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雪人會不會害怕

朱成玉

我那多愁善感的女兒，看到自己堆的雪人在陽光下慢慢融化也會傷心。

一把打開悲憫之心的鑰匙

在人流如織的步行街上，女兒撿到一個一元硬幣，不僅沒有興高采烈，反而顯得心事重重。

“為什么撿了錢不高興？”我問她。

“沒準兒是誰家小孩要買冰淇淋丟的錢。爸爸，你幫我看看，有沒有誰家小孩正在哭鼻子?！?/p>

我舉目望去，沒看見哭鼻子的孩子。“現在的孩子壓歲錢多得很，才不會為了這一塊錢哭鼻子呢！”我對她說。

“沒準兒是那個做按摩的盲人叔叔丟的?！迸畠嚎匆娐愤呌幸粋€正在給人做按摩的盲人，旁邊立著一塊牌子：盲人按摩，一次10元?！鞍职?，他真的是盲人嗎？看不見還能做按摩，真厲害！”

“是的，因為他是盲人，所以客人都會把錢直接塞到他的口袋里，應該也不是他丟的?！?/p>

“沒準兒是賣菜的老奶奶丟的。你看，她的眼神好像不太好?！迸畠猴@然不甘心，非要找到丟錢的人不可，便指了指路邊一位白發蒼蒼的賣菜老人。

“做小買賣的掙錢辛苦，不會輕易丟錢的。”說出這話時，我忽然很后悔。孩子正在往自己小小的心靈上一點一點鍍著慈悲的輝光，而我卻在一點一點地將它們刮掉。

“哦，那會是什么人丟的呢？”顯然，女兒有些悵惘。

“找不到丟錢的人，你準備怎么處理這枚硬幣呢？”我問她。

“不知道，這里也沒有警察叔叔。”女兒搖搖頭。

“拿回家放進小豬肚子里吧。”那是女兒的儲蓄罐，里面已經存滿硬幣。

“不行！這不是我的錢，為什么要放進我的小豬肚子里？”女兒的反問令我有些尷尬?！澳窃趺崔k？你已經撿回來了，難不成還要把它重新扔到大街上嗎？”

“那更不行！你不是告訴我浪費糧食可恥嘛，何況這是錢?。　彼翊笕艘粯雍臀覔砹帯?/p>

我跟著女兒發起愁來，怎么處理這一元錢呢？恰巧此時，我看到在墻根蹲著一個小乞丐：“你把它送給那個小乞丐吧，你看他多可憐?！?/p>

這下她安靜了，終于點點頭。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顆小小的行善心終于靠了岸。

女兒小心翼翼地把那枚硬幣放到小乞丐面前的小碗里。碗里只有零星的幾枚硬幣，就像饑餓的人空蕩蕩的肚子里，滾動著幾粒孤零零的糧食。

女兒忽然嚷嚷著要回家，我不知道她的小腦袋瓜里又想到些什么。回到家，她抱起小胖豬儲蓄罐又去了步行街。她說自己的小胖豬吃飽了，也要讓那只小碗吃飽！

一枚、兩枚……女兒把小胖豬屁股上的蓋子打開，不停地往外倒硬幣，漸漸“喂飽”了小乞丐那只饑餓的碗。小乞丐眼睛睜得大大的，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以為我的女兒是個小魔法師。

撿到一元錢，卻搭上一罐錢。“瞧這一元錢撿的?！蔽胰滩蛔u搖頭，哭笑不得。可是不能制止她，因為我想讓那慈悲的輝光照進女兒心靈。那不只是一元錢，更是一把打開悲憫之心的鑰匙。

悲憫的心奏響人間的天籟

那是一段最困難的時光。下崗后的一天，妻子讓我去街邊的小攤上買一把小蔥，那是晚飯中唯一的“菜”。女兒像個小尾巴一樣跟著我。

在一個水果攤附近，我看到令人心酸的一幕：一位老人手里拿著一毛錢，顫巍巍地向小販買半個梨。小販被惹惱了，呵斥他。

女兒拉著我的衣襟說：“爸爸，你就給那位爺爺買個梨吧。”囊中羞澀的我口袋里只有一塊錢，但還是毫不猶豫地用它買了一個完整的梨，遞到老人手里。

那天晚上，我們的飯桌上沒有小蔥，只能捧著飯碗就著開水吃，可依然吃得很開心。我與妻子說了這件事，她和我的態度一樣，要順從孩子那顆悲憫的心。

一日，女兒發燒，我帶她去診所打針。她躺在床上，忽然指給我看地上的一只螞蟻。那是一只很大的螞蟻，不知從哪里爬進來的。診所里人很多，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被踩死。女兒在輸液，不便下床，便讓我用一張紙把螞蟻托起來，移到外面的花園里。我乖乖地聽任女兒使喚，因為我知道，不能違背她的愛，要順從一顆悲憫的心。

家里小狗下崽兒的時候，妻子從垃圾堆邊上的破棚子里撿了一件臟兮兮的羽絨服回來，要給小狗絮個暖暖的窩。女兒卻非要我們把那件羽絨服放到原來的地方，說那是冬子的衣服，沒了它，他的冬天就沒法過了。說完之后，她才傷感地想起，冬子已經死了。

冬子是一個先天性智障患者，二十幾歲的人卻只有五六歲孩童的智商。家人似乎失去了耐性，對他不管不顧，任由他四處奔走。正如他的名字—冬子，冬天的兒子，天生天養。但他不知道悲苦，樂得逍遙，除非餓得迫不得已，平時連家都不回，就到那個破棚子里去住。

女兒每天上學路上都會遇到他。剛開始，女兒有些怕；時間久了，她發現他一點兒都不可怕，經常把自己的零食分給他吃。冬子對女兒也很好，每天屁顛屁顛地跟在她后面，“護送”女兒上學。有一次，不知道從哪里竄出來一條大狗，奔著女兒沖來，把她嚇得哇哇大哭。冬子一個箭步沖過去，把狗趕跑了。

他們之間的友誼一直持續著，直到一個很冷的冬夜，冬子長眠不起。女兒時常會想起他，我知道，這份念想會使她的慈悲之心永不擱淺。

還有一次，女兒看到一位拾荒老人在大冬天竟然穿著很單薄的衣衫，在垃圾箱里尋找他的“寶藏”。女兒忽然拿出袋子里的可樂大口喝起來?！按罄涞奶?，你不怕肚子疼啊?！蔽揖嫠?。女兒喝了一半塞給我：“爸爸，快點兒喝完它，我們就可以把這個瓶子給老爺爺了?！痹瓉砣绱?！我趕緊一口氣喝光了那瓶可樂。

女兒很小就繼承了我和妻子的溫軟善良?？吹綀D畫書中的小動物發生不好的事，她會落淚；遇見大街上乞討的人，她會跟著難過；甚至看到自己堆的雪人在陽光下慢慢融化，她也會傷心。有時，她起床后打開窗，看到窗外的雨，和我說：“爸爸，不知道為什么，下雨了我就想哭?！?/p>

這顆小小的多愁善感的心啊，曾經讓我們一度很是擔心。因為她只看到世界美好的一面，看不到骯臟的另一面。長此以往，保不準孩子會在以后的成長中吃虧上當。

終于，當她再次準備將自己的零花錢給那個“打一槍換個地方”的騙子乞丐時，我忍不住制止她，不得不冷冰冰地告訴她，這里很多乞丐都是騙人的。沒想到女兒愣怔半天，竟然說了一句讓我驚訝不已的話來。她說：“那萬一有一個是真的呢？”在女兒看來，她的那些施舍哪怕有一次是真的，就值得。那一次的溫暖便勝過十次的哀涼。

那一刻，我明白了，孩子那種悲天憫人的情懷是與生俱來的，需要我們去點燃，而不是熄滅；需要順從，而不是違背。我承認，教給女兒辨別是非的能力很重要，但呵護那顆悲憫的心更重要。

一顆懷著悲憫的心，會奏響人間的天籟。

“蛐蛐在哪里呢？”她問。

“在墻角的縫隙里?！蔽掖?。

“它們是不是困在里面出不來，在喊救命啊？”她想救它們出來。蛐蛐似乎聽見了我們的對話，叫得更歡脫了。

她那顆居住在童話里的心，不能感知塵世的險惡與悲涼。所以有時候，我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自己眼里看到的一切。就像不知該如何對月亮解釋寒冷，不知該如何對花朵解釋芬芳。我只能盡力地把她的心靈向著陽光的地界，緩緩地拽。

夜里，她忽然問我：“爸爸，咱們白天堆的雪人，自己在外面會不會害怕？”

我說：“它要是害怕，該怎么辦呢？”

“那我就去陪陪它?！彼f。

因為悲憫，所以勇敢，女兒竟然不再恐懼黑夜。我想，或許雪人剛才還是害怕的，但現在肯定不怕了。因為女兒把一顆勇敢的心，通過自己傳遞給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