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萍
1
列車窗外的天色灰白,太陽像是在天空上開的一個孔,遙遠地露出一團白色火焰。
堿包被灰褐色的灌木覆蓋著,低洼處連片的蘆葦金黃,沒消融的白色冰面,東一片,西一片。
白瑜再次默念起那段話:我跟隨他,去操持那無窮無盡的瑣碎營生,去履行沒完沒了的床笫之歡,出于習慣哭泣,為盡義務微笑。我跟隨他去規規矩矩地活著,為了哪一天去規規矩矩地死去。
它們被藍色的筆圈了起來,一個書簽夾在旁邊,書簽上是一個在暗夜望向金色月亮的小女孩。白瑜拿著書的手顫抖起來,像是在他人的家里看到了自己的照片,那段話與她暗藏在心底的褶皺如此契合。她把書拿到鼻子前聞了聞,又仔細看了看略有些磨損的書脊。書曾在一個裝有薰衣草香囊的包里待過些日子,之后被丈夫帶回家中,藏在他的一堆工具書后面,而他并沒有讀。合起書時,她發現書簽背后有用鉛筆留下的字跡,字體很草,后一個字像是暇字,最后一筆長而有力地劃了出去。
旁邊窸窸窣窣的聲響使白瑜回過神來,黑衣男人又一次擺弄起他的塑料袋。他背向過道,露出焦黃瘦削的脊梁骨。座位前的小桌板上,放著厚厚一沓像是高考生復習資料的紙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不太干凈,有些卷了邊。
剛上列車時,她隨口嘀咕了一句座位號是20號D,他立刻起身,指向過道對面車窗上方的座位號說,就在那里。然后對著她身后的乘客吆喝,上車都把口罩戴好,小心往里走,車廂門口不要站人。中間得空又對她說,他本該在石河子下車,坐過了站。他的聲音熱情,口罩上方的單眼皮眼睛卻是冷的,看他的樣子有三十歲。
一位慌慌張張的大媽問,3號座位在哪邊?他指向車廂另一端說,在那頭,看你這大包小包的,過去都放到行李架上啊。后面的大姐舉起手機問,有地方充電嗎?有,他略顯得意地拖長聲音,在你前座下面有電源插口,你過去低頭找找。
四五個開學返校的女學生,費力地拖著皮箱進來。他讓她們停下來,逐一拖過她們的拉桿箱,整齊地推進行李倉里。也有人謹慎地避開了他。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在他面前停了下來,偏過頭意味深長地盯了他兩三秒,沒有說話就走了過去。他的熱情迅速減弱,又招呼了幾句,就回到了座位旁。他用手向鼻梁上拉了拉口罩,白色的N95口罩的下面是藍色的醫用口罩,車站工作人員的統一戴法。
一直沒有乘務員出現。他在座位上塌著腰翹起一只腳,憤憤地擺弄起了手機。片刻后又站了起來,伸著脖子看前座的學生玩手機游戲,問,你這才打到幾級?我從哈密至吐魯番這一路,就把這個打到最高級了。那學生一時沒有回過神,遲鈍地回過頭望著他。他不屑道,沒聽懂?說完仰身坐回去。那學生不悅道,那你真是太厲害了。他若無其事地又拿起手機,隨后響起了音樂聲,夾雜著像是主持人的說話聲,他跟著大聲地說了起來,先用流利的哈薩克語,隨后又用流利的俄羅斯語。那個學生驚詫地扭過頭來,是一雙藍灰色眼睛。
兩個男學生匆忙跑進車廂,一邊抱怨道,過安檢太慢了,只有兩臺安檢機,至少也要有四臺才行。白瑜想起上學的時候,同學里總有那么一兩個看透了世事又坐不住的機靈鬼,有一腔帶著怨氣的熱情無處釋放。她怕他會揪住自己,沒完沒了地講這些,趁他還沒回過頭來,轉過身望向車窗外。
深淺不同的灰褐色無限延伸著。
2
那天早上,白瑜用雞毛撣子掃書架上的灰塵,一根雞毛被夾在了書縫里。取雞毛時,她發現不僅違反了丈夫苛刻的非同類不放在一起的原則,還違反了按高矮排序,隱藏在深處的那本小說。下午她提前下班回來,謹慎地去女兒的書架上取下了一本舊書,把印著美少女的封皮套在了那本書上,回屋快速讀完了那篇名叫《最后的霧》的小說。之后又把書皮取下,按照手機拍下的原樣,分毫不差地放了回去。
白瑜想,丈夫最近是有些反常。他把地下室里他的貯物箱搬了上來,每晚都在書房里翻看。他把一幅中學時畫的大衛石膏像素描貼在了書房墻上,早年的一本剪貼簿又拿了出來,里面是他發表在報刊上的詩歌,和他因為工作出色被采訪的幾篇報道。他曾經像寶貝似的給白瑜看過,她當時的表現令他失望,又被他收了起來。
吃過晚飯,白瑜大膽地決定不等到周末,馬上按照婆婆教的方法腌制酸白菜。一大鍋水燒得嘟嘟作響,她仍然聽到書房里有手機拍照的咔咔聲。她用刀將整棵白菜一破為二,看到的卻是他的神態,緊抿起嘴,因為興奮,鼻翼隨著呼吸張大又縮小,并發出咝咝聲。他對那幾篇報道很滿意,除了旁邊他戴著安全帽的照片,以他的級別是該戴白色帽子,雖然報上是黑白照片,但能看得出不是白色。她聽得到他的嘆氣聲。除了這一大遺憾,其他的他都還滿意。他會時而撇下嘴角,時而揚起嘴角,不時地發一會兒呆。她女兒有作業題不會,兩個人在那邊說話,他比以往耐心多了,甚至因為一個錯而笑了起來,那被壓抑的亢奮的笑聲,她簡直也忍不住要笑了。她格外地粗心,弄了一地水漬和菜葉,他沒有遠遠地丟過嫌棄的一瞥。
白瑜并不覺得車窗外的戈壁是荒涼的,除非是寸草不生,但凡能有些草木,不管怎樣枯瘦低矮,那里都會自成一個小世界,有比它更不起眼的小昆蟲依賴著它,土里有根,頭上有風有雨有陽光,有不被人知道的熱鬧。就像這列車上的每一個人,他們都有各自的世界。
黑衣男人太瘦了,可以在座位的夾縫里長久地蹲著。
一個身著紫紅制服的年輕女乘務員走進了車廂,熟練地開始進行安全宣傳。黑衣男人把塑料袋收了起來,坐回座位,伸著脖子一只手按在鼻梁處的口罩上。等女乘務員走到身旁,仰起臉湊過去對她說,他坐過了站。女乘務員微微地頓了一下,什么都沒說。
五六分鐘后,一個像模板一樣端正的男乘務員走了過來,女乘務員緊跟在他身后。經過黑衣男人身邊時,女乘務員用手戳了一下男乘務員的腰,男乘務員向那邊側了一下臉。他們沒有停,一邊整理著行李架上的箱包,一邊再次強調關于禁止吸煙的相關規定。原路返回時,男乘務員又側過頭去看了黑衣男人一眼。女乘務員則刻意把臉扭向了白瑜這一邊,白瑜看到女乘務員垂下一雙圓溜溜的娃娃眼,蹙起的八字粉眉里滿是厭惡。
兩個人剛走過去,男乘務員又退了回來,對黑衣男人說,你的箱子不能放在門口。他慌忙起身跟著走進通道,拖回了一只銀灰色的小拉桿箱。那箱子并不大,可以塞在座位下,可以立在空著的座位前,可以放在他一直指導其他乘客放的空空的行李架上。他為什么之前沒放好?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左轉右轉,像是完全沒辦法處理那只箱子,最后將它很礙事地靠著座位放在了走道里。
隨后,他慢吞吞地拿起座位上的一件開襟毛衣穿上,灰黑色的,款式極其簡單,即便隔著過道也能看得出質地優良。他隨意在胸前裹了一下坐了下來,一動不動呆坐了片刻后,把戴在白色N95口罩里的藍色醫用口罩,一點點地扯到額頭上,整張臉被兩只口罩覆蓋,只給眼睛留出一條細窄的縫隙。
白瑜再次轉頭望向窗外。
荒野灌木叢里,有一條蜿蜒的車轍印,一輛白色的越野車搖搖晃晃,忽隱忽現地行進著。仍在休眠狀態的高大些的灌木是紅柳和梭梭,矮的是沙拐棗、堿蓬草和駱駝刺。知道了這些灰頭土臉的沙漠植物的名字,就不會再對它們視而不見了,會不自主地在意識里撒開一張大網,檢索出相關信息。人的大腦從來不肯閑著,而且思考總要達成閉環,有因為不能沒有所以,有后果必須要有個前因。不能忍受無緣無故,不愿被莫名其妙折磨。
3
白瑜同情那個女人,猜測她和丈夫之間,已有過一次至少令那個女人刻骨難忘的魚水之歡,而丈夫在夜里仍然要為妻子盡他以為的義務。兩具肉體的撞擊,焦躁地等待開始,焦躁地等待結束,一如往常從頭至尾都是沉默的,之后把一卷紙放在她手里,回書房去睡覺。她替那個女人寒心。
數月前丈夫摔傷了腰,隔幾天他都會在她臨睡前,在身后關上屋門,雙手叉在腰后,假作無意地說,這腰還是不行啊。他咧著嘴在她面前左右前后活動腰,搖搖擺擺走一圈后回書房去睡了。他不是裝的,他們默契地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然而她心底卻有一句藏了數年,無法啟齒的話,她早就在強迫自己盡一個妻子的本分,從厭惡到麻木。
他們之間有一道腐朽不堪的大門,輕輕一推就會開,外面是另一個世界,只是推開時那門會發出巨大而刺耳的聲響。他們都不肯去推,不敢去推。你必須吃菠菜才能有力量,無論你多么厭惡,這是一種正確。他們必須活在正確里。事實上,她希望他能長期出差,甚至希望他能生病臥床,她在他真的生病時,看到他暗藏在嘴角的一絲笑意,感覺到他松了一口氣。
總有些時候他們是默契的。
周末丈夫家族聚會,在一個大包間里坐下。他們沒法同做生意的這幫親戚比財富,卻是國家給發工資的穩定工作,郎才女貌,孩子也爭氣。關鍵是七個家庭仍保持原生家庭的只有兩家,他們倆像孤島上僅存的幸存者一樣和好了,一起格外謙虛地笑著,一起同新嫂子、新弟媳、新妹夫打招呼。另一邊有人向他們倆使眼色,丈夫跑過去聽耳語,回來又對她耳語說,別急著叫人,沒領證的不算。她問,怎么知道有沒有領證?他鄙夷她的笨,說領證自然會擺酒。
粗壯的五十歲表哥到窗口吸完一支煙回來,走到一位三十多歲的少婦身后,兩只手抓住她的肩頭,對一桌人說,她家大廚昨天請假,她自己掌勺搞定了八桌菜。他向一邊偏過頭湊到她的臉旁,碩大的麻婆豆腐似的黑臉,與女人精巧的粉臉,形成巨大的反差。他起身無限感慨地搓了搓她的肩頭,拿起一杯酒一飲而盡。一桌人在這女人還未到前,都知道了她的前夫因販毒被判死刑,她獨自帶著三個女兒。有人問表哥,會跟這個女人領證嗎?表哥不屑地哼了一聲。如果表哥肯領,她將是他的第五任妻子。這個毫不知情的女人低下了頭,似乎有眼淚要擦。她不知道表哥不斷去掏空他老娘,以保住他那像樣的車和房。更不知道表哥上演過太多次這樣的感慨,受過傷的女人們前赴后繼地住進他的家,又都在幾年后黯然離開。表哥沒什么經濟損失,相反那些女人替他還了債,幫他辦了廠。
他們在回去的車上一起嘆了口氣,感嘆的內容完全不同。他們又結束了。
4
有一會兒,黑衣男人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似乎難以安安穩穩地坐五分鐘以上,不是蹲在座位的夾縫里整理塑料袋,就是四顧之后走到背后的通道里去。通道那邊有衛生間,有乘務人員的小隔間。他的手機一直隨意地放在小桌上,毫無防備之心。座位下的那個塑料袋,之前里面亂糟糟的紙片,已按同一方向理順了,然而還是有兩張撲克牌大小的紙片掉到了邊上,一個上面碎碎地寫滿了字,另一張紙上只有幾個字,隔著過道她看清是一個名字,喬達摩·悉達多。
片刻后他回來,把桌上的那沓復習資料樣的紙放進了箱子,然后把箱子放上了行李架。他又把座位上的一件黑色毛呢風衣穿上了,同樣款式簡單且質地優良。他的這一身衣著與時尚無關,但價格不菲且很有品位,他仍舊是胡亂地一裹就坐了下去。
一個大約已到了退休年紀的老乘務員拿著測溫槍來了,耐心地走到每個乘客旁邊,讓戴帽子的先摘了帽子,讓趴在小桌上睡覺的抬起頭。到他面前停了下來,兩張口罩一上一下,只給眼睛留了一條縫,沒法測。老乘務員歪過頭望著他,他仰臉后靠懶懶地說,我坐過了站,原路返回。老乘務員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說,你這眼睛還能看到嗎?他沒好氣地回答說,其實我已經瞎了。
白瑜像是被針扎了一下,迅速地轉過頭看向車窗外。
5
白瑜想,是自己瞎了嗎?或者丈夫瞎了?
白瑜迫切希望丈夫能夠想起那本書,那個女人在暗示她無愛又無望的生活,在向這個男人求救。在失眠的夜里,她問自己為什么想把丈夫推向那個女人?甚至覺得自己可以替他們守著大門,讓他們盡管去愛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好像那個急著想干點什么的人是自己。為什么?她似乎知道答案就在自己手里,卻又不許自己打開來看。
她大膽地把那本書換到了大個頭書的前面,假裝是打掃衛生重新整理了書架。丈夫當天下班后就發現了,那屋里突然安靜下來,極有規律的一系列該有的動靜中斷了。他通常晚飯后會泡一杯茶,這天家居服都沒顧上換,就到處找他的杯子。白瑜在切菜準備著晚飯,他特意要重燒一壺開水,電熱水壺就在她旁邊,他拿著杯子站在旁邊等。他已重新開始中斷了十多年的晨跑,他用手搓了搓肚子干巴巴笑了一聲,說,肚子下去了一點。他用手蓋在肚子上,蓋住他正在炫耀的成果,他最想給看的是另一個女人。白瑜沒有抬頭,莫名地覺得他會流眼淚。她突然放下刀去了衛生間,說衣服放進了洗衣機卻忘了開機。電熱水壺嗚嗚響著,水還沒燒開他就回書房了。
十多年前,他曾為白瑜流了不少眼淚。為給她寫的詩流淚,為給她制造的驚喜流淚,為因思念她喝醉了酒流淚。他拿著已經不大有人還會寫的信,一邊翻著一邊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信里全是在講述他怎樣睡不好,吃不下,怎樣發了瘋似的跑到山上去,對著荒山大喊想她。通篇都是白瑜,可是又與白瑜沒什么關系。白瑜那時為不能從事所學專業而苦惱,他完全不關心。她只是他的一面鏡子,他對著她看到的只有他自己。結婚后,有一次跟朋友們玩真心話大冒險,他們都喝了一些酒,白瑜大著膽子趁亂說,他最愛的是他自己,感動的也是他自己。當時場面混亂,都沒當回事。但從那之后他就對她差了好多,他不原諒她。
幾年前的某個冬天的晚上,一個朋友把她醉得不省人事的丈夫送了回來。他們一起把他弄到書房安頓睡下后,朋友說胃不舒服想喝點熱茶。泡了茶,他們東拉西扯了一會兒。朋友向書房努了一下嘴,對白瑜說,嫂子嫁給哥是委屈了,但還是希望能對哥多一點關愛。朋友兩只手一起捧起杯子,垂眼望著里面的茶,臉上掛著順從的微笑。白瑜坐直了身子,他受到了驚嚇似的向后坐了坐又說,嫂子家是書香門第,但書讀得太多也不是好事,有些事想不到,哥就是小心眼心思細,太脆弱了。白瑜覺得自己像是被當眾扇了幾個耳光,好在朋友始終沒有抬頭看她。朋友又長嘆了一口氣將臉偏向書房,搖了搖頭道,好一通哭啊,其實你們不該分房睡。瞬間有一千句話涌到了白瑜的嘴邊,太多了,堵住了她的嘴。她配不上丈夫,越來越配不上,全世界都知道了。
6
戈壁荒野已換成了大片平整的土地,有羊群在緩慢地前行。農民和牧民達成了交易,于是一群羊和一片土地共度一個冬天,已經三月了,地還沒被羊啃干凈,露出胡茬一樣的秸稈。然后是一片樹林,矮壯的樹干微微向一邊傾斜,向上伸著瘦骨嶙峋的枝丫,那是凡·高筆下《杏花》的枝丫。
凡·高是他活著的時代的棄兒,是他死去后時代的寵兒,白瑜每看到他的畫,都會在那粗糲的筆觸里感到一種掙扎,他與那個時代格格不入,他被迫用畫筆決裂。
喬達摩·悉達多是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出家前的名字,他為了開悟,嘗試過各種苦行。白瑜想到其中一種苦行,站在正午的驕陽下,身灼疼痛,身灼饑渴,卓然而立,直到他不再感到疼痛及饑渴。
為什么會想到這些?弗洛伊德從不相信人會無緣無故地想起什么,榮格認定是人的潛意識在作祟,一種縹緲的先知先覺。
白瑜又想到了一個人,回頭向黑衣男人望過去,他竟然正好也在搖晃著肩膀。拉里,一個到處去晃膀子的前飛行員。毛姆的小說《刀鋒》里的人物,原型是著名哲學家維特根斯坦,一個舍棄萬貫家財,刻意去吃苦受罪,為尋找生命意義的哲學天才,甚至在戰爭期間堅決上前線,還好幸免于槍炮之下,在戰俘營里完成了他的重要哲學論著。
遙遠的傳奇人物,遙遠的活著的意義。
有的人在追尋活著的意義,而有的人甚至忘了自己是活著的。
7
站在丈夫的視角,白瑜想,自己似乎的確是個糟糕的女人。
從沒有被真正感動過,總是想把一切搞明白卻又沒能明白。戀愛時,有一次他剛親吻過她,她迅速用手背去擦嘴,他瞬間變臉道,你就那么嫌棄我嗎?她嚇了一跳。雖然他立刻就道了歉,她卻不由得反思自己。在該結婚的年紀被一個人熱烈地追求,似乎也別無選擇。他們的戀愛,是他一個人的戀愛。他被愛沖昏了頭,而她沒有,她沒法直視他那張通紅而痛苦的臉,她不敢阻止和反抗,她預感一旦打斷他那洪水般呼嘯而來的喘息,他能殺了她。
可是又能隱瞞偽裝多久呢?她那一年一年,始終都無動于衷又干澀的身體,終于讓他猛地翻過身去。片刻后又猛地翻過來說,你就不能學學人家……隨后,他沒了聲。他慢慢地轉過身躺了下去。學誰?她問。他不說話。
后來她又問了一次,他勃然大怒給了她一個耳光。他為了顧全大局作出了犧牲,賬都要算到她頭上。他對她的報復是那么不易察覺,總之她越來越發現自己什么都做不好。她笑時,他當著親友的面揶揄她道,多數人都是笑的時候好看,而她正好相反。反復幾次之后,她就沒法再放心地笑了。非要在家里請客吃飯,把她支使得雞飛狗跳,帶頭笑話她的狼狽。硬讓她做些不擅長的事,然后當作談資到處去講。不斷發現她的疏漏,沒擦干凈的桌,忘了關好的門,洗了澡沒清理掉的頭發,明明是他舉手之勞的事,偏要把她叫過去,讓她長記性。結果,她越來越顧頭顧不了尾。她爸媽難得去她家一次,他蹺著腿叫她端茶倒水,訓斥她,說她笨。兩個老人目瞪口呆說不出一句話,再不肯去她家了。于是,這事又成了一個笑料。太多了,她可以咽下所有的氣,唯獨忍受不了他讓她的父母看到她過得不好,用這種拙劣的手段報復她。
白瑜的父親一輩子都在搞沒什么實用價值的研究,母親是高級教師,家里親戚不多,都有著不俗的學識,卻又都活在自己的象牙塔里,不通人情世故。白瑜在獨立小院里長大,羨慕棚戶區的孩子們活得熱熱鬧鬧。這些事,被丈夫在一些要臉面的場合拿出來炫耀,卻在另一些時候拿出來戲謔甚至恥笑。
白瑜不相信丈夫從一開始就有打算,一定是后來有人點撥。他知道了,某某重要人物是她父親的大學同學,某某重要人物是她母親曾經的學生,某某重要人物是她家某位親戚的某種關系,只要他們肯張口,或者只是引薦一下,他將走上不凡的仕途。
他唆使她回去張口,又怕她口笨壞事,親自上門去說。他仰起謙恭的笑臉說,只要爸爸給某某打個電話,提一嘴他這個女婿……白瑜尷尬地躲到廚房里不敢繼續聽。片刻后從窗戶看到,她父親坐在書桌前皺著眉不說話,她母親在另一張書桌前抬起頭說了一句話,又低頭看起書來。從口型看得出是她常說的那一句:那樣做不合適。屋里長時間地只剩下翻書聲?;厝サ穆飞希罅Φ刈笥依较虮P又突然一個急剎車,白瑜幾乎要被甩出安全帶。他被白家羞辱了,有半個月沒跟白瑜說過話。兩年后又到了他事業的轉折點,她不敢說沒可能,他又去試探了一次,軟硬兼施仍不奏效,他回家砸毀了電視,自此搬進了書房。她沒法把這些事講出去,沒有人會相信。他那么斯文,做事那么一絲不茍,頭發那么一絲不亂,一個熱心的完美主義者。
時隔多年的同學聚會,外地回來的同學嚷嚷著要見當年的班花,白瑜就站在那里,他們沒認出來。白瑜悄悄地走掉,想大哭一場,卻找不到合適的地方。她回到父母家里,那里同她小的時候一樣靜悄悄的。曾經她沒法忍受那種靜,不愿被那整墻的書困住,想去過熱熱鬧鬧平凡的生活,可是,她沒想到會那么失敗。丈夫已公開把自私一詞掛在嘴上,白瑜是自私的,白家人更是自私到沒人性。
這些全都沒法說出口,她不能變成一個怨婦。當她穿著工作制服,接受來訪群眾咨詢政策時,有時她會突然一晃神,覺得自己不配受到尊重,擔心自己早晚要被這些陌生人看穿看透,然后被唾棄。
8
黑衣男人站起了身。
白瑜試著動了下嘴,沉默得太久,嘴唇已粘住了。她很想問問黑衣男人,那些紙張上寫的是什么?或許還是不問的好,如果是情書的話;或許還是不問的好,切斷所有天馬行空的假設,留下一個確定的答案并不是個好選擇。其實,她不知道該怎么主動去跟一個陌生人說話,一切新的、未知的東西,都讓她害怕。
黑衣男人拿起一碗方便面,去了通道。
白瑜忽然想起在火車上從沒看到過羚羊,而乘車在高速公路上,曾數次看到過在野地里覓食的羚羊群。它們纖巧而優雅,雪白且小巧的臀部在灰褐色的荒野里扎眼得像是一種挑釁。它們毫不畏懼地瞪著美麗的杏眼,目視著車窗里人類的張望。若是這列車上的乘客能看到,會有怎樣的動靜呢?
她莫名地預感到會發生些事。
果然,黑衣男人意外地制造出了動靜。他一只手端著冒著熱氣的面碗,一只手向前摸索著走了過來。他沒有把碗放在自己的小桌上,沒有在兩只口罩間為眼睛留出縫隙,像個真正的瞎子一樣摸索著向前走??吹剿某丝万}動了起來,但也不敢說什么,只是向一邊欠身以防燙到了自己。他一直去了車廂的那一端。不一會兒,空著手磕磕絆絆地摸索了回來。老乘務員跟在后面,大聲道,你以為你是誰?他微微地晃了晃頭,沒有理會,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片刻后,一個男人雙手端著面碗走過來,周圍的乘客一起轉過身,轉過臉看著。她認出是不屑地瞪了黑衣男人好幾秒的中年男人,戴著眼鏡的四方臉,天生就是要主持正義的,只是之前不可侵犯的肅穆神情,像是面具似的被脫掉了。他的表情很復雜,把那碗面放在黑衣男人的小桌板上,一句話都沒說,掉頭回去了。黑衣男人平靜地摘了白色的N95口罩,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額上頂著藍色的醫用口罩,鎮定地開始吃面。
在列車即將到達石河子站時,他拿下了箱子,把座位下那個裝滿紙片的袋子放了進去。他沒有停在這節車廂的門口,而是一直向后走過去。有人低聲說,乘客錯過了站,可以免費返回,只要不出站,可以一直反復轉乘。
他質地優良的毛料褲子有些松松垮垮,他的箱子上有很多劃痕,他并沒有在石河子站下車。他有些日子沒有出站了。白瑜悄無聲息地用手機拍下了他的背影,他是在為自己活著。
白瑜想到了紙枷鎖。
9
那本書丈夫始終沒有讀過,白瑜沒有證據,但她知道。
白瑜將去內地參加為期半年的培訓。這些年有很多外出學習的機會,都被她找各種理由推掉了,她沒什么事業追求,也沒什么興趣愛好,以為有安穩的工作和家庭,就可以那樣活到老,卻日益發現世界是如此的殘酷。說世界殘酷不對,國家社會法律都保護著她,工作單位也保護著她,然而最該保護她的那個人,在結婚證和戶口本上與她成為一家的那個人,在給她上著最殘酷的一課。
她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么他說自己是一個自私的人,她哪里自私了?
最近的夜里,她想起那本書的另一段話:
我突然看見自己赤裸的身體躺在停尸房的一張臺子上,肌肉枯萎,貼在窄窄的骨架上,肚子塌陷在兩胯中間……一個快老的女人的自殺,多讓人惡心又毫無用處!難道我的生命不已經是死亡的開端?死亡是為了逃脫,難道有什么新的失望嗎?難道有什么新的痛苦嗎?
眼淚緩慢地流進她的耳朵。她不能死,那才是真正的自私。
如果非要說她自私,她只是一直沒能真正愛上她的丈夫,沒能培養或是假裝出愛來。他們能否努力地以親情的方式繼續下去——似乎他們也不得不如此——那是一種正確性,甚至要求助于外界尋找心理咨詢,去完成這種正確性。他們都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只是將不甘心變成了身上的刺,在依存中相互傷害。
還有其他退路嗎?看講人間疾苦的影視片,像是冬天在溫暖的屋里,張望寒風雪中狼狽奔跑的行人,用同情心告慰自己。參加重組家庭的聚會,用仍保持著原生家庭的優越感獲取羨慕。用盡快地衰老。用天經地義的無能為力。用忙碌。用一種必須的犧牲精神。
那個名字是暇的女人,是另一個她,或許把丈夫推出去,只是想證明她并不自私。
如果能再次遇到那個黑衣男人,她一定會主動地去認識他。
忽然車窗外有一道白光一閃,白瑜忙趴到車窗上去看,只是一只白色的塑料袋掛在遠處的灌木上,不是羚羊。車窗是密封的,否則她要把頭伸出窗外。遙遠的山,遙遠的曠野,遙遠的風,遙遠的一切,只要是遙遠的就好。在那遙遠里,像羚羊一樣,毫不畏懼地瞪著美麗的杏眼,目送列車上的人類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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