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其實并沒有那么浩瀚(組詩)

陳群洲

有無數傷疤的樹也是美的

一棵樹也有前世今生。經歷過怎樣的

失卻，就有怎樣無法言說的痛

而光陰輕描淡寫了這一切

只在她們身上留下傷痕

春天開始的地方，也是花朵們出生的地方

有無數傷疤的樹也是美的

她們開花，結果，傳宗接代

那些疤痕，構成了母親的

破碎，跟一生的完整

對草的懺悔

面對春天的蓬勃，我們最對不起的

就是它們：草。在低處與世無爭

一陣風就可以被吹走

跟任何人無冤無仇，我們卻對它們依然恨之入骨

視之為小。視之為野。除了蔑視和殺氣

還要斬草除根。對赤手空拳的草們

我們大動干戈，用過火，用過刀

用過鋤頭，甚至割草機，劇毒除草劑

它們究竟有什么罪過

好不容易從冬天熬到春天，從泥土里探出頭來

討取一份屬于自己的陽光與長勢

而迎接它們的，永遠只有

仇恨、災難跟死亡

祖母的畫像

畫像中的祖母五官健全。保有年輕時的

氣質跟端莊，以及一生的慈祥

那一年，服了好長時間的郎中草藥

祖母的眼疾依然不見好轉

當祖父翻箱倒柜找出最后一枚戒指

祖母忽然抓住他的手，平生第一次自己做主

“眼睛怕是治不好了，這戒指

留給未來的長孫媳婦，做個紀念”

這一刻，他們盼望的長孫，我，尚在趕往人世的路上

內心明亮的祖母左眼很快失明了

她留下的戒指發著恒久的光芒

記憶里的她，裹著三寸金蓮

眼睛很大，很好看

雞蛋

那些年，鄉下人一年到頭挖野菜

吃紅薯，最奢侈的美味是雞蛋

家里的一群老母雞拼命地下蛋。下到

自己骨瘦如柴，也只有過年的時候

生日的時候，來客人的時候

荷包蛋才會端上桌子

老母雞是家里的有功之臣

孩子們念書的學費，過年的新衣

家里點燈用的煤油，統統

都是它下出來的

四十年后，我吃雞蛋減肥。只吃蛋白

一口氣能吃十幾個

單位的年輕人看得目瞪口呆

可是我只管吃。我不想告訴他們

我們那一代人，欠老母雞的實在太多了

我怕說著說著，自己就會

號啕大哭

我的身體里住著一些小小秘密

我的身體里住進過炸彈，感謝醫生把它

取了出來。那是已經背叛的部分

年輕時，我喜歡過別人自始至終都不敢表白

做過一些荒唐的事情從來沒有人知道

我的想法很多。我的夢里有另外的春天

有時是曠野的風平浪靜。有時是江湖的欲擒故縱

我的詩句常常環顧左右而言他

無法陳說的秘密像窖藏的酒

一定要埋起來才香。我堅信這世上太多的人

彼此愛過。恨過。跟我一樣

只是從來沒有說出來過

媽媽的財富

這個地主家最小的女兒一生節衣縮食

小時候吃飯，一只荷包蛋要管幾餐

42歲開始守寡。帶著苦瓜藤上的四條苦瓜

過著不知道什么是甜的日子。可是，再苦

也舍不得動用撫恤金

滿86歲的這一天，存折上積少成多的撫恤金

已經堆成了小山。86571.19元

這個數字，是她1984年進城時賣掉的

鄉下房子的30.48倍。是她給兩個女兒

嫁妝的600多倍

辛辛苦苦一輩子了。現在她終于有了錢

可惜，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她

不知道怎樣花錢了

桃花落

這些美好的信物，代表過人間最純粹的愛

萬喚千呼，她們的羞澀高于塵世

有時是烈焰。有時是水的柔情與陽光的若隱若現

現在，她們是春天最傷心的部分，是瓷

是最深處的脆弱，萬劫不復

春風不是仇人。而時間打碎了夢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