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皮魯

“你見過最震撼或感動的照片是什么?”
有人寫下是汶川地震救援現場,在滿地荒涼中,那如同一面旗幟飄揚的人們。有人寫下是長津湖戰役,“哪怕是凍死,我也要高傲地聳立在我的陣地上”的絕筆。
2400多個回答里,翻開每一個都叫人動容。
直到一張兩具白骨的合照赫然出現在眼前,我再也忍不住淚目。生平第一次,看到骨架骷髏沒有害怕恐懼,只有敬畏和羨慕:一高一低,他們并身立于昆明醫科大學生命科學館的入口處。
“玻璃櫥里,是他們特殊的墳;玻璃櫥外,是他們浩瀚的愛。”
他們的名字,一個叫李秉權,一個叫胡素秋。
他們是一對醫學教授,他們也是一對夫妻。
一個于2005年捐獻自己的遺體,一個于2015年去世后以身捐國。生死分離11年后,一個人站立的李秉權等來了他的愛人胡素秋。
逝世后,他們把眼角膜、肝、腎等捐給需要的病人,然后化身為骨骼標本,供教學所用,提供給學生研究。
兩人用最特殊的方式,重新站在了一起。從此,昆明醫科大學生命科學館的門口,一對伉儷,兩具白骨,萬代不分。
小葬于墓,大葬于心。
當他們的軀體以白骨重逢,靈魂以偉大再聚,他們的故事,卻要從那年青春正好、風華正茂時說起。
1941年,19歲的李秉權第一次跨入國立云南大學醫學院的校門。那時,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未來的人生,將與一個叫胡素秋的姑娘分不開。
在那個講究門當戶對的年代,李秉權家境貧寒,父母皆因病缺醫被折磨去世。胡素秋則是大戶人家的小姐,父親胡瑛是當時聲名顯赫的人物。
可愛情總是喜歡在窮小子和富家千金之間產生化學反應。不乏追求者的胡素秋,偏偏注意到了總在圖書館出現的李秉權。
她愛慕他的貧賤不移、自強不息和刻苦鉆研。她毫不避諱世俗的偏見、別人的目光與閑言。因為,她的眼睛和心里,再也放不下其他人。李秉權對個性獨立、思想進步、與眾不同的胡素秋,也是一往情深。
一段曠世姻緣的成就,不怕門第懸殊,就怕沒有彼此堅定的雙向奔赴。一支李秉權花了一個月工資買下的派克鋼筆,成了他們的定情之物。
結束六年的本科學習后,一紙締約,良緣喜結,他們也從同學變成了夫妻。
從此,他們攜手同行的不止是生活,還有他們一生致力,至死不休的醫學事業。在那時剛建立的昆明醫學院里,他們成了第一批醫生和教授。在各自專長的領域里,挽救著一個個生命,給予著一個個希望。
李秉權是我國神經外科的開拓者之一,作為云南省神經科的奠基人,填補了這方面的空白。胡素秋是婦產科的專家,她寫的《婦女更年期衛生》,至今都有很好的指導意義。
過于忙碌的日子里,他們總是匆匆吃飯,匆匆而往,形成了獨屬于彼此的相處模式。每當聚在一起,他們聊的不是家長里短,而是最近收了什么病人,是怎么處理的。
人生倏忽幾十年,聚少離多從未使他們的感情疏遠。
因為,他們站立的、熱愛的,都是一個地方;因為,他們朝著的目標,始終都是一個方向;因為,他們都知道彼此追尋一生的,是何物。

當時間來到2000年,李秉權已經78歲了,在醫學界深耕細作也已50余載。感覺到身體的每況愈下,有一天,他突然喊來家人,決定宣布一件事:把自己的遺體捐獻給母校。
起初,家人是不理解的。
中國人向來最講究落葉歸根,如果遺體都沒了,又如何入土為安?但李秉權的解釋和堅持,讓他們釋然:“我做了一輩子的醫生,死了以后也要拿這身‘臭皮囊為醫學做一些貢獻。學生在我身上練熟后,病人就可以少受些痛苦。”
因為他看過太多無法治愈的病痛和生離死別。
因為他經歷過頭頂敵機轟炸,和同學一起去亂葬崗尋找可以利用的尸體的危險。
因為他深知醫學的進步,需要稀缺的遺體標本去突破。
于是,他又做了一個決定:“我患過腦腔梗、高血壓、血管硬化,可以做病理解剖;解剖切完用完之后,再做成一副骨架,供教學使用?!?/p>
當家人在震驚中許久才緩過神時,胡素秋靜靜地聽著他的囑托。胡素秋知道,“這并非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是他在了卻一生的心愿”。而這時,她也已然在心中規劃好了自己的將來。
2005年,李秉權因病辭世。
他得償所愿,成了云南省第一位捐獻遺體的醫學教授。他親手制作過許多標本,最后,他把自己也制作成了標本。
10年后,胡素秋追隨而去。
同樣極盡一生,同樣毫無保留,她在遺囑里寫道:“眼角膜、進口晶體、皮、肝、腎等供給需要的病人,最后再送解剖。”
這樣,她此生再無怨、無悔、無憾?!斑@樣,能感覺到他還和我在一起。”
2019年,已分別14年。
這對伉儷情深、相伴一生的夫妻,終于以最特殊的方式,再次相聚重逢,再次一同站立在他們相知相愛的地方,延續他們的愛情,并且一起回到另外一個講臺上。
而這以后,他們并肩而立的時間,將是永世、永生、永恒。
生命的意義是什么?
“為人一生,最簡潔的概括只有兩個字:生與死。如何生,怎樣死,則關乎生命的價值和意義。”
我們一生都在探索的難題,后來,李秉權和胡素秋的女婿給出了一個答案,對他岳父和岳母的一生,也給出了最好的注解。
死亡從來不是結束,而是以另一種形式開始。比“此生共白頭”更長情的,是“白頭共白骨”。比相濡以沫、牽手一生更極致的,是生死皆不離。比“以身許你”更動人的,是“以身共許國”。
無論是對醫學的貢獻,還是他們本身的愛情,都足以讓人肅然起敬。
“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真愛難尋的年代,把愛和科學,把情和志向揉在一起,他們書寫了一種極致的浪漫。
他們生前義無反顧,死后毫無保留。他們的偉大,注定千古。
神仙夫妻已逝,但他們留下的,卻是這個世間最寶貴的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