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聽下回分解

姚忠禮

2022年12月26日早晨，常光希導演轉發給我嚴定憲家屬的微信——老嚴在徐匯區中心醫院去世了。我悲痛萬分，嚴定憲與他的夫人林文肖是與我合作最多的導演，我永遠忘不了——

小兔淘淘與巴金

1981年8月，夏秋之交，我任編劇的動畫片《回聲》（署名山人，還有兩個同事）攝制組成立，導演嚴定憲、林文肖夫婦。嚴林二位率領主創去浙江莫干山采風。說起這部以小兔淘淘為主角的片子，必須提到1980 年代初，感動了無數國人的動畫片《雪孩子》。1970年代末，文學組勞模編輯歐陽宇平在我們辦公室與市西中學教師稽鴻談他的一個短篇童話《雪孩子》。這個故事最動人的地方就是雪孩子救出了大火中的小白兔（那時還沒有小兔淘淘的名字），自己化為一縷青煙裊裊升上天空。歐陽宇平推薦女導演林文肖過來一起與稽鴻談劇本。我那時分配到美影廠沒幾年，在邊上旁聽幾個老師對劇本的分析，聽得入迷了。我那時想過：這雪孩子、這小白兔的故事是否可以一直編下去呢？《雪孩子》一經上映，好評如潮，獲獎連連。林文肖導演開始琢磨新的創作。

那一天，她聽了我介紹的小白兔與回聲的故事設想：小白兔性格有些魯莽，與人交往不懂禮貌，他面對大山發脾氣，不料山那里回答他的也是不禮貌……兔媽媽知道后，啟發他——你對人家好，人家也會對你好，不信，你明天再去山里試試？第二天，小白兔大聲對不見面的朋友說：你好啊。山那邊也傳來一聲聲“你好，你好……”這回聲啟迪了小白兔的心智，抒情又浪漫。林文肖導演立刻表示了極大的興趣：將來拍出片子，和《雪孩子》的藝術風格會很搭調。這樣，他們夫婦倆聯手導演《回聲》。

我那時第一次隨攝制組出外景，只看見嚴定憲、林文肖二位導演帶領背景師陳年喜（大名鼎鼎的《三個和尚》的背景師）、作曲家蔡璐（大名鼎鼎的《黑貓警長》作曲）等，拂曉時分登山看日出，傍晚看晚霞滿天。最有意思的是嚴定憲導演按照劇本的內容，面對著大山，大聲地呼喚著：你好嗎？——你好嗎？你好嗎？真的有回聲啊。最有意思的是這大聲的呼喚，引起了景點屋脊頭上的一位老人的注意。不曾料想，那是大作家巴金先生，他們在此開筆會呢。巴老看到我們，笑了。嚴定憲、林文肖馬上讓我們幾個年輕人——快和巴老合個影吧，機會難得。

這張巴老與我們《回聲》攝制組在莫干山屋脊頭的合影，一直傳為佳話，溫暖著我們。后來，我的恩師謝泉銘先生到巴老家里，讓老人在照片上簽名留念了。

我和嚴定憲林文肖夫婦在拍攝《回聲》時，還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美影廠的動畫片大凡是小貓小狗小動物為主角，為了生動地表現這些小家伙，美影廠的導演喜歡養小動物。比如阿達家的貓咪被寵成了寶貝；胡進慶養的辣椒紅芙蓉鳥，那美妙的鳴叫聲每天在家屬大樓里回響。嚴定憲夫婦與兒子他們養了一對豚鼠，小家伙咖啡、白色相間的皮毛，嘰嘰咕咕的叫聲，靈活的步伐，給了他們許多的創作靈感和樂趣。

《回聲》完成后，面對逐漸開放的動畫市場，嚴定憲、林文肖敏銳地意識到：動畫片的明星有無窮的生命力，于是，他們提出：過去我們動畫片里的小動物就是叫小貓小狗小狐貍，反正就是動物，不是人物。我們從小兔子開始吧，給他起個名字。不要小看給小動物起名字這件事啊，米奇湯姆唐納……國外的動畫藝術家把小動物都當成人，賦予角色人的情感，自然會打動觀眾。現在，我們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淘淘——這個活潑可愛的小白兔，有了自己響亮的名字。他倆一連拍出了深受小朋友喜愛的系列片——《不怕冷的大衣》《補票》，在各種電影節上，屢屢獲獎。

同窗五導演

隨著阿達導演的《三個和尚》，嚴定憲的《哪吒鬧海》，林文肖的《雪孩子》，胡進慶的《鷸蚌相爭》，戴鐵郎的《我的朋友小海豚》在國際國內電影節上屢獲大獎，美影廠這五位正當年華的導演引起了廣泛的關注。1982年，上海電視臺資深記者祁鳴老師找到我，他說，他在跟蹤拍攝巴金先生紀錄片的同時，美影廠這五位導演的優秀作品也吸引了他。他讓我寫一個同窗五導演的劇本。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他們的世界。因為小兔淘淘，我與嚴定憲林文肖已經很熟悉了，嚴定憲對我說：“一談起中國動畫電影的歷史，人們立刻會想起中國動畫的拓荒者——萬籟鳴兄弟，中國水墨動畫之父——特偉，其實，我們蘇州美專動畫專業的起始導師錢家駿先生與萬氏兄弟和特偉是一代人，他們各有所長，形成了一種藝術領域的‘互補。錢先生是新中國最早一批教授動畫專業課程的老師，他在動畫專業教育上首屈一指，新中國第二代動畫導演中，有相當一部分都是錢先生的門徒，我也是其中之一。”

錢家駿早年畢業于蘇州藝術專科學校，打下了扎實的繪畫功底，抗戰時期就曾創作抗日動畫短片《農家樂》等。新中國一成立，錢家駿就迫不及待回到母校蘇州美專，開設了當時全國罕見的動畫系（科）。

1952年，全國高校院系大調整，蘇州美專的動畫系并入北京中央電影局電影學校（北京電影學院前身）。作為錢家駿招收的第二屆18名學生之一，嚴定憲跟隨先生從蘇州到北京。“先生手把手教，我們就一步步學，沒有教材，先生就自己編，在蘇州打下的是繪畫基礎，到了北京則是學電影編導等，讓人大開眼界。”

“后來，上海要成立美術電影制片廠，特偉先生到北京電影學院拜訪錢家駿先生。愛才如命的特偉干脆把錢家駿導師與我們幾個學生一起請到上海來，我們由此進入了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開始了我們為之奮斗終生的動畫事業。”

常言道：名師出高徒，看看錢家駿先生的作品：《農家樂》《烏鴉為什么是黑的》《小蝌蚪找媽媽》《牧笛》《九色鹿》。這些留在中國動畫史上的經典，激勵著嚴定憲他們五位學生。《三個和尚》《蝴蝶泉》《哪吒鬧海》《雪孩子》《金猴降妖》《舒克和貝塔》《黑貓警長》《葫蘆兄弟》……同窗五導演的這些作品，都在中國動畫史上閃閃發光。這些作品感動了共和國幾代少年兒童，他們的童年，因為有了這些片子而變得更加豐富多彩。

一生迷戀孫悟空

一雙火眼金睛

一條虎皮腰裙

一根如意金棒

一片忠心耿耿

俺美猴王 孫大圣

一路西行取經

一片師徒深情

一眼識破真偽

一心掃除妖精

俺美猴王 孫大圣

這是1986年美影廠推出的動畫片《金猴降妖》主題曲。由中國動畫旗手之稱的特偉先生聯手嚴定憲、林文肖夫婦共同執導。這首《俺美猴王孫大圣》的歌詞就是由嚴定憲所作。這首歌詞匠心獨具，以“一”字，一以貫之，把孫悟空的智慧力量情感胸懷描繪得蕩氣回腸，入木三分。作曲家金復載讓此歌插上翅膀，至今還在傳唱。

1986年2月28日，特偉率領《金猴降妖》攝制組同仁飛赴廣州，出席此片在嶺南的盛大首映儀式。我因為要在廣州與著名香港藝人、實業家梁幗馨談熊貓動畫劇本創作，所以隨機同赴廣州。

看到《金猴降妖》大獲成功的熱烈場面，看到特偉、嚴定憲、林文肖三個導演繼萬籟鳴先生的《大鬧天宮》后，又一次成功塑造了孫悟空的形象，我不禁回想起《金猴降妖》拍攝期間，我與嚴定憲導演的一次談話——我們因為是鄰居，所以有時工作上的事情在他家里就可以迅速談完。當天談話是想寫一寫美影廠與加拿大合作的事情。興之所至，我問及了他在《大鬧天宮》片子中的工作。他告訴我——這是大萬老的夙愿（美影廠尊稱萬籟鳴先生為大萬老），美影廠組建強有力的創作班子，以期拍出一部優秀的影片。大萬老請來了老朋友，大名鼎鼎的張光宇先生。張光宇先生早年創作過西游記的漫畫，轟動全國。張光宇先生接受美影廠的稿約，到上海后，閉門謝客，精心創作出一批讓大家滿意的人物造型。只是孫悟空的形象如何更適合動畫片的制作，讓大萬老有些猶豫。張光宇先生那時患有高血壓，身體欠佳，回北京了。拍攝時間緊迫，后來在大家集思廣益下，他對孫悟空的造型做了一點適合動畫創作的事情。大萬老最后采用了，但是，影片的署名，美術設計當然是張光宇先生。他那時還只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青年，主要工作是原畫，而張光宇先生早就是聞名全國的大畫家了……

當時只是一次談話而已，我們都沒有在意。多年后，不負責任的個別媒體為了博眼球，給嚴定憲先生戴上了“美猴王”之父的帽子。這樣一來，給老嚴陡增壓力。后來，我聽一個采訪過嚴定憲的朋友說起此事，老嚴非常生氣。

嚴定憲一生與孫悟空有緣。1981年，他隨特偉訪問日本。日本大漫畫家，阿童木之父手冢治蟲前來拜訪，告訴嚴定憲他們：他就是看了萬籟鳴先生的《鐵扇公主》，才走上了動漫之路。手冢治蟲大師興高采烈地與嚴定憲當場作畫——孫悟空與阿童木會晤的鏡頭永遠定格在畫面上，成了中日文化交流的一個美好插曲。

1985年，隨著動畫事業在全國蓬勃興起，各路動畫人精誠團結，成立了中國動畫學會。特偉先生是眾人一致推舉的會長，張樂平、桑弧、方成、阿達、王樹忱、詹同、胡進慶等藝術家紛紛加盟。中國動畫學會星漢燦爛，耀人眼目。學會應該有個會標啊，嚴定憲靈感突發，龍飛鳳舞就畫出了孫悟空與英文字母巧妙結合的會標。眾人喝彩，嚴定憲自己也很喜歡，他說這是又一個齊天大圣……

且聽下回分解

嚴定憲是繼特偉先生以后的美影廠第二任廠長。廠里的事情千頭萬緒，在我看來，他審時度勢，及時推出了中國動畫片的連續劇生產，實在是功德無量之舉。1984年，電視機開始在中國普及。電視連續劇開始吸引國人。電視機前的觀眾肯定以青少年為主，而他們又是動畫片的忠實擁躉。美國和日本等動畫片生產大國，除了藝術短片、影院片以外，最大的生產量就是——電視動畫連續劇。我國那時除了偶爾拍攝《大鬧天宮》《哪吒鬧海》等動畫電影外，大量的是二十分鐘以內的短片，主要由中影公司在電影院放映，而且以在故事片前插映為主。但是，隨著改革開放的步子加大，電影院開始把經濟效益放在第一位，取消動畫短片的放映，可以使電影的放映場次每天至少增加一場。這是一筆不少的收入啊，于是越來越多的電影院不再需要動畫短片，這樣一來，美影廠的動畫短片逐漸失去了市場。在這困難的時候，嚴定憲與他的班子同仁明白：時代變了，我們必須也要變。我們要面對新興的電視播出市場，拍中國的動畫連續劇。中國動畫連續劇就是在這種嚴峻的態勢下，拉開了序幕。

首先上馬的是剪紙片《葫蘆兄弟》和動畫片《邋遢大王歷險記》——都是13集。因為一年有52個星期天，一個季度有13個星期天。所以，13集是季播劇的格式。

我們《葫蘆兄弟》開始劇本創作時，嚴定憲與藝術創作辦公室主任蔣友毅（著名攝影師，《蝴蝶泉》的攝影至今還獲好評）在大會議室召集胡進慶、周克勤、葛桂云（都是未來的導演）和我開了個會。大形勢大家都已經明白——中國需要動畫連續劇，孩子們要看我們自己拍攝的國產動畫連續劇。以前我們沒有，希望從我們開始。嚴定憲只是提了一個建議，但卻是畫龍點睛之筆——中國章回小說牢牢吸引人，就是每一回結束都有懸念，讓觀眾一定得——且聽下回分解。

嚴定憲、蔣友毅二位直接負責抓連續劇生產的領導藝術非常高明：他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編劇、導演、美術設計、作曲等享有高度的創作自主權：你們首先對自己的作品負責。

《葫蘆兄弟》之所以有今天的成績，那是在一個寬松、和諧、團結、奮斗的環境中，才得以拍攝完成。

嚴定憲只做了一屆廠長，就又回到了導演的工作崗位上。這次又是他們夫婦倆聯手導演，由我和聶欣如合作編劇的，改編自“童話大王”鄭淵潔的連環畫《舒克和貝塔歷險記》的26集動畫連續劇《舒克和貝塔》。

這部片子的誕生有一個趣話——來自一個四歲兒童的眼淚。那就是我的兒子，他聽我給他讀連環畫的故事，他為小老鼠舒克的遭遇感動得流下了眼淚。他對我說：爸爸，你能把它拍成動畫片嗎？

我頓悟：這么小的孩子聽故事都感動了，拍成動畫片一定會成功。

也是我與嚴定憲、林文肖夫婦有緣，我與他們從1981年拍第一部《回聲》開始，一連拍了《不怕冷的大衣》《補票》《夾子救鹿》《大森林的小故事》（其中《白色的蛋》獲中國電影金雞獎）等。

嚴定憲從廠長崗位上退下來后，立刻開始了《舒克和貝塔》的創作，這部片子的主題緊扣時代的脈搏，反對腐朽的血統論，小老鼠自己的路自己走……

特別有趣的是我和聶欣如寫了一首《舒克和貝塔》的主題歌，作曲家金復載匠心獨運地一上來就是八個：舒克舒克……觀眾都樂了，一時間，孩子們以“舒克舒克舒克，貝塔貝塔貝塔”的旋律尋找友誼和伙伴。幾年后，又上了央視春晚，讓這首歌留在無數少年兒童的心里。

2022年12月26日，嚴定憲永遠離開了我們，離開了讓人想入非非的動畫王國，永別了他為之奮斗了終生的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他曾說：小時候看動畫，長大了學動畫，成年了搞動畫，退休了寫動畫……

一個藝術家只要他的作品留在人間，那么，他的生命永恒。

讓我們在他的傳世佳作中——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