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洪良
秋風(fēng)中小區(qū)里的老人
秋風(fēng)還算干凈
它吹過鐘鼓樓,繼而又吹進旁邊
鐘鼓世家小區(qū)那池塘的水面
在土丘壘起的假山后面
一個老人枯坐在那里觀景
他的樣子,看起來似在躲避某些
俗世中的親人。抑或
是要努力數(shù)清楚小道上的石子
看它們能否一下子彈跳起身,穿水
而過,且幸運地砸中池中
被水掩埋的山石和游動的幾尾小魚
“這里曾是南定樓的舊址,
可惜人去樓毀,古跡無存!”
我路過他身后的時候
仿佛瞧見了古樓下某個遠去的身影
讀書人一般撿拾起幾片落葉
而那種落日下的靜謐和時光中的孤獨
我也曾體驗過
移動山水
“秋日漸涼,我們應(yīng)該把
這幾株野菊和蠟梅,連同其根土
一并移栽到我們家的陽臺才好……”
不知何時,在山間游玩的兒子
迎著風(fēng),突兀地對我輕語
他的語氣,仿佛要推開幾片黃葉
留住他想象中的濃郁深秋
而他不知道的是,倘若真的
移動它們,也移不動山水
最多,我們只能將它們的身體
放在一個新的逼仄的異鄉(xiāng)
聲響也會融化
雪是晶瑩的。但我從她的眼里
看到了六菱形的冰晶
和看起來即將崩塌的花樹
在某個漫天飛雪的寂靜山野
她說:“某個不該走的人,
就這樣無聲地走了——”
接著,便傳來雪崩般的聲響
而轉(zhuǎn)身遠去的她
多像一枚不聽話的雪
轉(zhuǎn)眼之間背影就模糊和化了
紅楓及紅
從春至秋,有多少的苦難、痛
和霜打,才使得它臉紅心跳
并持續(xù)保持著高燒不退
——這就像一個人的愛
總是由云山霧繞、柳暗花明來完成
總是要經(jīng)歷過青澀與撞擊,才從
雨滴下落中知道裹挾的壓力,懸空飄忽
和遍布在周圍空氣里的無端張力
這樣,暮色中的曖昧出現(xiàn)了——
哪怕在一個夜晚過后
所有的愛和疼痛都要接受風(fēng)言和顫動
紅楓也毫不畏懼懸崖
它要在枝頭,徹徹底底地紅一次
即便褪去它的衣衫
乃至于粉碎它的骨頭
山藥
一堆過了春的山藥因為忽略
在冰箱旁,發(fā)出了一根根嫩芽
為了讓它活下來,母親
把它種在了陽臺的花盆里
讓它可以安身立命,可以把新長出
的葉子伸向透明隱形窗
并爬向隔壁鄰居家的書房
某天午后,鄰居望著我家陽臺上
越長越蔥郁的葉子驚嘆:
“這鉆土的根莖,枝葉怎么能無聲
無息地漫出窗體這道藩籬?”
聞此,我不由心中一動
好像內(nèi)心的一絲嫩綠
在自然的風(fēng)中,悄悄緊了一緊
更怕陽光會遞來一把刀
抵住我此刻的激動和哽咽
數(shù)秋天
葉莖上一只戰(zhàn)栗的秋蟲
像我黑發(fā)叢中的一根白發(fā)
越來越感受到了季節(jié)的霜重
我把一截風(fēng)數(shù)了進去
把幾片飄落的樹葉也數(shù)進去
而唯獨我的身體
被擋在我自己的數(shù)數(shù)之外
我知道:對于一截比較硬的骨頭
來說,重量是數(shù)不清的
它需要時間的火爐和焦炭
合力來稱一下
風(fēng)兒有時很多事兒
皎潔的月光下
我們悄悄跟隨在你的身后
沒有出聲,亦沒有提醒的征兆
從醫(yī)院走回家的小道上
幾個人像幾只弱小至極的螞蟻
而蟲鳴不知道憂傷
只有一陣微風(fēng)使壞地輕舞著
它吹起你那沒有手臂支撐的左邊衣袖
——晃啊,晃
差一點,它就要告訴月光
你的病痛和那些殘缺的部分
虛空中的抵牾
風(fēng)來時,原上那個衣衫漸寬
而垂首走路的人
泄露了他自己消瘦的秘密
風(fēng)停時,小院中那個披頭散發(fā)
而無語的人
怎么也不肯說出他對黃昏的道歉
此刻,一道奔突的閃電
凌空俯瞰過他的眼瞼后
卻沒有抓住它想抓的一些東西
——對于虛空中的抵牾
它不知該怎么攥緊,還是該徹底送返
什么屬于自己
鑰匙委身于鎖
螢火蟲失身于燈火
流水叫囂河床
木舟怎么也困不住船槳
花白屬于頭發(fā)
嘴唇卻帶有朱砂
沒有任何一種悲傷
屬于真幸福
有人在擁抱和親吻的時候
確送走了白天與黑夜
但愛的把柄和這些哲理
僅被少數(shù)人攥在手心
遺物
作為遺物,那枚戒指
原本應(yīng)該如存款、房子、衣物
和一大堆照片等,一并留下
但他的妻子,卻仍在淚眼婆娑中
固執(zhí)地堅持讓他戴著
隨肉體進入了那個火爐
在她看來,那是他們彼此忠貞
的緊箍咒和一生幸福的見證
除了作為日后兩人相見的信物
她還想讓這愛的真金
再經(jīng)受一次烈火的燃燒和考驗
并最后向世人閃耀一下
塬上的新景
那些柴草垛矗立在原上
成為黃昏或黎明
一道被人雕刻過的明亮風(fēng)景
它迎著光芒,折身滲進土墻石縫
像滋生或拽出一株新草
“為什么現(xiàn)在的柴草都不生炊做飯?
而成了鄉(xiāng)村旅游觀賞的景致!”
阿婆這樣發(fā)問的時候
柴草垛又有了淹沒村莊的聲響
好像它一發(fā)聲
村子上空的天就變得更藍更徹底
而掉光了樹葉的柿子樹上
紅柿子像燈籠一般燃燒:
綿密、璀璨、洶涌,而又純粹
觀根雕
猝不及防的樹樁和根須
看起來像在躲避某個黃昏
不可確知的風(fēng)和暴雪
側(cè)看的時候,那樹如同死了
沒有想象中的小橋、流水與落葉
只有溫暖而期待的顫抖——
在根雕師傅的手中,“咄咄咄”的聲音
像滿坡風(fēng)聲,有人路遇一頭豹子
有人則路遇老虎和羚羊
甚至,有人看見了繁星的天空……
但是,我知道這些虛無的鏡像
只在觀賞者思想的內(nèi)部發(fā)生
此刻,樹樁微小的顫動,其聲如蟬鳴
也像在天氣回暖中吐出嫩綠新芽
“咻咻”幾記銼刀下去,樹干中心
雕出的巢穴真像鳥的房子
敲一敲,刻刀雕出的物象就活了
類似于一只梅花鹿跑過原野的蹄響
或樹枝上鳥叫的聲音
對葉子的疼愛
我相信:樹葉是樹的女兒
而在那些樹梢上開花結(jié)果的
才注定是樹的兒子——
不是因為偏心,而恰恰是樹
對葉子的疼愛
倘若你不信,就去深秋和隆冬看看
漫天飛舞的葉子離開枝頭后
又悄悄去看樹這位母親
它知道,光禿禿的樹
已經(jīng)把對它叮嚀的話說完了
而樹的兒子
——也就是那些新結(jié)出的果實
要么學(xué)會獨立去另建新家
要么,必將經(jīng)歷一場未知的磨難
風(fēng)骨
他在一棵竹子前玩起伏,蹲跳
甚至還想象著
與陶潛在竹林下棋
或者酒后互毆。這樣,便有了
關(guān)于竹和夏荷一場清風(fēng)明月的爭論
說實話,此刻我拿不出什么東西
來與它們比拼和較量:
在這個夜里,我放不下一冊書卷
卻又想要借風(fēng)去一趟南山
或者去到一張白紙上
看一看連一畝三分田和五斗米
也盛裝不下的那身骨氣
(選自《莽原》2023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