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壯
遵從我一向的德行,進入正題以前先扯點起興的閑篇。頂好還能是講個故事。
那就講個故事吧——反正鄭在歡的小說也向來是東拉西扯撂下些故事,但又似乎并不離題。鄭在歡在這篇《忍住III》里寫到了一個發小聊天群。從形式結構上講,《忍住III》這個混合著懷念、猶疑與淡淡疏離感(乃至惶惑感)的故事,最早便是從這處群聊撬動引出的。現實中,我也有這么一個聊天群,里面是我們玩得好的幾位高中同學。平時群里偶爾聊聊天扯扯淡,每到了估摸該集體回青島老家的時候,就在群里呼朋引伴地約出來聚一聚。后來工作都忙了起來,更兼幾年間疫情阻隔,漸漸地難以聚到了。忽然一日,一人在群內連發了幾段視頻,前后并無上下文。點開來看,是他出生不久的兒子。我心中隱約“咣”的一聲,仿佛有懸著的靴子落地,似有失落,卻也釋然:終于啊,我的發小群里出現了第一個曬娃的男人。
我們就這么讀著寫著,終于把發小都寫出孩子來了。
這種“終于”甚至“終究”的感覺也構成了《忍住III》最直觀的情緒層。在此意義上,故事由一個發小微信群入手開腔,是頗為精妙的。微信群是一種極富當下標志,也十分微妙的空間。“人在場又不在場”,是這個空間的特性。人被簡化為高度替代性的符號(頭像和微信名),同時交流的點對點效果被極大地虛化,看似熱鬧的對話變成了一大堆零散并置的話語構件,交流這種“行為”被分解為“聽”和“說”兩種各自獨立的“動作”——每個人都可以說,但其他人未必聽。例如主人公回鄉的日期在短時間內便不得不重復了3次,李園那句“有錢沒錢回家過年”被他反復強調卻一直沒人接茬。
此中有一種直觀的、可視化的隔膜感。由此引出了主人公對回家過年的恐懼,那是“人回來了又回不來”。這種隔膜感在過去是沒有的。我想,這正是鄭在歡用了超過一半篇幅去回溯相關人物少年前史的原因。在那個少年世界里,人都是坦蕩蕩甚至莽兮兮的,為了一個女孩子可以爬碎玻璃墻頭、挨大人鐵鍬,說出“愛”字都絲毫不覺得困難。這同一批人,卻在多少年后變得吞吞吐吐、恍恍惚惚。這種變化顯然不是“物是人非”這種陳詞套語所能涵蓋,它更偏精神化,關乎自我意識、身份認同、“成長”或“衰變”——鄭在歡于小說里一再提及并展開關于“敏感”的討論,我想正與此有關。
此類話題往往抽象,好在故事里與此直接關聯的因由很具體:主人公無意中發現,一個朋友睡了另一個朋友的老婆,這位老婆同時也是我們共同的朋友。在都市的故事語境里,這類情節常常會著床于“愛情的再現”或“人生的重啟”,但在鄭在歡筆下的村子里,這似乎就僅僅是“閑來偷情”:主人公一再糾結是否要說出此事,直到多年之后,他發現說出或忍住本不重要,一切都運轉如常,仿佛沒有事發生過——簡直就像打牌一樣自然尋常。
這便不得不提小說里另一種重要空間:牌桌,或者說是打牌的屋子。鄭在歡筆下的回鄉之旅,實際上就是從微信群這樣的虛擬空間轉入了打牌屋這樣的實體空間。有趣的是,在這樣實體的空間內,不真實、不在場的感覺反而更加強烈了:
“濃煙在屋頂匯聚,又有人嚼起檳榔,有人拍桌子罵娘,有人喜笑顏開,有人黯然神傷……這間密閉的屋子要素太多,空氣太渾濁,我能捕捉的太過有限。”在這里,每個人的形象也像微信群里的句子一樣懸置、隱退了,只剩下一大堆零散并置的話語構件。煙霧與叫嚷齊飛,四下密閉、耳目不清,真實又迷幻。我們的主人公與所有人聚在一處,同時孤身一人。
時間感在牌桌上喪失、混淆了。這顯然同這篇小說內蘊的主題有關。進而,牌桌也擔負有更具體的結構裝置功能:借用雅各布森的理論,在《忍住III》里,牌桌是“轉喻”,是毗鄰性、推演性的。因為在安放牌桌的房間隔壁,便是小龍和王麗萍偷情的房間(這是故事重要的情節節點);同時,它也是“隱喻”,是相似性、替代性的,因為“子輩”幾乎是在同一張椅子上替換了“父輩”,“中年”幾乎是垂直空降地替換了“少年”——打牌是為了殺死剩余時間,卻也反過來如尸體腐爛一般滋養了時間渾噩輪回的根系。
小說開篇便講,“這些令人痛恨的消遣,長時間被父輩掌握,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都怪我們太小了,小得像見不得光的老鼠,只能藏著自己,不知道老鼠長大了敢不敢上街,反正我們一長大,街上就全是我們了。”到小說結尾,“我們”當然長大了。而且,已經是太大了。然而,長大的真正結果,并不是“街上就全是我們了”,而是“街上全沒有我們了”。街上全都是父親,全都是祖先。
“……我不想和他們玩了。我很少再有懷念的人。我找不到回家的動力了。”
這種意識,沉浸在原生時空之內的人是很難產生的。恰恰是曾在其內、后來逃出其外、如今又臨時性回返的人(例如主人公“我”)才能在一瞬間獲得。小說里的“我”多次提及自己生活在北京。這當然不是可有可無的。小說根本的情感結構,其對時間、空間和人的觀看及理解方式,無疑只有在“北京”的隱藏基點上才能更有效地實現——它們來自逃逸出故鄉結界后的“現代城市話語結構”。相對于《駐馬店傷心故事集》里的許多小說,《忍住III》對故鄉故友的書寫顯得更加復雜含混,其中有中年世界對少年世界的侵入,也有他鄉視角對故鄉視角的介入——這不僅是就情節而言,亦指向語氣、腔調和節奏感。我想,至少在這一文本內,鄭在歡這位“駐馬店作家”實際已轉變為“新北京作家”。因此,《北京文學》將這篇小說放置在“新北京作家群”名下,是合適、準確的。甚至,這樣的文本還應當放得更多。這不僅僅是因為,離鄉來京的“新北京人”正在成為北京作家的重要部分甚至主體,更是說,此種“自京回望”的情感姿態和經驗結構,在今天正變得越發重要、越發有代表性——文學中的“北京”(或“上海”、或“廣州”),當然不該窄化為一種題材、一些意象、一串地名或者方言詞匯,而應當是一種視角、一種前提、一種潛意識。
特約編輯 驀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