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威,王柏利
評價的含義是對評價對象主體進行本質屬性的提取,將其轉變成具有主觀或客觀的價值尺度,進行度量評價對象的行為過程[1]。中國武術的發展,在經歷習練內容、規則制度、訓練方法等方面變革的同時也在經歷著評價標準的變遷。其中,評價標準的不同直接影響著武術的發展方向。對于習練水平的評價標準,傳統武術的評價思路是建立在民族性、功套用的一貫性、武醫健身的統一性等三個方面[2]。而現代競技武術的評價(主要指套路項目)則圍繞動作質量、演練水平和難度系數等方面進行。不難發現,傳統武術的習練是對“意”的拓展,民族性反映出“拳勢立象以盡意”的文化思維方式,功套用反映出“用意不用力”的技擊之法,武醫健身性反映出“意念呼吸動作相配合”的養生理念,由此將“意”分化出文化之意、技擊之意、養生之意。即使在當下最大限度地追求客觀量化的競技武術套路評價指標中,也始終沒有完全拋棄隱藏在演練水平中“意”。競技武術套路在入奧的道路上,不斷吸收來自體操、舞蹈等客觀的評價指標,從而在動作質量和難度系數上升級加碼。然而,在改革其表現技術風格的主觀意象上卻最終繞道而行,原因也正是出于保留武術特性的考量。因此,在評價武術的習練水平上,“意”始終處于評價對象主體的本質屬性地位,對于“意”的呈現自然也就成為彰顯武術特性和習練水平的核心要素。
“意”作為中華民族與生俱來的本能,自然衍生出“意”的思維[3]。“意”的概念在中國由來已久,更像是刻在基因里的東西。無論在哲學領域還是藝術領域,“意”都是在表達不可言說的境界,這種不可言說是超出語言能力范圍的“另語言”。正所謂“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4]。中國人從早就認識到了語言的局限性,遂產生了超越語言之外的“意”思維傾向。而在中國的藝術世界里,意的表達更多地通過“象”引申出“物之象”“意之象”“象外之象”等,并分別表達于客觀事物現象、經過審美主體想象的藝術形象、有限藝術形象之外的意蘊[5]。可以說,“意”作為主體表達對象的“思想留白”,給足了無限求真的空間。這在中華民族的歷史和文化中,是獨特的,也是唯一的。
中國武術是中華傳統文化的歷史見證者,自然具有“意”的思維方式,比如“用意不用力”“拳無拳,意無意,無意之中是真意”等,“意”始終是反映習武水平高低和評價的重要指標[6]。中國武術在充分繼承中華文脈“意”思維的衣缽后,通過自身的“意象”語系傳承著肢體活動的核心價值。中國武術習練水平的體現,是一個不斷追求內化的過程,從拳勢立象以盡意,到拳勢之象達外象,皆是對拳意的內在向往。可以說,拳意貫徹著整個中國武術技術、理論和文化體系。然而,從習練者的角度出發,如何破解拳意之語、領會拳中之意,將是打開中國武術看似模糊又神秘化的象外之門。同時,研究對“意”文化特質做出深入的探討,在意的活動中,經驗世界對知覺主體產生的刺激,分別表現出意識知覺、意念主動和意向指向三個維度,并運用現象學的方法,逐步對中國武術的拳意進行邏輯展開,以求對評價武術習練水平的高度自覺。
中國武術從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歷史長河中逐漸演化而來。從原始的搏斗到文明的攻防,從實踐上的探索到理論上的凝結,從實際功用到藝術審美,中國武術經歷著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深度影響,尤其是“意”文化的影響,形成了有別于其他運動項目的自身特質。中國武術的“意”文化特質不僅引領著中國武術的獨特發展方向,也為中國武術的評價體系確立了基本格調。
中國武術從起源上來看,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技擊。原始社會人們為了生存,從與動物的搏斗到人與人之間的部落征戰,不斷催生出各種技擊之法。正如《兵跡》上說:“民物相攫,而有武矣。”因此,我們的祖先創造武術的目的最直接原因就是為了技擊,當然,這與其他民族所創造的武技在本質上沒有區別[7]。技擊作為最原始的野蠻廝殺行為,似乎適用于整個動物范疇,而同一物種,其技擊行為又表現出了驚奇的相似性技術。比如,斗毆能夠最直觀展示人類的格斗技術,大致都從中遠距離站立狀態的拳腳擊打開始,進而是近距離的摔跤角力,最后終止于倒地貼身扭打[8]。人類的這種相似性技擊行為,雖然與動物在生物學上有所不同,但是都屬于技擊的原始野蠻階段。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技擊逐漸脫離具有動物行為的野蠻搏殺,向著有組織、有規則、有技術含量的文明較量轉變,而這一過程,也伴隨著各民族文化屬性的不同,形成了各自的技擊技術之意。由此,中國武術在獨特的中華民族“意”文化的特質下,開啟從野蠻到文明的意識知覺,同時,也奠定了中國武術評價體系中的獨特技術底色。
中國武術在具有中華“意”文化特質的影響下,其文明化的技擊包含著習武者對技擊技術動作之意的設計與構造。“意”在主體與經驗世界的關系理解中,首先表現為意識上的知覺性。意識上的知覺性,就是當對象作用在主體意識中并產生刺激時,主體就會對對象表現出相應的反應,這種反應是主體被動的,而非發自內心的自覺,這就是所謂的“意”的知覺性。意作為意識的知覺活動,在王陽明看來,“應感而動者謂之意”[9],即客觀世界對主體的感官刺激所引發的主體知覺。中國武術從野蠻走向文明的過程,就是主體在不斷感知野蠻技擊帶來的不安和危險,從而在文明的推動下,國家限制了野蠻,法律規定了暴力,就連以殺伐為目的和手段的軍事領域,也規定著戰場上的軍人何時可以殺人、可以怎樣殺人、可以殺哪些人[10]。因此,中國武術的技術之意,在文明的支配下,體現為意識上的知覺性,并貫穿于整個技擊動作的創設當中。比如,“干戚舞”和套路的出現、“用意不用力”的技擊想象以及“點到為止”的技擊制動等等,足以說明中國武術的技術之意是向著技擊文明化的方向在發展。
哲理,是相對于實踐而上升到理論上的升華,是關乎宇宙萬物最根本的原理和智慧。中國武術在長期的實踐中不斷受到“意”文化特質的影響,形成了超越現實經驗的無限之理,并在主體對經驗世界的意念主動作用下,鑄就了中國武術的哲理之意。中國武術的哲理之意,不僅僅是從實踐到理論上的理性總結,更是在經驗開放狀態下對客觀事物背后的生命體驗。中國武術的哲理意蘊正是基于中國“意”文化特質的背景,才形成了中華民族眾多文化載體所共同遵守的哲理之意。
中國武術哲理之意是突破有限理性和技擊之理的自由創作行為,它既是從實踐到理論上的凝練,又是理性思維下的自由想象,這種哲理之意正是體現了意念上的主動心理。所謂意念上的主動性就是“意”表現為意念上的主動行為,“意”與“志”同,志,從心從音,從心察言而知意也[11],表達的是主觀意志的含義。意念隨心動而生,是隱藏在心底的宇宙之理,如王陽明認為的“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從主體與經驗世界的關系來看,意念表現為內心的主動的成分,表現為“意念”這一概念中的一種“念頭”的生起,其作用的客體對象是實實在在的[12]。意念并不是一個空泛的概念,在“意”的整個活動中,不斷賦予著穩定的價值和倫理天規。
受“意”的主動性文化心理影響,中國武術的哲理之意還表達在“大道至簡”和“拳理無窮”上。中國武術從實踐中不斷進行理論的提煉,在“一陰一陽謂之道,一攻一防謂之武”的極簡表達中,刪繁就簡、由博返約,雖寥寥數語,盡顯武術之至理。如,越女論劍中提到的“道有門戶,亦有陰陽,開門閉戶,陰衰陽興”[12],以及《太極拳論》中的以太極、陰陽互生來解釋拳理,說明古人很早就懂得用極簡的哲理來表達變化無窮的武術技法。借陰陽、動靜、剛柔、虛實、開合等哲學范疇作為知識與思想的載體并展現為描摹身體之感的解釋學[13]。這種具有普世的哲理一般建立在長期實踐后所得出的理性結論上,相對于“意”文化下的意念主動而言,中國武術的哲理之意更具有無限和自由的開放狀態,是借用“大道至簡”的有限哲理語言,去表達“拳理無窮”的哲理之意。中國武術的哲理之意,可以概況為有限理性中的無限之意,即蘊含著理性的普遍必然性的經驗性判斷。理性的深度使它能夠把握對象的內在精神,經驗的狀態意味著它是自由、愉悅的,從而向客觀世界和主體精神開放[14]。由此可見,中國武術的哲理之意正是由于其無限性的“意”文化特質,才形成了中國武術評價體系中對眾多拳理判斷的基本認同。
中國武術從實用性的技擊功用發展而來,逐步向審美藝術的理想化技擊過渡,是中國武術“意”文化特質在心理意向的指向性顯現。從歷史中去審視,任何能留下來的東西絕不是它的實用價值,而是在于它的精神內涵。隨著時代的變遷,一些命題中原初的具體含義對當下不再具有更多的借鑒意義,而單從其抽象意義來看,仍然是有值得借鑒的地方[15]。因此,中國武術同樣如此,其存在的最大價值也絕不僅僅只是它的技擊功用價值,不然隨著近代以來火器的廣泛使用就應該“壽終正寢”了。我們在判斷一個東西的實用價值時,只是限于歷史性,而能夠超出歷史局限性的價值,也只能是藝術和精神方面的文化層了。中國武術發展至今,之所以亙古不衰,正是由于其在“意”文化的作用下,從一種技擊實用性功能走向了一種超越技術層面的無價藝術,這其中“意”文化特質在主體心理方面發揮著意念上的指向性作用。所謂意向上的指向性是指主體與經驗世界活動產生的位置感,單純的意識上的知覺無法形成對真實世界的關聯,從現象學去理解,就是具體的對象物被主體意識后,并形成一個對象性的位置感,才可以被賦予存在的意義[12]。從“意”的思維角度來看,具體的物并非本然的存在,而是在進入意象活動中,被主體主動賦予了價值和意義。這種把對自然物的純粹認知轉化為有價值和有意義的過程,稱為價值的意向性[16]。另外,意向上的指向性存在于一種自我與他人的世界關系中,這在“意”的活動中賦予了人倫和情感上的關懷,當處在“為人的世界”里,主體不僅賦予對象以真實的存在,更是在情感上加以藝術化的修繕,努力嘗試與他人建立情感上的共鳴,實現著彼此的價值認同。
中國武術的藝術之意,正是在主體意念的指向性作用下,完成著中國武術的有用到無價的過程,同時,也是對構思的心象進行表達,為武術動作的創設提供藝術生成的必要條件。藝術之意是在武術動作顯現之前就已是“胸有成竹”的,正所謂“意即力也”,即沒有意也就沒有拳,意是精神假借之支配[17]。另外,藝術之意又表達為超越理性和意識的,是主體意念指向為無意識非自覺的形式出現,或稱之為藝術創作的直覺和靈感。那種“以意行拳”“以意傳神”的習武追求,正是武術藝術審美的內在要求,也是評價習武水平的主觀標準取向。“意”作為中國武術成為藝術的起點,特別強調的是心與物的相通,由心之發軔以達物之本“意”,呈現出理解人與世界的抽象統一。這直接影響到中國傳統文化中審美評價體系的形成,常見的“觀物取象而達意”“求意不求形”“以形寫神”等不斷地被寫進審美文化的基因里,并成為行業水平評判的圭臬。
話語體系是研究事物對象的出發點和本質要求,是某一領域內的習慣表達和特定規范,能夠有效概括該領域文化背景、發展邏輯、知識框架的語言結合體[18]。話語體系是中國武術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背景下所形成的關于拳種活動的綜合稱謂,是對中國武術本體和內涵的基本描述。話語體系不僅事關武術學科“三大話語體系”的自我構建,而且也體現著對武術研究主體性闡釋。誠然,不同行業都有著彰顯自身的語系表達,在中國文化體系里,作為以肢體活動為文化載體的中國武術,不僅時刻講著地地道道的“拳種方言”,還處處流露出“意”的思維傾向。由此,“拳種”構成了中國武術的主體敘事,“拳意”則統領著中國武術的精神內涵,“拳種”與“拳意”共同構成了中國武術特質在其評價體系中的語系表達方式。
“拳種”是中國武術的傳承載體,是中國武術特質得以彰顯的外在表現,它既體現著中國武術特質在實踐中自我認識、自我敘事和自我價值的表達,又反映著中國武術評價體系中敘事主體。拳種在古代就已經客觀存在,但“拳種”一詞的出現,卻是在我國改革開放后,武術工作者在著書立傳中才廣為使用的[19]。盡管如此,仍不影響中國武術以拳術種類和內容特點為主的敘事形式。中國武術在歷史的發展中,因受到地域文化、社會形態和戰爭的篩選等,形成了獨特的技術風格和拳理。比如,北有翻子和劈掛,南有南拳和詠春,就連同一個拳種的太極拳還有陳、楊、武、吳、孫等不同的流派分支。因此,拳種作為中國武術的基本單元,可以完整地體現出某一文化特質的拳術面貌,正如有學者把拳種比作“偏于一隅”的技擊術一樣,形成了“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的地域差異性,天然地使誕生于不同地域文化土壤的拳種,呈現出風格迥異、各具特色的演練風格[20]。拳種作為中國武術特質的呈現載體,表達著中國武術的敘事主體,是武術存在的主要形態[21]。因此,拳種作為中國武術走向成熟和集大成發展的標志,是不斷形成自我認識、自我敘事和自我價值的文化個性。同時,拳種作為武術評判的分類依據,是評價中國武術習練水平的主體來源,其技術體系、拳法風格都通過拳種的演練得以彰顯。
鑲嵌在拳種技術載體中的“意”,是拳種演練水平的升華,承載著拳種的精神內涵,表達出文化所具有的張力。武不盡勢,勢無窮意,意在體悟,悟貴恒堅,外練其形而內練其意[22]。這其中有著對拳意的深刻把握,也有著對武術習練過程的語系描繪。拳種招勢取象于武術的招法動作,同時也在傳遞習練主體的用拳之意。“勢”有著“象”之表達功用,訴說著中國武術的“意象”之語。“審其體勢,觀其曲折”,相對于中國武術外形上的招法動作而言,其拳勢所蘊含的曲折之意才是可畏的力量。中國武術套路在演練中透過謀勢、借勢、蓄勢、示勢[23]來營造超越外形動作的拳意世界,從而勾勒出具有戰斗場面的文化圖景。因此,“勢”包含著全局性、整體性的動態趨勢,是關聯靜態外形與主體情感的中間介質。武術之勢的形成,在于習練主體要表達什么樣的拳意,以意成形,以形取勢,由勢達意,從而形成著完整的循序路線。這樣一來,形、勢、意三者共同構成了象數理的哲學表達和意象的審美藝術。拳勢立象以盡意,拳勢之象達外象,中國武術的所有技術動作都是在通過拳勢去營造超越外形的拳意世界,勾勒出不同戰斗場面的文化圖景。拳意在中國武術中不斷地使習練主體與經驗世界產生互聯,用“勢”的語言來描繪“意”的思想,“意”貫穿中國武術整個思想體系。可以說,對于習武者來說,如何更好地呈現拳意,是評判習練水平的核心要素,更是自我提升的內在指標。
從“意”的三維層面分析,中國武術在技術上呈現為“意”的知覺性,表達出的拳意是一招制勝、點到為止的底層邏輯。根據“意”的知覺性特質,拳意在技術上,所展現的是習練主體對經驗世界建立聯系的初級階段,是被動感知來自外部的威脅而形成的底層邏輯思維。這種底層邏輯思維的形成大致經歷了兩個階段。
(1)一招制勝的拳意形成。眾所周知,中國武術的最初形成,是在野蠻暴力中發生的,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人與動物的廝殺,例如在云南的滄源崖畫上,就發現了人與野獸打斗的圖畫[24]。當然,這只是人類原始格斗技術的起源,并非真正意義上的中國武術,有關中國武術的起源問題,涉及到概念劃定標準的不同,這里暫且不論。按照“河源唯遠”的原則,人與動物之間的搏斗便有了拳意的雛形。當人類面臨具有威脅性的動物時,主觀上就產生或戰或逃的思想斗爭,這是由于形成于人類早期的爬行動物腦,為人們提供了安全的意識保障。這種意識的形成往往是在主體對經驗世界的被動認知下完成的,也就是說只有外界被主體感知到威脅或危險時,才會形成意識的知覺性。早期人類在進行采集或狩獵時,為了捕食和自身的安全,逐漸掌握了具有攻防能力的自衛本領,正如溫力教授指出對于自衛的需求,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最基本、最本能的需要[25]。可以說,人的技擊本能是主體長期對經驗世界不斷被動感知所形成的認識慣性。就中國武術的本質特征而言,武術是追求“一招制敵”的身體技藝[26]。通過本能所表現出來的拳打腳踢、進退躲閃等原始格斗,逐步轉化為主體意識知覺下的技擊表達。這一時期,一招制勝的主體拳意訴求,通過簡單有效的動作在技擊層面表現得淋漓盡致。中國武術將人類攻防技擊經驗總結為由各種動作姿勢組成的身體技藝,實現著武術主體拳意的最初形成,也體現出此時的武術一切向著技擊之本意邁進。
(2)點到為止的拳意形成。相對于一招制勝的拳意形成,點到為止則是遵循著文明化的發展邏輯。如果把一招制勝理解為出于人的動物性,那么,點到為止則屬于人的社會性范疇。盡管一招制勝和點到為止是主體意識知覺下的拳意表現,但是其中的差別卻不可忽視。因為,在技術層面,拳意不僅體現為技擊能力上的強弱,更為重要的是對德性的把握。在中國武術演化的過程中,由野蠻到文明,由一招制勝到點到為止,這種拳意轉變在技擊上得到充分體現。正如有學者指出,中國武術“點到為止”的理念,是體現在對“不打”境界的超越上,是從“制人”到“制己”的倫理轉變,是重義與求和的君子文化[27]。因此,對于一招制勝的拳意來說,是一種建立在對抵御威脅或危險的主體慣性認知上,而點到為止則是主體對“不戰”“和合”的經驗性總結。
點到為止和一招制勝的拳意均屬于主體意識知覺層,都是在習練主體被動感知經驗世界后所呈現出的拳意流露,一招制勝更多地來自主體本能上的意識體現,是對長期遭受威脅或危險處境時的慣性思維,它的意識知覺性是建立在動物法則下的暴力范疇。而點到為止則是習練主體對知覺后的重新反思,是對“擊必中,中必摧”式的理性評判,講究“適可而止、禮讓為先”的社會性原則。對于點到為止和一招制勝的拳意描述,可以采納阮紀正先生認為的那樣,前者是不戰而勝、禮讓為先,講究的是點到即止;后者則是不擇手段、至死不休,講究的是以命相搏[28]。通過主體對現實世界的被動知覺后,拳意在技術層面的表達和延伸才有了可能性。中國武術的技術動作,是在“技擊之意”的意識知覺中散發出獨特的魅力。因此,作為習練武術主體,在表現中國武術技術動作時,只有關注到內在的技擊之意,才可領悟拳意的底層邏輯。
按照“意”的階序發展,主體對經驗世界的認識,最初來自對外界的刺激所產生的知覺意識,從武術的技術層面來看,屬于向外的拳意呈現。此時的“意”表現為“為己的世界”,是一種“意”還未觸發他物的情境,表現為“未發”的心理狀態[12]。這種未發的心理狀態,雖然表現出為己的世界,但是不存在對自我的領悟,只是在外求中尋找心體“已發”之后的意義世界。按照陳來先生的解釋,“為己的世界”表現為不世狀態或倫理原則,而是一種本然的心理情感狀態[29]。當主體把這種“意”由來自本然情感的心理狀態,轉向為物的世界后,“意”才表現出主體的意念主動性,而此時未發的心體與外物形成貫通,對外物賦予更多的存在意義。因為意向行為本身決定著作為對象的物的性質,所以意向對象有無存在,并是否已經對象化,皆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意向行為本身[20]。放在中國武術中進行投射,就是習練主體通過肢體動作所表達出的“技擊之意”,是在心體未發下完成的,不論是出于動物本能還是社會道德約束,在技術層面上的拳意,表現的都是一種被外物刺激后所產生的本然知覺。在“意”的活動中,隨著外物在“我”的意義中確立下來,“我”也在外物中得以呈現,“我”與“外物”在心體上的交融,便形成了主體意念上的主動性格。換句話說,武術習練主體在拳意的呈現上,必須確立“我”的主動性。例如,中國武術的技術動作,從外形上更多地是繼承來自前人的拳意輸出,具體來說,就是前人的拳意在技術層面的體現被后人所繼,尤其是規定套路或技擊動作,是繼承中國武術的主要素材。而所謂的創新,則主要來自習練主體對拳意的主動把控,依照“意”的發展順序,屬于第二個階段,由被動知覺轉為主動的意念發生。此階段,習練主體的拳意為主動性表現,在意義關系中,主體與經驗世界不可分離,不存在無主體的經驗世界,也不存在無經驗世界的主體,主體雖為主動性,但不可脫離經驗世界的憑空造作,可以說是一種相互對應的對象性存在關系[30]。“意”的主動性通過中國武術理論的完善,得到了進一步的發揮,也為中國武術的不斷創新發展提供了可能。
中國自古就有陰陽辯證的思想,動靜結合、內外兼修正是這種思想在中國武術理論中的哲學體現。《吳越春秋》中就記載了越女的手戰之道,如“其道甚微而易,其意甚幽而深,道有門戶,亦有陰陽,開門閉戶,陰衰陽興”[31]。盡管越女其人暫未可知,但文中留下的武術理論總結,卻是歷史事實。形由意發,意為心之發動,當拳意理論成為匡正中國武術技術動作時,作為習武主體的心體便會自明,心體自明隨之外部世界自然明晰,正所謂心學中的“意誠”便是如此。習練主體在完成“意”的主動性后,這種由內而外的力量就會涌現,創新力隨之增強。可以說,中國武術之所以博大精深、內容豐富、拳種流派眾多,與“意”所呈現出的哲學素養密不可分。
從中國武術成為一門需傳承才能獲得的技藝后,其技術動作的背后就從來不缺陰陽辯證的思維,如《太極拳論》中所闡釋的“動急則急應,動緩則緩隨”,雖然千變萬化,但陰陽之理一以貫之[32]。這里的“理”便是拳理,是陰陽變化之理,是指導技擊動作之理。沒有這種拳意之理,中國武術在動作呈現上將會失色,猶如丟了根與魂的動作拼湊。比如一些武術習練者,如果不懂拳意之理,只是一味地比葫蘆畫瓢,很難掌握到武術的精髓,這在海外武術推廣中尤為普遍,由于語言和文化上的不同,拳意的傳達更為困難。另外在競技武術中,競技的規制與體育化的運動表達,進而不斷地追求動作難度上的加碼,無疑是增加了失去理論層面上的拳意風險。因此,中國武術的動作創新,必須由拳意來保駕護航,始終在拳意的框架內,中國武術的表現力才會更鮮活、更具生命力。在新時代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使命下,中國武術也迎來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的時代機遇,然而要走好新時代中國武術的發展之路,就必須使習練主體具有高度的哲學素養,呈現出高水平的習練魅力。
根據現象學分析,“位置性意識”在習練主體與經驗世界之間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當經驗世界被主體意識所感知,并逐漸形成對象性的位置感時,作為經驗世界的存在意義才能得以實現。這在王陽明心學中,并沒有僅僅只停留在主體與經驗世界的位置性關系中,而是進一步發揮了“意”的指向性作用,把這種關系進行了倫理化的表達。例如王陽明所說,“但以其充塞處言謂之身,指其主宰處言謂之心,指心之發動處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指意之涉著處謂之物。意未有懸空的,必著事物”[33]。指出經驗世界里的物,不是本然的存在,而是進入主體意識中被賦予了意義。在意向活動中,主體對經驗世界的指向性把握,使得對自然純粹認知轉化為倫理情結,王陽明心學中對“意”的階序闡述,為中國武術拳意的邏輯呈現提供了理論上的支撐,更是為拳意的文化闡釋尋找到藝術化的表達語系。
中國的文化具有濃厚的藝術色彩,正如梁漱溟先生認為的那樣,西方文明的成就在于科學,東方文明的成就在于藝術[34]。藝術來源于經驗世界,又超越經驗世界,主體在體驗經驗世界中,不斷加入了想象和情感化的審美過程,這種藝術具有獨特的文化思維方式,在“意”的發展過程中,是一種超越形式之外的“象外之象”,是以有限內容追求無限的人文意境。當這種追求藝術的文化思想表現在中國武術中時,就集中體現在含蓄化、陌生化的拳意表達上。
拳意的含蓄化,是指相對于直白或張揚式的表達而言的,在中國武術中拳意體現著習練主體的情感流露,主體有什么樣文化心理,就會決定著什么樣的習練態度。根據《說文解字》,含:嗛也[35];蓄:積也[26]。由此可知,含蓄化是一種內斂持重、含而不露的謙遜狀態。在中國武術文化的發展中,含蓄化一直是習練主體所呈現的方式之一。受中華民族農耕文化和家族本位思想的影響,追求和諧、穩定、家族倫理的生活方式,逐漸成為武術文化的核心價值觀念,相應地習練主體不斷在經驗世界中建立一種“意”的倫理關系,使拳意在儒家思想和家族倫理的規約下,形成了拳理對人的塑造,并逐步表現為習武之人的內斂特性[36]。比如,太極拳在行功走架時,要求始終做到守中、不偏不倚、立身中正,手足之間均在一屈一伸中做到直中有曲、曲中有直,技法中,同樣遵循著欲右先左、欲進先退的含蓄內斂化特征。另外,拳意的含蓄化還體現在“不打”的技擊態度上。所謂止戈為武,就是停止打斗,才是為武的最高理想。這看似出身暴力的武術,卻與其追求的“和諧”目標相融合,實則為中國武術習練主體對拳意的君子化人倫轉移。換言之,就是習練主體對武術文化的態度,進行著“為仁”的拳意呈現。中國武術習練的目的不是尋求外在的彰顯,而是引導人們向內的自審[37]。然而,達到為仁、自審、止戈的前提,就是要具備強大的實力,因為和平是建立在自強的基礎上的[38]。所以,習練主體要在技擊能力的基礎上,最大限度地去實現不打、不戰、仁戰的拳意指向。
拳意的陌生化,陌生化顧名思義就是模糊、不熟悉或偏離常規化的新穎現象。武術拳意的陌生化旨在消除程式化的思維定勢,喚醒麻木的審美藝術傾向,與客觀世界有所不同,拳意的陌生化通過想象、夸張的虛擬展現,給人留下一種“留白”式意境想象空間。習練主體在“意”的指向性訴求里,與經驗世界建立的倫理關系,不僅要有自我的審美感受,還要體現出指向性對象的審美互動。具體來講,就是武術的藝術審美不僅可以通過自身體悟到,而且還能感染到旁觀者[39]。陌生化更多地是運用在文學中,用來表現作品的文學性手法。俄國形式主義理論家什克洛夫斯基認為,人們往往對熟悉的表達形式有種常規的慣性思維,因此,文學應主張偏離常規,用一種新奇的方式去表達過去的思想和經驗,以一種新的“意味”喚醒已經麻木的審美感覺,從而獲得新的審美趣味[40]。中國武術受到中華傳統文化的影響,逐步形成了具有意象的思維能力,這讓習練主體有了更多的陌生化表達空間。中國武術就是不斷通過外形動作去營造拳勢之象,再將拳勢之象進行陌生化的拳意呈現。比如,習練主體把自我詮釋的技擊動作,通過非常規、新穎、夸張的方式和模擬虛擬化的戰爭場景展現在觀眾面前,使觀眾不僅能感受到習練者所營造的虛擬打斗意向,還能勾勒出武術技擊的真實場景,拓展對技擊的想象空間[41]。同時,從觀眾的視角出發,又能給人一種自我腦補和“技擊”的遐想空間。這種藝術化的拳意呈現,會進一步使習練主體與經驗世界里的觀眾產生共情能力,從而提升習練水平的審美意境和價值高度。
中國武術的發展方向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有什么樣的評價體系,而評價體系則是建立在武術本身所具備的特質上。在中國武術的歷史形成當中,從最初的原始技擊到文明的格斗,從實踐經驗的積累到拳理的升華,從技擊實用價值到理想化的技擊藝術,中國武術始終受到“意”文化特質的影響,這種特質不僅貫穿于整個中國武術歷史的形成和發展過程,而且也成為不同于其他民族技擊術的最根本的區別。因此,中國武術的“意”文化特質也始終影響著古今武術的評價體系,從傳統武術的“重意不重力”到現代競技武術對“演練技巧”的評判,都體現出對中國武術“意”文化特質的彰顯。
然而,在評價體系上,起著重要作用的“意”文化特質是通過“拳種”和“拳意”進行語系呈現的。其中,“拳意”在“意”文化特質的觀照下,通過主體與經驗世界之間表達出意識上的知覺性、意念上的主動性和意向上的指向性,分別在習練水平的評判中呈現出不同的核心要素,從而才使得主體與經驗世界建立起為己、為物、為人的關系階序。為己,表現出“意”尚未觸及他物的“未發”心理狀態,是習練主體在“為己的世界”里展開對經驗世界的體察和探索。易言之,習練主體在技術層面所表達的一招制勝、點到為止的拳意,只是一種本然的心理狀態,或是出于為己的考量,并不存在在世狀態和倫理情結。為物,已體現出“意”的發作,主體開始尋求經驗世界的萬物之理,以物事理,并賦予了對象的存在意義,在“為物的世界”里,主體與經驗世界表現出相互成就的關系。真正的武者在習練過程中,不會因個人的喜好和一味地向外部追求,而放棄拳理之根基。相反,由內而外的拳意呈現,會賦予武術更加鮮活的生命力。為人,是“意”上升為倫理視域下的關系表達,在“為人的世界”里,武術習練主體更加關注人的立場,通過拳勢之象、象外之象去傳遞為“仁”的信息源,按照主體對“意”的含蓄化、陌生化轉場,在構建虛擬化的戰斗場景中,完成對他人的情感共建,努力促進主體與他者之間實現心流相通,價值互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