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辭與理老：基于《古案辭：理老斷案》的思考

侯德忠

內(nèi)容摘要：《古案辭：理老斷案》系苗族賈理的重要組成部分，理辭通過理老得以不斷豐富完善，理老借助理辭力量得以樹立威信，二者相輔相成、相互成就，構(gòu)建苗族和諧社會。

關(guān)鍵詞：苗族理辭 理老 平衡機制 和諧社會

苗族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民族，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形成了自己獨有的一套文化體系，在歷史上并未產(chǎn)生統(tǒng)一的通用文字，但它卻能用口耳相傳的形式記載了苗族的歷史和祖先的智慧。《古案辭：理老斷案》[1]系“苗族民間口傳文學系列”中的重要一輯，書中通過文學形式敘述生動有趣的苗族民間故事以傳承苗族祖先千百年來所積累的智慧，在闡明理辭與理老概念及其相互間相輔相成的關(guān)系之時，也傳達著苗族祖先對人、對社會、對自然的認知。苗族理辭能夠被理老運用于苗族社會并傳承至今，跟這兩者之間平衡狀態(tài)的相互合作有著莫大關(guān)系，而這種平衡機制毫無疑問在歷史上為苗族社會的和諧發(fā)展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直至今日，苗族理辭仍被運用于某些苗族生活聚居區(qū)。

一.理辭，苗族的“百科全書”

理辭，苗語稱為“jax lil”。在苗語語境里，“jax”和“l(fā)il”同義，相互解釋，皆表示“理”，或者是“禮”的意思。“理”，即“道理”，“禮”則是“禮節(jié)”，這兩詞皆包涵苗族社會的行為規(guī)則之意，它涵蓋了法律、制度、道德、風俗、習慣、人生觀、價值觀等等。與其說“理辭”是“道理”，是“禮節(jié)”，倒不如說“理辭”是“文化”，是苗族祖先將其所認知天地萬物的變化規(guī)律通過易于口耳相傳故事文學形式加以表現(xiàn)，是苗族祖先“大智慧”的集中體現(xiàn)。

苗族理辭是苗族祖先在幾千年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積累的智慧結(jié)晶，主要流傳于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的凱里、丹寨、麻江、劍河、施秉、從江、榕江、臺江和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的三都、都勻、福泉、甕安以及廣西北部的一些縣市等地苗族聚居區(qū)域。它通過理老以口耳相傳的形式來說理斷案，代代相傳。

理辭在苗族社會中扮演著如此重要的角色，其首次出現(xiàn)自然也會被人們賦予神秘色彩而顯神圣。“賈在太陽家，理在月亮懷……賈掉來響咚，理落來響噫。賈掉在里柳，理落在里發(fā)。黑了一條嶺，烏了整座山。”[2]正因為理辭有如此神力，它方有“解人千種案，斷人百件冤”“公平正義才長壽，穩(wěn)中求是定安邦”[3]之能。不管是理辭的來歷，還是理辭作用于苗族人生活區(qū)域中所發(fā)生之事（包括人與人、人與自然、自然與自然），都以某一個事件的故事為主，平鋪直敘的將各種褒貶蘊含于其中，讓世人從故事中去領(lǐng)悟苗族最基本的世界觀、人生觀和道德倫理價值觀。

理辭為世人樹立了評判功與過、是與非、善與惡、美與丑的依據(jù)和準則，成為苗族社會日常生活得到正常運轉(zhuǎn)的一種規(guī)則，是促成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一套準則。可以說，理辭是苗族人生活的“百科全書”，是人們了解、研究、認識苗族歷史、社會性質(zhì)、社會制度、社會結(jié)構(gòu)、民族關(guān)系、道德倫理、婚姻家庭、風俗習慣、哲學思想、語言文化、古代科技的指南。[4]

二.理老，苗族判例法的執(zhí)行者

理老，苗語稱為“l(fā)ul lil”。“l(fā)ul”為“老”之意、“l(fā)il”即“理”“禮”，是傳承和運用理辭的重要群體，他們有的從“理辭班”中學習，有的傳承家庭教育，有的則是個人拜師學藝而習得。理老身份不世襲、不固定，只要是通過各種渠道熟知苗族傳統(tǒng)文化和古理古規(guī)且為人正直即可。

在苗族社區(qū)充當理老角色的，有寨老、鼓藏頭、鬼師等，因為他們大多熟悉苗族古理古規(guī)。只要他們熟知理辭，有人請他們?nèi)フf理，他們便是理老。理老并非職業(yè)，而是只有在處理案件時，他才扮演著“辯解人”或“仲裁人”的角色，日常生活中，他就是一個普通平凡的苗族人。苗族理辭之所以能夠傳承至今，理老這個群體功不可沒。理老和理辭之間的關(guān)系，相輔相成，相互造就彼此。理辭因理老得以不斷豐富完善且傳承，從而作用于世人；理老也同樣因理辭而成就了自己，在苗族社會中得到一定的威望，受人尊敬。

理老，是苗族理辭中判例法的執(zhí)行者。“判例法”，即選擇以往具有法律效力的判定且這種判定對以后的判決起到規(guī)范效力，雖不成文但卻能夠作為現(xiàn)時審判依據(jù)的案例。苗族理辭中的《古案辭：理老斷案》便是苗族理老世代傳承下來并作用于苗族社會的判例法，理老在這種大家認可的社會法律規(guī)則中扮演著傳承者和執(zhí)行者的角色。

古案辭，顧名思義，即苗族古代社會沿襲下來關(guān)于斷案、判案的話語，各種類型的案件通過理老以文學的詩詞形式進行加工，以朗朗上口便于人們傳承而為后世人作為“先例”和斷案的依據(jù)來處理時下所發(fā)生的案件，是苗族理辭的重要組成部分。因而，古案辭可以說是苗族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重要集中體現(xiàn)。它雖“無字法規(guī)不成文”，不像成文法中把各種條款公開的、明確的、系統(tǒng)的、具體的用文字清楚表達出來，但“不成文”的苗族判例法卻真實地運用于苗族社會中，有著自己獨特的優(yōu)點。理老把各種極具代表性的案例通過故事性敘述形成古案辭，故事內(nèi)容的本身就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苗族歷史上的真實社會，而理老審判案件的結(jié)果則成為經(jīng)典具有規(guī)范效力，成為類似案件的審判依據(jù)。

《古案辭：理老斷案》便是一本搜集了許多理老在調(diào)解糾紛過程的故事集，其中每一篇故事之始皆以“Fal diangs gheix xid haib/發(fā)生什么案？Fal diangs bad ghet Liangl/案由涼公起，F(xiàn)al diangs daib ghet Jent/事因俊兒興”這樣的固定模式開頭，不同故事的開頭只要在人名之處將主人公名字更換即可，也因此整本書中的每一篇題名皆以故事中的主人公之名進行命名。

《古案辭：理老斷案》中理老所斷之案，有欺詐案件的，有借貸糾紛的，有婚姻糾紛的，也有土地爭搶糾紛，而理老在辯論和判定是非的過程中，則是以苗族理辭為重要依據(jù)和準則。在斷案的過程中，理老擁有絕對的權(quán)威性。在“顧公和方公”的故事里，講述的是兩個主人公對土地爭奪的糾紛。“顧公和方公”兩人原本住在庸歐和蘭別（今丹寨縣平永河源頭），有一天，聰明的方公聽到了雀鳥的話語，說榕江那里地產(chǎn)豐富，“是金柜之所，是銀柜之地”，讓他趕緊去造船順水下榕江。顧公道聽途說也知道了這樣的消息，于是自己也去造船，誰知所造之船只會沉于水浮不起，而方公的船卻是“放水便能漂”。因此，城府深沉的顧公設(shè)計偷取方公所造之船直奔榕江，在榕江寬廣肥沃之地插上草標占為己有，后面趕來的方公已無好地之處可居，便與顧公爭辯榕江該為何人之地。他們兩通過好幾種方式來辯論仍無答案，彼此不服對方，最后請理老來評判。理老作出判決是“嘞呵石為憑，嘞哈巖作證。不許顧反方，不許方反顧，誰反石夾手，滾圓木夾腳……一人住掌羊，一人居榕江，平分山砍柴，村寨互開親。互換母牛守，互換女開親，陡處自挖土，平處各開田。規(guī)峻大家守，章嚴眾人依，規(guī)峻糧食豐，章嚴五谷稔。”[5]最終結(jié)果是兩人化干戈為玉帛，在榕江這邊肥沃之地和平共處，開田辟土扎根下來。

當然，若理老不公不正，為自己謀取私利，同樣也可以被其他理老所制裁。在“松隴公與松方公”這一故事中，松方公因欠松隴公的債不還而被基隆和晉修這兩位理老判定賠償七十頭水牛、七十頭黃牛、七十根狗棒、七十對豬架、七十個罐鼎和七十口砂鍋，但松方公并沒有直接將賠償物交給松隴公，而是把這些拿給兩位理老代收并希望兩人能夠幫忙交給對方，然而兩理老卻起貪念之心把賠償松隴公之物占為己有。直到有一天兩個主人公在趕集場相遇，松方公看到了依舊衣衫襤褸的松隴公，便好奇一問：“我賠了你那么多東西，你如今應(yīng)當是地主，氣勢如王侯了啊，怎么你還是如此敞胸露肚鶉衣百結(jié)？”松隴公回道“你道是真是假？是虛是實？”在得到松方公的肯定后兩人終于知曉真相，那便是賠償物被基隆和晉修兩位理老所占為己有。于是二人又再請金加和力加兩位理老，“金加帶鏈條，力加帶繩索。把基隆捆起，把俊修綁住，綁他倆頭顱，捆他倆身軀。道理說不通，情由講不過，才退回千禮，才還回百物。”[6]

《古案辭：理老斷案》中的每個故事都以當事人的沖突為開頭，以理老出面評理裁決而結(jié)束，可見理老在苗族歷史上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及其在苗族社會中的威望。他們不僅扮演了判例法的執(zhí)行者，也充當了苗族理辭的傳承者。不得不說，正是這個群體和他們所傳承及運用的苗族理辭，這兩者的相互平衡，為苗族社會的和諧發(fā)展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三.理辭與理老，構(gòu)建苗族和諧社會

上述兩個故事，我們看出苗族理老在社會中的威望，他能夠得到眾人的信任，因而在松方公被裁決賠償后他自己也知道理虧便自覺賠償松隴公所欠之債。同時，理老的權(quán)威性只有在正直、公平、正義地運用理辭去判決案件的基礎(chǔ)上才具備絕對性，不然同樣可以被其他理老所制裁。理老相互間沒有隸屬關(guān)系，在進行判決工作之時只要遵守禮法制度公平公正地進行裁決，他們便是絕對的權(quán)威，擁有絕對的力量；但若是只為一己之私而不為世人謀福利，他的權(quán)威和力量也同樣被其他理老所取代，最終結(jié)果便是遭世人唾棄，永失理老資格。歸根結(jié)底，理老所擁有的權(quán)威和力量是“理辭”所賦予的，同樣也可以被“理辭”所收回。因此，在苗族社會中，“理”才是至高無上的真理和評判道德倫理、是非曲直、善惡美丑的準繩，才是理老們絕對性權(quán)威和力量的源泉，而理老權(quán)力的平衡也正使“理辭”能夠發(fā)揮著它最大的作用。

此外，每個故事的結(jié)局皆是輸者被要求賠償一大筆錢財。除了“松隴公與松方公”故事中賠償?shù)囊淮蠖选捌呤畟€”系列賠償物外，還有“多欣姐和榜密姑”中“索金三百兩，索銀三百錠。以金押祖鼓，以銀償人命”[7]，甚至需要賣田賣地賣房才能賠償，處罰力度之重難以想象，這對于并不富裕的苗族人來說更是難于登天之事。雖然作為口傳的文學作品，賠償數(shù)額也可能是被作者夸大了，但在某種層面上來說，無疑不是起到一種警醒作用，警告世人切勿做惡事，不然后果真會傾家蕩產(chǎn)才得以脫身啊。而這種警告，無非是為了人與人之間的和諧相處，使這個社會得以和諧發(fā)展。

《古案辭：理老斷案》作為苗族理辭的一部分，作為一部苗族民間文學作品，首先，它反應(yīng)的是當時苗族的社會情況以及承載苗族人的價值觀認知，是社會性與歷史性的統(tǒng)一，這對我們追溯苗族的歷史有極大的參考價值。其次，它在語言的表現(xiàn)形式上追求一定的藝術(shù)性表達，主要以兩句語言不同、詞義相襯的對偶形式來展現(xiàn)，大多情況下追求語句和諧但其對偶形式又不太嚴謹，也時有單句出現(xiàn)。最后，它通過語言的藝術(shù)形式來說古談今，說理斷案，彰顯苗族祖先對萬事萬物認知的思想。可以說，這本書是集苗族社會性、歷史性、藝術(shù)性和思想性于其中的經(jīng)典之作。

當然，《古案辭：理老斷案》僅居苗族理辭中的一隅，它是理辭追求“人與人”之間的一種和諧。但整個苗族理辭完全涵蓋天上地下，人界鬼域所有之事，可說是內(nèi)容極其豐富，無所不被包涵于其中，而理辭最終追求的家庭與家庭之間、族群與族群之間、人與自然之間、自然與自然之間的和諧都會以其他故事來展現(xiàn)，這里便以《古案辭：理老斷案》為例來說明“人與人”之間的和諧。歸根結(jié)底，理辭的存在就是苗族祖先對社會、對自然、對世界的認知方式，他們在追尋著一種和諧，追求著人與人之間的和平共處，人與社會的平穩(wěn)發(fā)展，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而這種種，便是讓世界達到和諧穩(wěn)定的一種理想狀態(tài)。當這種狀態(tài)被打破之時，理辭便可站出來，捍衛(wèi)這種理想，使之回歸和諧。《古案辭：理老斷案》中的每個案例皆是如此，人與人之間發(fā)生矛盾，不和諧之事便已出現(xiàn)，社會的穩(wěn)定被打破。這時，理辭便讓理老出面，使用其權(quán)威和力量解決矛盾，便能再次讓社會得以回到和諧狀態(tài)，繼續(xù)向前發(fā)展。

苗族祖先把其對人、對歷史、對社會、對自然、對世界的智慧認知皆放于理辭之中，通過理老這個群體將理辭作用于社會，指引著世人的行為準則，追求著一種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因為只有和諧，人們才能和平共處，社會得以平穩(wěn)發(fā)展，人與自然才能達到平衡發(fā)展共進退。比如，說到人與自然時，是“共生才繁榮，共存才美好”；說到個人修養(yǎng)時，是“彈墨線才造成屋，懂賈理才做成人”；說到要寬容別人時，它又是“氣生氣有消，水漲水有落”；說到婚姻倫理時，它是“勿牧兩條牛，勿敲兩個鼓，勿吃兩籮粑”[8]……無不在各方面給人以教育和啟迪，可見苗族祖先在追求著一種無訟、和諧的社會，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沖突歸于和諧，最終在苗族社區(qū)中形成一種“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良好社會秩序和道德風尚。也正因為如此，苗族理辭成為集苗族祖先大智慧之所在，因而它成為理老說理斷案、解決糾紛的重要依據(jù)，可以說，苗族理辭便是苗族“律法”。

“Dail diel ax niox dud/漢族離不開書，dail nes ax niox jax/苗族離不開賈。”[9]苗族理辭作為一種無文字的活態(tài)文化，其內(nèi)容所具有的法制形式與條款清晰明了的成文法律具有同樣的功能和意義，他們都在極力地為社會的和諧獻出自己的一份力。“法律必須被信仰，否則它將形同虛設(shè)。”[10]理辭之所以能夠在上千年的歷史中作用于苗族社會并傳承至今，正是因為理辭被苗族人所信仰。因為理辭所表達的不是為了某個人，不是為了某個村寨，而是站在高處俯瞰整片大地，為養(yǎng)育苗族人民的這片大地尋求一種方式，讓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人與自然之間達成一種和諧安穩(wěn)的平衡狀態(tài)，讓他們能夠和諧安定的狀態(tài)中過好日子，一代一代的在這邊土地上繁衍生息。而這一切，皆離不開理辭和理老的相互合作。只有他們的彼此成就，方能造就苗族所期望的和諧社會。換言之，即苗族社會理辭和理老的平衡機制，是苗族和諧社會的強有力保證，是如今黔東南苗族地區(qū)社會主義法治和德治以及社會文明建設(shè)的重要補充[11]。

最后，如每一篇故事的結(jié)尾所說“冤情總能申，案件總能明”，一切的不和諧，都總會因為理辭和理老的存在，而歸于平靜，處于和諧。

參考文獻

[1][5][6][7].胡廷奪主編.古案辭：理老斷案[M].楊文瑞采錄；寶耶果、良拿立整理譯注.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2017.

[2][3][8][9]王鳳剛.苗族賈理（上）[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9.

[4]楊茂銳，宋漢瑞.苗族“賈理”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建設(shè)研究[J].貴州師范學院學報，2016（04）.

[10][美]伯爾曼.法律與宗教[M].梁治平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2.

[11]唐皓，楊茂銳.重視苗族賈理社會管理思想，弘揚民族傳統(tǒng)文化[J].中共貴州省委黨校學報，2012（05）.

（作者單位：貴州民族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