭轉的結局并沒有使其變得高高在上,大人心中有大量,對弱勢者無差別的關懷讓其心中產生的反而是對瑟樸泰的愧疚和同情。
在霍利法克斯嬸子仍然無休止的嘲笑時,“吉爾瑪以前從沒覺得霍利法克斯嬸子像現在這么討人嫌”[4]398。吉爾瑪嫌棄的恰恰是小人得志的嘴臉。通過霍利法克斯嬸子和吉爾瑪對待這一事件的態度對比,人的層次性顯而易見。而吉爾瑪這種平等的交往方式也是其擁有文化資本的一大體現。
4.堅定的價值信仰
文化資本在吉爾瑪身上還體現在其具有堅定的價值信仰,指其對人生底線,信條的維護,體現在堅定地做一個自立自強,有骨氣之人和永遠心懷美好,懂得感恩。“他這人生得高大魁梧,孔武有力;剛毅堅忍的性格也根本聽不得那些話以及明里暗里說給他聽的意思。死人鞋!那不是留給像瑟樸泰那樣的殘疾人么?那個無助、得靠別人養活的女人?那兩個吃不飽、穿不暖、睜著可愛又可憐的眼睛的小姑娘?”[4]398如果將小說前文中吉爾瑪對瑟樸泰一行人的愧疚和同情視為吉爾瑪讓出遺產的前兆的話,此處的價值信仰激勵無疑是直接的導火索。作為一個身強力壯的19歲小伙,即使法律賦予了自己合法的繼承權,面對這樣一群弱勢群體時,自立自強的價值信仰所觸發的道德良知引領其作出了最稱心的抉擇。
故事最后,除了那匹馬,吉爾瑪還帶走了戈米什的畫像,手杖和一把槍。當抉擇落定,一切歸于平靜,吉爾瑪獲得的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戈米什對他十年的撫養之恩,相比于那些物質,顯得更加彌足珍貴。
文化資本不是簡單本能的滿足,而是高雅、崇高和非功利的。通過以上對《死人鞋》中的吉爾瑪進行分析,發現吉爾瑪擁有明顯的具體化的文化資本。而正是這些文化資本的存在,指引著吉爾瑪做出讓出巨額遺產這個常人看似不太可能的抉擇。
二.從吉爾瑪溯源戈米什的文化資本
家庭是社會化的重要場所,通過社會化可實現階層慣習的傳遞和內化。一般認為不同階層的父母,其教養風格是不同的。不同階層父母擁有的文化資源、文化投資能力、塑造文化氛圍能力和價值觀也不同。[2]62布迪厄最早從社會學視角提出,文化資本是“能夠通過時間和代際傳遞而在社會場域中積累、轉換和傳承的資本形式”[6]。通過文化資本在吉爾瑪身上的體現,可以洞見戈米什對吉爾瑪的教養。這點在小說中也有展現,在瑟樸泰要求吉爾瑪把馬也留下的時候,吉爾瑪十分生氣,“可戈米什先生曾教導他,要為人謹慎,遵紀守法。他不想徒生枝節,鬧得不愉快”[4]394。如此,才有了吉爾瑪后來的法律維權。“通常而言,在封閉性較強的社會中,家庭是孩子慣習培育的不二場所。”[7]戈米什領養了吉爾瑪十年,戈米什去世后,吉爾瑪“似乎是唯一一個在葬禮上掉淚的人”[4]393,吉爾瑪無疑是戈米什最親近的人。從小說中可以看出,在這個家庭中,戈米什是吉爾瑪的直接教導者。因此,從吉爾瑪擁有的文化資本可以洞見戈米什同樣擁有文化資本。
布迪厄把個體可能擁有的資本分為四類:經濟資本、文化資本、社會資本和象征資本,這四種資本之間可以以特定的形式相互轉化。尤其是文化資本、社會資本和象征資本都可以直接或間接地形成經濟資本。[8]104戈米什是否具有社會資本和象征資本小說中沒有體現,但其擁有的經濟資本和文化資本顯而易見。為什么戈米什擁有豐富的經濟資本,而其親戚卻如此窮困潦倒呢?或許一開始,大家都沒有經濟資本,而戈米什通過文化資本的積累逐漸脫穎而出,這些文化資本直接或間接地轉化成了其擁有的經濟資本。
三.擁有文化資本,創造詩意人生
對于缺乏經濟資本和權力資本的人來說,文化資本是其獲得社會地位的重要途徑。[9]吉爾瑪放棄了遺產繼承權,意味著暫時失去了經濟資本。但其身上積累的文化資本卻是內化于個人,任何人都拿不走的。吉爾瑪擁有的具體化的文化資本,是其他兩種形態文化資本的基礎。而文化資本又能直接或間接地轉變為社會資本,象征資本和經濟資本。因此,雖然吉爾瑪放棄了繼承遺產,他所具有的文化資本定會助他獲取更多的經濟資本。
我們使用布迪厄的分析范式可知,只是經濟資本的積累并不能真正實現向上的社會流動。經濟資本積累固然是個體向上社會流動的基礎,但中產和上層社會的情趣和品味更多的是一種文化資本的積累所得。[8]107因此,當吉爾瑪的經濟資本積累到一定程度時,其所擁有的文化資本將有助于他實現階層的向上流動,獲取更大的成功。
四.遺產歸屬寄托社會理想
從社會學的角度,可以看出文化資本對主人公選擇的影響及其在代際間的運作模式。而在吉爾瑪一系列行為和選擇的對比之下,戈米什的親戚似乎就成為了貪婪、冷漠、寄托于穿“死人鞋”的反面形象。然而,主人公放棄遺產,肖邦在文中將遺產歸屬于戈米什的貧苦親戚這一安排,僅僅是為了歌頌吉爾瑪而諷刺戈米什親戚的貪婪嗎?
實則不然,回到肖邦寫作的時期,會發現當時的美國社會貧富差距懸殊,而底層人民的貧困受到社會大環境的強烈影響:農業機械和新的農業技術帶來便利的同時也導致了農民失業率的急劇增加。農村里由于農業的商業化,農民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破產時有發生。城市里貧窮和富裕之間也形成鮮明對比,一邊是成千上萬的失業工人街頭流浪,另一邊則是富翁們一擲千金地歌舞升平。將近一半的工業勞動者都生活在貧困當中,連其子女也不得不做童工來養家糊口。[10]
處于這樣一個社會大背景下的肖邦,定然也關注到了這些社會現象,這從她的其他作品中對當時的弱勢群體——女性的關注中也可見一斑。因此,肖邦最終選擇將遺產歸屬于戈米什的窮苦親戚們,其實展現了她對這類人群的同情與關懷,她真切地希望能給予他們一些實際的救助,幫助他們過上幸福的生活。
綜上所述,文化資本在人的發展過程中具有重要作用。本文通過對吉爾瑪的行為分析,發現其具有文化資本,且具體化的文化資本在其身上體現明顯;基于文化資本的代際傳遞,可追溯至戈米什同樣也擁有文化資本,其擁有的經濟資本,和他所擁有的文化資本密不可分;擁有文化資本的吉爾瑪,做出了常人認為不可思議的人生抉擇,這也昭示著,未來的他必將獲得更大的成功。小說也啟示我們,社會底層的人們,需要意識到擁有文化資本的重要性,不斷增強自己的文化資本,為將來贏取更多的競爭籌碼。此外,除了關注故事主人公的抉擇所帶來的啟示,作家的選擇同樣值得關注,在《死人鞋》中,肖邦超越了以往寫作中對女性面臨的包括愛情、婚姻、情感以及性愛等各種問題的書寫,集中關注了社會底層民眾的命運,而最終將遺產戲劇性地留給了戈米什的貧苦親戚這樣的安排,寄托了肖邦作為一個關注社會的作家對社會底層人民的深切同情與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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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凱特·肖邦的經典接受與中華文化闡釋研究”(項目批準號:16BWW014)。
(作者單位:江蘇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