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對《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第三款的適用,司法實踐中多一邊堅持以基本犯的成立為前提,一邊卻將大多數(shù)肇事行為不構成交通肇事罪的行為定性為因逃逸致人死亡。對規(guī)范中出現(xiàn)的“逃逸”做一致性解釋決定了逃逸致人死亡應以交通肇事罪的入罪為適用前提。應堅持“因逃逸致人死亡”是交通肇事后逃逸的結果加重犯,保證適用的從屬性,方能合理限制處罰范圍。具體適用上,“肇事行為+逃逸行為”仍不能滿足基本犯入罪條件時應否定“因逃逸致人死亡”的適用空間,避免重復評價;反之,在基本犯成立的基礎上結合犯罪事實可以適用因逃逸致人死亡。
關鍵詞:逃逸致人死亡;交通肇事后逃逸;適用從屬性;重復評價
中圖分類號:D924.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3)08-0092-04
“逃逸致人死亡”作為交通肇事罪的升格法定刑情形之一,在加持了“逃逸”的解釋困境的基礎之上,成為了司法適用的一大“疑難雜癥”。司法解釋的“交通肇事后”“為逃避法律追究而逃跑”留下的解釋空間使該條文的司法適用存在見仁見智的現(xiàn)象。其中一大焦點為,當“逃逸”前的肇事行為本身不構成“交通肇事罪”時,能否直接跨越第二檔量刑幅度,認定行為人的行為構成交通肇事逃逸致人死亡?本文欲圍繞這一問題,結合理論和司法實踐探討“獨立適用因逃逸致人死亡”的問題。
一、“因逃逸致人死亡”的司法適用檢視
司法實踐中,存在爭議的案例特征為:逃逸前的肇事行為不符合交通肇事罪的構成要件。例如,案例1:甲疏于觀察路面,撞上乙致其重傷,逃逸,負事故主要責任,乙因未得到及時救助而死亡。一方面,甲“逃逸前”的肇事行為致1人重傷,負主要責任,不符合“交通肇事罪”的構成要件;另一方面,甲的“逃逸行為”如作為基本犯的入罪要件,則根據(jù)禁止重復評價原則,不能再將其認定為“交通肇事后逃逸”。但司法實務大多肯定了這一情形符合“因逃逸致人死亡”,即使少數(shù)否定的案例也是因為否定了“逃逸”和“死亡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而非以“基本行為不成立交通肇事罪”為理由①。可見,這一情形在司法實務中尚存在以下困境:
(一)未能合理解釋“因逃逸致人死亡”的適用前提
諸如案例1的情形爭議核心在于“因逃逸致人死亡”條款究竟是以基本行為成立交通肇事罪為前提還是具有適用上的獨立性?
從判決理由看,90%的判決形式上似乎都主張“逃逸致人死亡”以基本行為成立“交通肇事罪”為前提,多數(shù)判決都是強調(diào)行為人的行為先成立“交通肇事罪”,再肯定“逃逸致人死亡”加重情節(jié)的適用。但從適用結果來看,對于“逃逸前的行為不能成立交通肇事罪”的案例幾乎都被肯定了“因逃逸致人死亡”的成立。可見,司法實務中對因逃逸致人死亡的適用并非是不言自明的,尚且需要對適用依據(jù)更進一步的解釋。可以說,司法實踐中將關注點偏向于“處罰”,而忽略了“因逃逸致人死亡”作為交通肇事罪的法定刑升高情形之一的適用前提。
(二)未能回應“重復評價”的質疑
司法實務中,肯定案例1這類情形案例符合“因逃逸致人死亡”的判決理由主要有:一是“最終的死亡結果”為入罪要件,即交通肇事致1人死亡,負主要(全部)責任,成立交通肇事罪,并存在逃逸致人死亡的加重情節(jié)②;二是“逃逸”為入罪要件,即交通肇事致1人重傷,負主要(全部)責任,逃逸,構成交通肇事罪,并具有逃逸致人死亡的情節(jié)③。
但存在的問題是,“死亡結果”和“逃逸行為”同時作為“入罪要件”和“加重量刑情節(jié)”而被進行兩次評價,二者都存在違背“禁止重復評價”原則的問題。從該罪的規(guī)定來看,其采取了遞進式的法定刑規(guī)定,一方面逃逸致人死亡之所以在刑罰上予以加重,其處罰對象并非是“逃逸”而是“被害人死亡”的結果[1];另一方面交通肇事逃逸以肇事行為構成交通肇事罪為前提,故而已經(jīng)在入罪階段被評價的逃逸不能再被評價,所以以上兩種解釋途徑并非不存疑。
二、“逃逸”的一致性解釋
“因逃逸致人死亡”適用前提涉及的結構要素爭議主要在于“對‘逃逸’是否做一致解釋”。交通肇事罪的規(guī)定中共存在三處“逃逸”,即入罪要件的“逃逸”、第二款和第三款法定刑升高條件的“逃逸”。三個“逃逸”的規(guī)范保護目的是否一致,決定了“因逃逸致人死亡”條款的適用條件:若三個逃逸的規(guī)范保護目的一致,即必須對三個逃逸做一致性解釋,則“因逃逸致人死亡”的適用當然以成立“交通肇事逃逸”為前提;反之,則存在獨立適用“因逃逸致人死亡”的空間。而對“逃逸”的規(guī)范保護目的的爭論主要集中于“被害人救助義務說”和“逃避法律追究說”,二者分別將“不救助被害人”和“逃避法律責任”作為“逃逸”行為的本質[2]。
(一)“逃逸一致性解釋”否定論的評析
否定對規(guī)范中的三處“逃逸”作一致性解釋的觀點認為,若要保持三處逃逸的一致性解釋,此時“被害人救助義務說”和“逃避法律追究說”雖然能解釋因逃逸致人死亡的加重處罰根據(jù),卻不能解釋在“不存在需要救助的被害人”時的“逃逸”的加重處罰根據(jù),從而陷入行為人“逃避法律責任與救助被害人分離時的”認定僵局[3]。此時,只有通過對“逃逸”進行不同的解釋才能打破解釋的僵局,如認為第二款的逃逸是逃避法律追究,第三款的逃逸是逃避救助被害人[4],從而通過“逃逸致人死亡的單獨適用”來解決“逃逸”的本質爭議。那么,成立“因逃逸致人死亡”無須以行為人的行為符合“交通肇事逃逸”為前提,故而“因逃逸致人死亡”條款具有獨立于交通肇事罪而適用的性質。但是,“逃逸”的規(guī)范目的究竟是“逃避對被害人的救助義務”抑或是“逃避法律追究”屬于“逃逸”的本質問題,這一問題的解決是為了劃定“逃逸”的涵射范圍,應從其本質出發(fā)去界定而非通過對前后因果聯(lián)系緊密的兩處逃逸作不同的解釋(這種解釋之間甚至可能是相互矛盾的),來解決前提性的本質爭議問題。
(二)對“逃逸”一致性解釋的肯定
實際上,對“逃逸”做不同的解釋乃是“立法論”:因逃逸致人死亡單獨入罪的體現(xiàn)。也即,通過將“逃逸”做不同的解釋從而達到獨立適用“因逃逸致人死亡”的目的與將因逃逸致人死亡在立法上以新的犯罪予以規(guī)定沒有本質區(qū)別。因為,“因逃逸致人死亡”的適用不受前行為“交通肇事罪”的約束,其獨立適用與將“逃逸致人死亡”作為新罪定罪量刑具有等價性,只不過是仍披著“交通肇事罪”的外衣而已。但正如學者所言,所謂的刑法缺陷是解釋者制造出來的,大多不是立法者制定出來的,所以應該反思的是解釋方法而非立法[5]。體系上,立法將兩處“逃逸”作為第一百三十三條法定刑遞進式升高的事由,而非獨立成罪,那么作一致性解釋便是刑法罪刑法定原則的必然之義。規(guī)范目的上,之所以將逃逸和逃逸致人死亡逐步升高法定刑,便是因為“逃逸”具有類型性地導致“被害人死亡”的性質,若將二者做不同的解釋,將會對這一條文的行為結構造成沖擊[6]。從日常社會含義出發(fā),普通民眾大多認為第二款逃逸是導致第三款中“致人死亡”結果的行為,難以理解存在兩處不統(tǒng)一的“逃逸行為”。刑法解釋應該兼顧一般人的常識,這也是主張獨立適用的學者所認可的[4]。
三、“因逃逸致人死亡”獨立適用的否定
(一)現(xiàn)狀:因逃逸致人死亡獨立適用傾向的擴張
刑法學界和司法實務普遍主張因逃逸致人死亡作為交通肇事罪法定刑升高的第二種情形,具有適用上的從屬性,且存在“情節(jié)加重犯”和“結果加重犯”適用之分。但近年來,越來越多學者主張“逃逸致人死亡”具有適用上的獨立性,而不從屬于交通肇事罪的成立這一前提[5]。
主張因逃逸致人死亡應獨立適用的理由主要是:(1)若肯定其從屬于交通肇事罪而適用,會導致諸如交通肇事致1人重傷后逃逸致人死亡等逃逸前的行為難以成立交通肇事罪的“常態(tài)案件”,不能被納入“逃逸致人死亡”的“重刑評價”[5]。(2)我國不承認過失的基本犯+故意的結果加重犯[6]。
(二)反思:因逃逸致人死亡適用從屬性的堅持
即使實踐中大多將逃逸前的行為不構成交通肇事罪的司法案例都按照“因逃逸致人死亡”適用刑罰,但是,理論上肯定逃逸致人死亡的從屬性的還占據(jù)通說地位[7]。
針對所謂的“打擊范圍”的寬窄來看,適用獨立性的觀點是將結論——常態(tài)案件應當屬于因逃逸致人死亡的涵射范圍——作為論證的前提,從而主張適用從屬性說具有致命缺陷,但其存在邏輯顛倒之嫌。作為前提,這樣的常態(tài)案件應否被納入逃逸致人死亡的規(guī)制范圍本身就是一個待證命題,只有在肯定了這一命題之下才能再去討論如何達成這一前提。
若肯定上述命題為真,那么即使行為人的肇事行為加上逃逸行為都無法成立交通肇事罪的情形下依然要適用因逃逸致人死亡的刑罰。例如,對于行為人交通肇事致使1人重傷,但負次要責任或完全不負責任,逃逸后被害人因得不到救助而死亡的也能適用交通肇事罪第三款加以處罰。但此時行為人的“肇事行為+逃逸行為”甚至不能達到交通肇事罪基本犯的構成要件,《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之所以將這種情形排除于交通肇事罪構成要件之外,體現(xiàn)的是“被害人自陷風險”的法理,即此時被害人負主要責任或者全部責任的,可以推定被害人屬于“自陷風險”,此時可以阻卻交通肇事罪的成立。如此,這樣的行為依然對行為人判處7年以上的刑罰不具有合理性。所以,可以說按照獨立性適用主張的邏輯,只要存在“行為人的交通違規(guī)行為、被害人的因得不到救助這一因果流程實現(xiàn)的死亡結果”,就應該對行為人處以7年以上的重刑,然而這樣的結論才是無限拓寬了因逃逸致人死亡的處罰范圍,難免有矯枉過正之嫌。
四、“因逃逸致人死亡”結果加重犯論之再展開
(一)性質定位:“交通肇事后逃逸”的結果加重犯
“結果加重犯論”將“因逃逸致人死亡”的性質定位于“交通肇事后逃逸”的結果加重犯[8],無疑是具有法理和實踐上的可行性的。司法實踐中有的也將“因逃逸致人死亡”認定為交通肇事罪的情節(jié)加重犯,從而在只要存在這一情節(jié)時便適用7年以上有期徒刑。但情節(jié)加重犯的適用依然要以“成立基本犯”為前提,其避開了適用前提這一問題也是不當?shù)摹A硗猓瑥那楣?jié)加重犯和結果加重犯的區(qū)別來看,結果加重犯以“加重結果”與“實行行為”之間存在刑法上的因果關系為適用要件,而情節(jié)加重犯則只要存在法定的“加重情節(jié)”即可適用。對于“因逃逸致人死亡”這一規(guī)定的適用來看,法定刑加重的依據(jù)更在于造成的“被害人死亡”這一客觀不法結果,且“逃逸行為”與“被害人死亡這一加重結果”之間必須存在因果關系。因此,因逃逸致人死亡理解為“結果加重犯”更具理論和實踐上的合理性。
(二)具體適用:以成立“交通肇事罪”為前提
如上述所言,堅持刑法的體系解釋,將“因逃逸致人死亡”定位于“交通肇事后逃逸”的結果加重犯,有利于保持刑法的安定性和可預測性。即使從解釋學的角度而言,對于刑法中同一條文中的同一言語表達也可能存在不同的理解[9],但對“逃逸”的一致性解釋才是符合規(guī)范目的的。故,堅持二者一致性解釋的前提下,交通肇事后逃逸以成立交通肇事罪為前提,那么作為其結果加重犯的“因逃逸致人死亡”也應當以“交通肇事罪的成立”為前提。
1.“肇事行為+逃逸行為”不能成立交通肇事罪的應否定獨立適用逃逸致人死亡的空間。對行為人交通肇事致1人重傷,但僅負次要責任,逃逸,被害人因得不到救助而死亡的。行為人的行為無論如何評價都不能成立交通肇事罪,即使將最終的死亡結果作為入罪條件予以評價,也不滿足交通肇事罪的構成要件。此時,行為人的違規(guī)行為并未達到值得科處刑罰的程度,或者說其中存在被害人自限風險的情形,阻卻了行為人的交通肇事罪的成立,若此時,不僅要將行為人的行為做交通肇事罪的入罪處理,還要適用7年以上有期徒刑,不免有違罪刑法定和罪刑均衡的原則。對于這樣的行為人的行為無論如何難以評價為“交通肇事罪”的情形,由于前行為不能成立交通肇事罪,故其不能適用因逃逸致人死亡。
2.“肇事行為+逃逸行為”能成立交通肇事罪的,有適用逃逸致人死亡的空間。對于行為人的肇事行為加“逃逸”之后能符合交通肇事罪的構成要件的,可分為以下兩種類型:
第一,不應適用“因逃逸致人死亡”的。案例體現(xiàn)為:(1)交通肇事致1人重傷,負主要責任,逃逸,被害人死亡;(2)交通肇事致2人重傷,負主要責任,逃逸,被害人1死1傷。此時,堅持因逃逸致人死亡的適用以成立交通肇事罪為前提,第一種處理方式是:將“逃逸”作為入罪要件,對行為人按照交通肇事罪的基本犯定罪量刑,根據(jù)禁止重復評價,其不能再被評價為“交通肇事逃逸”,更不能被評價為“逃逸致人死亡”,但這明顯造成了處罰漏洞,對“被害人死亡”這一結果沒有做任何刑法上的評價。第二種處理方式是:將逃逸后導致的“被害人死亡結果”規(guī)范評價為“逃逸前”肇事的入罪要件,即交通肇事致1人死亡,負主要責任,構成交通肇事罪基本犯,另,行為人存在逃逸的情節(jié),適用交通肇事后逃逸的法定刑,此時亦不能再適用“逃逸致人死亡”,否則會造成對“死亡結果”的雙重評價。其中,第二種處理方式明顯在犯罪事實的評價上更為全面,同時也做到了罪責刑上的均衡。
第二,可以適用“逃逸致人死亡”的。案例體現(xiàn)為交通肇事致2人重傷,負主要責任,逃逸,被害人因得不到救助而都死亡。對此,可以將其中1人的死亡結果規(guī)范評價為“逃逸”前的行為的入罪要件,即規(guī)范評價為滿足了其行為符合交通肇事罪這一前提,同時對另外1人的死亡結果得出適用因逃逸致人死亡的結論,如此,在堅持了“因逃逸致人死亡適用從屬性”的基礎上,既不違背“禁止重復評價”的原則,也能對所有的犯罪事實進行全面的評價。
注釋:
①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9)粵刑申583號。甘肅省張掖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甘07刑終124號。四川省綿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川07刑終421號。
②參見廣東省東莞市中級人民法院(2020)粵19刑再4號。
③參見四川省內(nèi)江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川10刑終132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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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范賢毓(1996—),女,漢族,云南昭通人,單位為云南大學法學院,研究方向為刑法學。
(責任編輯:楊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