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談論森林時，我們在談論什么

龐濤

當我們談論森林時，談論的是看得見的山與林，看得見的樹木、植物與棲息的鳥，看得見的我們在森林舒適的環境里笑與開懷，但更多的，我們談論的還應該有看不見的動物朋友們，看不見的水和空氣在森林中流轉，看不見的森林的網鏈里牽著包括我們在內的每一個生命與非生命。

從苗尾山下來，夕陽正好，刺得人睜不開眼。后座的三個小伙伴以各種姿勢進入了夢鄉，我的腦子卻處在無比的興奮中，不停想著在山上和青峰以及護林員聊的內容。如果真的山梁子上有豹子，這片林子將會多么完整而充滿吸引力。此前第一次踏足這片林子后的那個晚上，夢里有豹子、猴子、兔子等一群動物排著隊從山邊一溜煙經過，現在這個夢要實現了嗎？

這是云龍項目的第六年，距離在這片林子第一次拍到滇金絲猴七年。

瀾滄江夜覆云霧，晨則漸以升起如龍

7月，雨季綿綿之時，我第一次踏足這片區域，滿山滿眼的云與霧，自帶冷綠色調，如江南濕潤，似仙境繚繞。隔著瀾滄江，對面的鳳凰山一直隱在云霧里看不清真容。

地處我國西南的橫斷山區，是一片非常獨特的區域。板塊運動讓這里群山匯聚，發源于青藏高原的金沙江、瀾滄江、怒江把高大的山系切割。這里匯聚了幾乎所有的垂直氣候帶，從干熱河谷里堅韌挺拔的仙人掌，到雪山流石灘藍得耀眼的龍膽、綠絨蒿，是生物多樣性的天堂。而云龍，就位于這里，三江并流區，云嶺山脈南段，瀾滄江及其支流沘江流經全境，是主要的水系。每到雨季，瀾滄江夜覆云霧，晨則漸以升起如龍，“云龍”以此得名。

滇金絲猴，又稱黑白仰鼻猴，是我國特有的珍稀瀕危靈長類動物，以粉嫩的面龐、厚實的紅唇與靈動的眼神，獲得了“最像人類的靈長類”的稱號。總猴口約3800只的它們棲息于云嶺山脈、瀾滄江與金沙江之間海拔2500米以上的狹長地帶。北界至西藏芒康，南界就在云龍。

而我們與云龍這片森林的緣分，要從滇金絲猴說起。

多重效益森林恢復

2014年，一場山火把天池西南方向的4200畝純云南松林付之一炬，而后的2015年，保護區在火燒跡地山坡背面發現了滇金絲猴的足跡，刷新了滇金絲猴最南端分布位置。由此，作為可能的滇金絲猴棲息地，這一片火燒跡地的植被恢復對于滇金絲猴的棲息地保護顯得至關重要。

長久以來，人們對于森林生態系統的生態功能認識在不斷加深，森林生態系統在涵養水源、保持水土、凈化水質等方面的重要作用不言而喻。同時，森林是眾多生靈的家園，有研究表明，森林是陸地上最具生物多樣性的生態系統，超過80%的動物、植物和昆蟲物種以森林為家；森林的生長隔絕并存儲了大氣中的碳，有助于調節全球碳循環和減緩氣候變化。

在云南，森林生態系統類型共142個，占中國森林生態系統類型的一半以上。包括了熱帶雨林、山地雨林、常綠闊葉林、暖溫性針葉林、寒溫性針葉林等豐富多樣的森林植被類型。為動植物提供棲息生境的同時，也為人類的生活生產提供諸多有價值的服務和功能。

如何科學地恢復這片被火燒后的森林，恢復這里原有的動植物棲息地環境，并且能夠提升森林的質量，實現可持續發展，是恢復這片火燒跡地森林的核心內容。經過與各科研機構、保護區等一系列的實地查看、論證后，2017年，由廣汽豐田和中國綠化基金會發起，山水自然保護中心和云龍天池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共同執行的云龍天池森林恢復示范及自然教育項目正式啟動。

多重效益森林恢復，不僅僅是恢復成森林原本的樣子，而是在保護野生動植物棲息地的前提下，恢復和提升森林生態系統的服務功能，通過科學恢復和監測評估，讓森林資源及其功能對生物多樣性、緩解氣候變化能產生積極的影響。生活在森林周邊、世世代代利用和保護森林的人們對森林來講也是非常重要的角色，因此，多重效益森林保護與恢復是基于社區的，通過社區參與的植被恢復、科研監測、自然資源管理、碳匯開發、森林生態友好產品開發等保護行動，讓在地保護者獲得森林帶來的生態、經濟、社會效益，從而進行自然資源的可持續管理和利用。此外，在森林恢復、科學研究中全方位結合以自然體驗和科學志愿者為核心的公眾自然教育活動，使項目在公眾中得到深入、廣泛的宣傳推廣。

五年過去，這片原本被燒得黑黢黢的山體重新恢復了生機，人為種植和撫育的1000畝森林長勢良好，與自然恢復對照的生物多樣性監測也第一次顯示人為恢復多樣性高于自然恢復多樣性；三屆自然觀察節、四次科學志愿者活動，讓更多的人以他們的方式參與到自然保護中來；依托合作社進行的社區工作逐漸完善，開發了核桃、火腿等生態產品，越來越多的護林員和社區居民參與到自然教育和接待中來，讓這片森林更多的價值得以實現，真正踐行著“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

滇金絲猴極小種群監測

云龍天池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由南北不相連的兩片組成。北部龍馬山片區與怒江州蘭坪縣接壤，片區內約有250只滇金絲猴，狀況平穩，正在逐步實現習慣化監測；南部天池片區滇金絲猴發現較晚，2015年，保護區和大理大學在天池西南方向發現了新的滇金絲猴種群，這是第16群野生滇金絲猴種群。截至2018年，這群猴子出現在紅外相機前12次，護林員收集到19次糞便信息，以及2次目擊記錄，估計該種群的數量為10-20只。而后至今，基于多種原因，這群滇金絲猴便杳無音訊了。

天池種群的發現對于滇金絲猴保護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天池種群是現存滇金絲猴野生種群中數量最少、生境面積最小、分布最南端的種群。其生境被周圍村莊、道路隔離開，形成了小面積的“孤島”，其活動范圍內的牧場、防火線、山間小道和火燒跡地讓斑塊更加破碎化，加之其受的干擾強度較大、種群數量極少，極易進入滅絕漩渦。同時，滇金絲猴天池種群所在生境代表了低海拔、易干擾的極端生境，且植物多樣性高于滇金絲猴分布的其他區域，在生態學梯度上占據了一個典型的位置。

2022年7月，我第一次踏足這片森林，雨季濕潤的水汽給這片林子增添了更為神秘的色彩，參天大樹，間或開花的杜鵑在青綠色濃霧之中紅得耀眼。紫色小火苗一般的鳶尾鋪滿了整個山谷，迷惑了心神，稍不留神就把腳踩進了水坑。按照事先劃分好的1千米×1千米的網格，我們和護林員一起把紅外相機布設在猴子可能出現的地方，后來的事實證明我們把自己帶入猴子的方向是對的，只不過出現的猴哥并非此猴哥。紅外相機是所有自然保護人的眼睛，在山里陪伴著眾多的生靈。在云龍，不僅僅是滇金絲猴，獼猴、豹貓、黑熊是紅外相機的常客，白鷴、黑頸長尾雉也經常帶著另一半和家眷出現，麂子、黃喉貂也經常來湊熱鬧。通過紅外相機，我們捕捉著山里發生的故事，記錄著許多不足為山外人知曉的情節，而這些，是了解并保護這里的基礎。

巡護，是更為直接對山林狀況的檢視，一些動物的痕跡就這么暴露在護林員的視線里。護林員都是最了解山的人，不必說依山而棲的動物的影子，一坨新鮮或干掉的糞便，一枝折斷的樹枝，一棵樹上的爪痕或者地上被刨起的土坑，甚至是一流溪邊的捉摸不到的氣味，在護林員看來那都是活生生的動物。他們日復一日在山里生活、工作，與這許多生靈一起分享山與林給他們的饋贈，也共同保護、守護著這片森林的生機。

當我們談論森林時，我們在談論什么

云龍多重效益森林恢復、保護和生物多樣性監測只是開始，在德欽那仁，我們與那里的藏族社區一起守護著450只滇金絲猴和他們生活的土地，期待古老的土地換發新的生機；在普洱孟連，世世代代的拉祜人和阿卡人守著他們神圣的大黑山，我們帶著現代的保護意識與他們一起和山里的妖怪們和睦相處；在昆明，城市綠地和周邊森林是親近自然的途徑，我們帶領城市居民一起發現我們周邊的神奇動物、神奇植物，學習它們的生存智慧。

當我們談論森林時，談論的是看得見的山與林，看得見的樹木、植物與棲息的鳥，看得見的我們在森林舒適的環境里笑與開懷，但更多的，我們談論的還應該有看不見的動物朋友們，看不見的水和空氣在森林中流轉，看不見的森林的網鏈里牽著包括我們在內的每一個生命與非生命。所有的看得見與看不見一起創造、維持、豐盈著我們的世界。

前不久，我和一位朋友聊天，他說我們的工作很有意義，“像用火柴支起一座垮塌的大橋”。而我相信，我們相信，只要火柴足夠多，大橋就不會垮塌。

六年很短，還會有更多個六年。

作者簡介

龐 濤 山水自然保護中心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