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捷
機械潤滑油
鍛打的鐵,需要緩沖
軸承、齒輪,我要在名詞之間
尋找動詞,在成品油倉庫
最小的儲存空間
克制的語言,產生看不見的張力
整個上午,機器的轟鳴蓋過人的聲音
在工間休息室,鈑金工老張
幾句幽默風趣的話
修復了時間銹損的邊緣
汽車越跑越沉穩
那是一個名詞在暗處舒展著韌帶
成堆成塊的鐵,仿佛冰冷的凍土
植入芽根的鵝黃
機械像自閉的初春萌動
偌大的重工業,構成現代文明
最堅硬的部分
安放在工業園柔軟的土地上
摻入沙子的雜質和水分
也會長成珍珠體的結晶
實驗室的手工勞動
在實驗室,眼與手掌控天平的平衡
詞語的碎片,腦力消耗著體力
無論晝與夜,量杯溢出的
都是被空間密封的靈魂閃電
程序設計的每一次重復、刪除、改寫
思維總是一納米一納米向前移動
仿佛初戀時期的少女
剛剛學會編織毛衣
純手工的愛,來自不斷地拆改
不必頻繁挪動天文望遠鏡的位置
風雨的天空,又一次改變草木的顏色
我們的眼神被云朵牽引
凝望過的星辰,卻不曾有絲毫的移動
如果反應堆的裂變可以控制
人心無疑處在最核心的部位
我們必須認真記錄每一次的失敗
機器人神經末稍上丟失的螺絲釘
必須找到,松掉的要擰緊
打開科技的指紋鎖
必須留下指間的溫度和內心的密碼
在鑄造廠
在鑄造廠,三年的學徒期
己深深嵌入我的履歷。初進工廠
我儼然一件渾身長刺的毛胚
師傅讓我像廢品那樣重新回爐
日復一日,目睹千度以上的鐵水
進入型砂腹腔
形成黑色的冰涼
投料口,成噸的卡車運來
隔世的焦炭
濃縮的火焰在沉默
難言的光芒被擠壓,傳送帶飛瀉
歷數埋藏千年的委屈
每逢出爐,映紅的生活
因陰影躲藏而失卻輪廓
我看見灼紅的鐵水流入坩堝
仿佛金黃的谷粒倒入籮筐
成品倉庫,一層層鑄件整齊排列
不遠處,幾個戴著護罩的工人
正用發黑的手指打磨砂輪
新翻的齒輪沾滿砂土
我們竟如此咬合粗糙的生活
流水線
我的手指不斷從身體上脫落
成為機器上的零件
稍縱即逝的局部構成了恒久的整體
影子折斷了光線的流瀉
咸澀的汗水并不能形成河流
我乘坐詩歌的馬車趕路
比人流快,比車流慢
流水線是一個流動的詞
卻由許多的名詞組成
人依然是其中最重要的環節
心、眼神、手指……
軸、鏈條、皮帶輪、皮帶……
幼兒園、小學、大學、單位、殯儀館……
明月高懸,監控下的生活
流水不是揉搓,而是撫平
不是流水帶走光陰
是年華輸送青春
流水線有時彎曲,但比河流直
更多的時候是一條直線
它會校正我們遙望的地平線
在現代酒廠,感受歷史的沉郁
一條河流在這里放緩
火焰借助我的身體,慢慢熄滅
空氣交織著陳舊的平靜和新鮮的焦渴
入夜,攀爬的月光如苔蘚
隨光陰從透風的墻里乘虛而入
駐足那厚重的壁
聆聽仿佛山谷幽遠的回聲
老窖池和它流年的沉默
被自己的豪飲灌醉
石在風化,落葉加速腐爛
拉酒的槽罐車進進出出
沒有哪一條道路能找到自己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