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谷巖,筆名谷子,佳木斯市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佳木斯鐵路公安處。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哈爾濱鐵道報》《佳木斯日報》等報刊。
今年的最后一天對季靜的意義有點非比尋常。白天下了一天的小雪,此刻已經停歇了。馬路上像鋪了一層厚厚的白砂糖,腳踩在上面發出沙沙的聲響。女兒樂樂小鳥依人地挎著季靜的胳膊。季靜的心里空空的,思緒也有點飄忽。腳下一滑,連帶著女兒一起打了個趔趄。丈夫明旭用有力的大手扶住了她,并在她的肩頭拍了拍。今天是季靜的生日,是因為又老了一歲導致的心情失落嗎?當然不是。
從自家小區到小叔子家的小區不遠,中間隔著一個開放式的公園。路過黑森森的楊樹林,前面的小區燈火璀璨。今天跨年,弟媳婦早上就打來電話,嘰嘰喳喳,像早起的喜鵲,張羅著晚上的聚餐。
來到小叔子家,迎接他們的是一桌豐盛的美酒佳肴和一家三口的笑臉。
最近弟媳婦做直播,口才在線,滿面春風地致祝酒詞:“今天跨年,希望所有的不好都留在2022年,所有的好運都在2023年到來。祝愿爸爸媽媽們身體健康,祝愿寶貝們學習進步!”
明旭接道:“還要祝大嫂生日快樂!”
“啊?”弟媳婦把嘴張成一個O形,“今天是大嫂的生日啊?哎呀,早知道定個生日蛋糕呀。”小叔子也附和著:“可不是嘛,大哥,你咋不早說。”
季靜笑笑說:“我從來不過生日的,今天趕上家庭聚會,有這么豐盛的晚餐,已經很開心了。”
“生日快樂!”“新年快樂!”大家舉起杯子,碰撞在一起,濺起快樂的飛沫,季靜的心卻沉了一下。
明旭體貼地給季靜夾了一只大蝦。樂樂單獨跟媽媽碰了一下杯子,聲音清脆,“祝媽媽生日快樂,越來越漂亮!”
明旭說:“你媽年輕時可是個大美女。”話一出口,明旭覺得不妥,又補充道,“現在也漂亮。”
一桌人笑了起來。
季靜望向對面的鏡子,里面的女人身材勻稱,皮膚白皙緊致。雖然眼角掛著細紋,但氣質從容、干練,看上去落落大方。
弟媳婦一邊給樂樂夾菜一邊說:“樂樂上大四了吧?一個女孩子在外面一定要注意安全呀。特別是晚上,盡量不要出去。最近看到一個視頻,一個女孩走夜路時遭到陌生人暴打,太嚇人了。”
小叔子說:“可以讓大嫂講講她的那次遭遇,也讓孩子們學學經驗。”
季靜的眼睛里像有兩支被點燃的小火炬,灼灼發光,回憶道:“那是25年前的一個傍晚……”
25年前一個盛夏的傍晚,季靜在單位加完班,騎著自行車往家里趕。快到小區時,西邊的天幕傳來隆隆的雷聲,起風了,雨也跟著來了。巨大的雨點雜亂地砸在地上,濺起一股泥土的味道……迅疾的雨水把在小區里乘涼的人們都澆回了家。小區里只有風聲、雨聲,沒有了人聲。
季靜騎著自行車飛快地行駛,到了自家倉房,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她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用鑰匙打開倉房的門鎖,準備把自行車推進去。就在這時,身后傳來人在雨水中奔跑的聲音。還沒等季靜明白過來怎么回事,一只胳膊從后面摟住了她的脖子,并用一個堅硬的東西抵住了她的后腰,用喑啞的聲音說:“進去!進去!”
季靜立刻明白過來,她遭遇了劫匪,而且這個劫匪脅迫她進倉房,不僅想劫財,還想劫色,甚至還會要了她的命!
季靜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識地說:“我是警察,你不要沖動,有什么事可以好好說。”
當季靜說出“警察”二字時,她感覺到了劫匪的心理變化,劫匪不再往倉房里推她了,而是伸出臟手在季靜的脖子上亂抓,“把項鏈拿來,快點!”
季靜非常清晰且堅定地說:“我愛人就在后面,馬上就到!”
劫匪亂抓的手停了下來,狠狠地推了季靜一把,撒腿跑掉了。
季靜連人帶自動車栽倒在地上。她抬起頭,看那個黑影正向遠處跑去。她拖著疼痛的右腿把自行車推進倉房,鎖好門,一瘸一拐地進了單元門。當時,季靜在鐵路公安處看守所擔任內勤。接見日,犯人見到來探視的親人都會流下五味雜陳的眼淚,剛從警沒幾年的季靜也會跟著鼻子發酸。自從遭遇了劫匪,季靜看向犯人的眼神凌厲了。
弟媳婦嘖嘖道:“哎呀,大嫂真是沉著冷靜呀,要是我,早嚇麻爪兒了。”
季靜接著說:“我一個走在路上時,若是附近有詭異的身影,就會虛張聲勢地喊‘老公,等等我,或者喊‘老公,快點走。其實,根本沒有‘老公,不過這招會把壞人嚇跑!”
小叔子對兩個女孩子說:“聽見了吧,如果你們遇上可疑的人,就用這招,管用!”
小叔子家的女娃吐了一下舌頭,樂樂用心地點了點頭。
明旭接過話頭:“那些年電視里演《重案六組》,把你大嫂看得心潮澎湃,那個女刑警季潔成了她的偶像。你大嫂主動申請調到了刑警隊,還立過三等功呢。不過今天……”
季靜岔開話頭說:“今天跨年,來來來,祝大家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生日快樂!”幾番祝福中,大家已經吃飽喝足,轉移到客廳的沙發上一邊看跨年晚會,一邊聊天。
其間,小叔子接到朋友打來的電話,便邀請過來一起跨年。四個男人推杯換盞,興致盎然。季靜看了一下手機,已經快零點了,便張羅著帶女兒先回去。
弟媳婦從冰柜里拿出兩只凍雞,說是媽媽自己養的,讓季靜帶回去。季靜道過謝,又叮囑老公不要多喝后,便帶著女兒離開了。
從小叔子家出來,天空又飄起了雪花,像柳絮般輕盈。廣場那邊一只巨龍冰雕散發出紅色和黃色的光芒。
季靜翕動鼻翼,一股新鮮的空氣進入身體,心情舒暢了很多。她攥著女兒的手揣進自己的衣兜,娘倆步調一致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雪花落在睫毛上、臉上,癢癢的,季靜的心里萌生出瑞雪兆豐年的愿望。
“什么聲音?”季靜警覺地豎起耳朵,“救命!救命啊——”一個女人的呼喊聲隱隱約約地傳來。季靜撇開女兒的手,加快腳步向前奔去。在開放公園楊樹林路段,昏暗的夜色里,季靜看見兩個身影正在互相撕扯,一個女人坐在地上,一個男人一手薅著女人的頭發,一手掄著拳頭……
季靜厲聲喝道:“住手!”
兩個人同時看向突然出現的季靜。這時正好一束禮花在空中綻放,借著燦爛的煙火,季靜看見女人滿臉血跡,也看清了那個男人驚慌失措的表情。
季靜走上前去,沖男人說:“你在干什么?”
女人聲音顫抖地說:“他搶我的包,還往小樹林里拽我……”
男人惡聲惡氣地說:“這是我媳婦,精神不好,大半夜往外跑。你少管閑事!”
女人使勁地搖頭,“我不是他媳婦!救救我,求你快救救我!”
季靜憑著直覺和這么多年身為警察的經驗,斷定這是一起刑事案件。她回頭看了一眼被嚇得驚呆的女兒,說:“快去喊你爸爸!”
又轉身看向那個男人:“放開她!”
男人不屑一顧地說:“你少管閑事!趕快滾!”
季靜拎了拎手里凍得硬邦邦的雞,再一次回頭對女兒說:“你聽見了嗎?去喊你爸爸!”女兒樂樂往后退了幾步,大聲呼喊:“爸,走快點!”
就在這時,廣場上的大鐘敲響了新年的鐘聲:當——當——當——
季靜沖男人大聲喊道:“我是警察!”
季靜高高地揚起手臂,將那只像鐵餅一般堅硬的雞狠狠地砸在了男人的頭上。男人“啊”的一聲,松開了癱坐在地上的女人。
此時,季靜又掄了另一只硬邦邦的雞,重重地砸在了劫匪的身上。
劫匪惡狠狠地看著季靜,從腰間拔出一個東西。季靜一看,是一把匕首。
季靜說:“扔掉匕首,認罪服法,是你最好的選擇!”
男人面目猙獰,舉起匕首,向季靜刺了過來……
在季靜倒下的那一刻,她的耳朵失聰了,她看見一道車燈打著紅色的旋渦照亮了夜空,然后身體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進了黑暗的深淵。
季靜在漆黑的沼澤里跋涉了很久,周圍沒有光亮,沒有道路。太累了,也太困了,她的眼皮睜不開了,她很想伏在泥水里就這樣睡去。這時,她聽到了由遠及近的呼喚:
“媽媽——媽媽——”這是女兒的聲音。
“季靜,公安處的韓處長來看你了。”這是老公的聲音。
“季靜同志,”這個聲音好親切啊,對,這是主管刑偵的韓處長的聲音,“季靜同志,面對歹徒,你英勇果敢,表現出了一名人民警察的職業道德和高尚情操。經公安處黨委研究決定,已經為你申報了三等功。”
“可是,當新年的鐘聲敲響那一刻,我就退休了,我不再是一名在職的警察了,還有資格榮獲三等功嗎……”季靜蠕動著嘴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抖動的眼皮下蘊藏著一層熱乎乎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