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書（組詩）

鄭智得

病中書

在紙上寫下：蒼白。身體打個踉蹌

發出生病前的預警

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冷風吹

穿透我薄情的衣裳

頭顱開始發熱，背部隱隱作痛

被拆解成千萬塊骨頭

正在被剔除，正在被粉碎

而肉身還癱軟著，恍如隔世

喝一杯水，緩解干裂的唇

和哽咽的喉。三包顆粒和

三枚藥丸，試圖驅散熱

逼退體內的寒氣

夜，在冷汗包圍中醒來

這忽冷忽熱的塵世

我在額頭敷上清水洗過的毛巾

反復換上星期六、星期日

在星期一的晨光里，滿血復活

枸杞菊花

眼睛干澀，爬滿血絲

我已厭倦，每天對著屏幕工作

每天和手機形影不離

桌上杯子空空，裝著空空的風

站在這個世界平等的界面

圓形的口器，多么像我

有話要說

往空杯子，投入幾粒枸杞

輕放幾朵菊花

倒入開水，蒙蒙霧氣升騰

看紅影浮動，情思盛開

開始懂得泡一杯茶，啜飲

說自己已經清肝明目

在眉宇間大開大合，勾畫一筆

說你已經清澈，透亮

住院辭

我把三十年的第一次獻出

走進電梯，有那么一刻

時光總讓人恍惚

登記，量血壓，稱體重

這些都是住院必修課

我須再次接受醫生詢問

按壓，以及聽診器的探訪

一根針刺入血管

抽走血液，只為檢驗一條河流

另一根針扎進血管

不斷輸送藥液與營養

我要忍受一根管子

從鼻孔插入咽喉，直抵胃部

接受日夜的牽絆與倒流

我還要忍受十二個時辰

不眠不休的點滴，穿透黑夜

仿佛每天日出日落

都顯得那么渺小而漫長

術前筆錄

出租屋住了三天

如愿以償住進醫院

藥整整吃了五天

左邊的病人出院

右邊的病人手術

我夾在中間，像鐵打的營盤

他們是流水的兵

我幾乎快要忘卻

自己是個病人

每天躺著

照舊一日三餐

直到簽下一紙文書

用一條腹帶丈量人生

在身上插上各式針管

我羞于把身體

袒露在兩個男人面前

更羞于面對一個女實習醫生

拉開簾子的兩次造訪

就像我在心里反復祈禱

卻羞于說出

嘴里默念的那一句真言

縫合這輩子

第一次換藥時

我親眼目睹了傷口

足足有十多厘米

我恨透的石頭，已被剔除干凈

窗外，明媚的陽光

照進病房

繼續敷藥，蓋上棉布

用一條腹帶裹緊

在醫院里踱步

用堅強

支撐起筆直的春天

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

是撫摸腹帶

凝視傷口是否愈合

而拆線，像迎來一束光

讓肉身結疤，脫皮

縫合這輩子

本輯責任編輯：游 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