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武文
公元1077年的大年初一,北風呼嘯,天空零星飄著幾片雪花。青州城里家家戶戶張燈結彩,男男女女興高采烈奔走在大街小巷,互相請安問好,恭賀新年。
城里老字號的悅來客棧卻走出一位陌生的高個漢子,峨冠博帶,衣袂飄飄,踉踉蹌蹌奔進這西風里。
青州城的習俗,漂泊在外的千里萬里也要回家過年,一般到了這樣的日子是不會有人外出的,大街上走來走去的都是當地人,這個操著南方口音的外地人也就格外引人注目。
漢子是昨晚住到悅來客棧的,隨行的只有一個伶俐的書童。客棧掌柜的深施一禮,告知漢子過年客棧不營業,請漢子另尋住處。可是漢子苦笑一聲:“我也是打聽多處都已打烊才走到這里的,但請通融一下,天色已晚,再不好找住處。”掌柜的說:“客房倒有,只是伙計回家過年,并無操持飯食之人。”漢子說:“無妨,我等自帶酒肉,只需借店里鍋灶一用即可。”掌柜的說:“鍋灶倒是現成的,既不嫌棄,那就請進吧。”
正是除夕之夜,家家戶戶圍坐一起,面對豐盛的年夜飯,又把祖宗亡故之人排位請到家堂,共同守歲過年。掌柜的看到漢子主仆冷冷清清,就到客房相請,拱一拱手說:“若不嫌棄,共享晚餐吧。”漢子一笑,說:“自帶的豬肉,只用鍋灶即可。”
掌柜回去,把多做的菜肴勻出兩份端到客房。不一會兒漢子也端著做好的豬肉來回禮。豬肉香味撲鼻,吃一口綿軟香糯。掌柜伸出大拇指:“這就是傳說中的東坡肉啊,青州城里也有人做,可是口味卻相差甚多,遠沒有先生做得正宗。”漢子哈哈一笑,卻未搭話。
回到客房,書童早已把酒菜擺好,漢子也攤開紙墨,手書幾個祖宗牌位,供于桌前。想想,又寫一個“亡妻王弗之位”。想到自己剛到不惑之年,妻子卻已經離開自己整整十年了,忍不住悲從心來,淚如雨下。又鋪開長紙,寫下千古絕唱“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天近五更,鞭炮齊鳴。掌柜的拱手進來給漢子拜年,看到漢子眼睛紅腫,類似眼疾,就說:“如有眼疾,多食豬肉不好啊。”漢子苦笑一聲:“如此美味,我心不吃,可是嘴卻管不住啊。”掌柜哈哈大笑。
及至天明,主仆二人上街。寒風肆虐,漢子卻持了一把折扇。匆匆行走拜年的青州人,都奇怪地看著這個虬須魁梧游覽的外地人
他們觀遍街上風景,后又登上高處表海亭,漢子寫出一首盛贊青州的古詩《和人登表海亭》,盛贊青州風景“覽勝無如此得多”“花時千圃堆紅錦”……九百多年后,青州拜其所賜,成為江北最大的花卉種植銷售市場,此是后話。
詩頗壯美,卻須記于折扇之上。怎奈風大,剛剛書完,筆墨未干,一時不曾抓牢,折扇瞬間被刮跑,飄下表海亭,風箏一般飄向遠處。主仆立即下亭追趕,卻已經飄落南陽河上。天雖寒冷,怎奈水流湍急,河的兩岸雖已厚冰,河心卻尚水流叮咚。折扇飄進水流之間,急速遠去,瞬間不見。圍觀之人看主仆狼狽,忍不住哈哈大笑。漢子面有羞色,幾欲發怒。卻見突然轉出悅來客棧的掌柜,說道:“蘇大人發怒,是否想到了佛印大師相戲之詩?”漢子一愣:“你怎知道我是蘇軾?”掌柜說道:“詩詞書畫千古第一,又能做得東坡肉,不是蘇大人卻又是誰?”
大家哈哈大笑,有知道蘇軾與佛印以詩相戲故事的不禁偷偷講與身邊人:蘇大學士與和尚佛印出游,看到有條狗在河里啃骨頭,蘇大學士忍不住作詩相戲佛印:狗咬河上(和尚)骨。佛印把蘇東坡手上折扇扔到水里,對曰:水漂東坡詩(尸)……大家忍不住又哈哈大笑,怪不得蘇大學士惱怒,原來有此故事。又有人求證于蘇軾:“聽說蘇家父子一出世,整個眉山草木不旺?而大人一出生,更是近處彭老山草木盡枯……只因天地精華,皆被大人吸取殆盡。可是確有此事啊?”蘇大人哈哈大笑,拱手施禮:“蘇軾也是凡人,哪有此等本事?這不也是半世飄零,亡父喪妻,孤苦伶仃,并不比眾位鄉親過得安逸。”
悅來客棧掌柜把東坡先生請回客棧,仰慕其才華的青州鄉賢擺酒求教。原來是東坡先生從密州任上去濟南見其弟路過青州,傾慕于古州風景,雖是新舊交歲之時,也忍不住滯留一日,游覽美景,現在感覺果然是不虛此留,收獲甚多……
《與人登表海亭》作于蘇軾詩詞最為恣意汪洋的時候,無拘無束,天馬行空,給青州留下了輝煌的一筆。兩年后,有人從他詩詞中挑出了反動的東西,讓他差點把命丟了。這就是著名的烏臺詩案,從此后的創作,時時小心,收斂許多,讓這位天才詩人少了一些曠世之作誕生。
公元1018年的深秋,天高氣爽。不過氣溫已經有些涼了,朵朵白云在碧藍如洗的空中飛舞,干枯的莊稼卻在寒風中瑟瑟而抖,呈現一片蕭涼之氣。
自從石敬瑭割讓了燕云十六州,中原的門戶大開,如同對北方游牧民族敞開了胸懷,位于中原的大宋自然屢被進犯。雖然危機重重,而且皇帝宋真宗癡迷于通道求仙,但這并未阻擋大宋依舊是當時世界上經濟文化最繁華之地。
就在那個深秋的黃昏,賣豆腐的徐二,推著他的獨輪車行走在那條每天必走的鄉間小路之上時,突感內急,停車去路邊的莊稼地小解,抬頭發現草叢之中竟然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銀灰色草帽一樣的東西:草帽打開,自帽身走出一個身披銀甲的怪異男子……徐二目瞪口呆,忘了撒尿,呆若木雞。
而在此時,遠遠有人趕來,吶喊著說是看到一個如碟子一樣的東西在空中徘徊良久降落于此。怪人聽到吶喊立即返回艙內,一道亮光閃過,大草帽緩緩升起,越來越高,越來越小,最后如同一個碟子一樣隱于蒼穹之中……
多人目睹此事,地方官不敢怠慢,立即呈報朝廷。朝野震驚,有大臣奏道:“北夷契丹、蒙古、金國皆對我大宋虎視眈眈,而最近以契丹遼國人為甚。臣疑是契丹人所做飛行器,如此迅疾侵入我大宋腹地,而我國毫無反應之力,此事危矣!”順天府尹王曾奏道:“臣六年前曾經出使契丹。契丹勇猛皆因快馬蠻力,機械技巧遠遠落后于大宋,絕無能力造出此等飛行器。蒙古、金人亦然。契丹王曾經欺臣為一介書生,與臣比試箭法,臣以一箭射落百米外帳前燈籠,即以臣為英雄,尊崇有加。可見野蠻番邦,推崇武力而少技巧之道。”益都人王曾,乃為三元及第狀元出身(即鄉試、會試、殿試皆第一,如同在考初中、高中、大學中都是全國第一)。寇準、楊億稱其有“王佐之才”。
王曾一番話,說得眾大臣頻頻點頭,驚慌之色頓減。又有大臣奏曰:“吾皇萬歲推崇道教,尊神敬仙,此定是天降祥瑞,派神仙來點化輔助我主,平定番邦,位列仙班……”王曾本欲反駁,看到朝堂眾臣附和者甚多,心想大宋多次戰敗,以此提提士氣,也許不是壞事。神宗更是高興,命令修建神廟,供奉香火。
天降神仙幫助大宋,又有人親見神仙模樣,神廟自然香火旺盛。然而不久以后有人發現:此神仙不是好神仙,不但經常出現在一些軍事重地,而且搶劫居民,搜刮金銀。出于對神仙的敬畏,很少有人敢對此反抗,弄得京師以南人心惶惶。
有人報到順天府,王曾言道:“有神技者,非全是神,亦可是妖。如再遇其做壞事,不必懼怕,盡管與之搏斗。”同時也派出官兵埋伏,抓捕銀盔銀甲妖怪。
城西兵營中,哨兵發現妖怪,立即亂箭齊發將其射死。王曾請來曾經見過奇人的賣豆腐的徐二,讓他鑒別與所見可有不同。徐二一見滿身血污的死者,說:“此絕非草帽飛船中出來之人。那人比這個小,而且一看就非血肉之軀,著衣盔甲也大不相同。”
王曾心下明白,讓人封鎖徐二所言。夜間打開城門,暗伏精兵,凡妖言惑眾射死妖怪,其他妖怪要來報復的一律抓捕。同時也抓到假冒妖怪二名,連夜突審,各個擊破。
果然不出王曾所料:所謂妖怪之說,也是契丹探子假扮,借此刺探軍情、蠱惑人心、制造混亂,以為其進攻中原做準備。此案已破,而草帽狀飛船之事終為不解之謎。
關于此飛碟出現之事,《宋史·王曾傳》有如下記載:
(王曾)出知應天府。天禧中,民間訛言有妖起若飛帽。夜搏人,自京師以南,人皆恐。曾令夜開里門,敢倡言者即捕之,卒無妖。
我們鄭氏一家,雖然百家姓中排名第七,可是幾千年風云中名人達士并不很多,幾乎屈指可數。只在大明一朝雖有下西洋的鄭和與收復臺灣的民族英雄鄭成功,卻又都有皇帝賜姓一說。有人牽強附會,認為朱元璋也可能本來姓鄭,只因被蒙古人燒了族譜,以訛傳訛,后又不好更改,才沿用姓朱。君不見我們族譜大都是明朝開始?前不可追。
單說鄭家出的另外名人,卻又把名字都取一個“謝”音。一個鄭燮,字板橋,做過濰縣縣令,為江南八怪之首,其是清朝,咱只講“宋青州”歷史,因此說另一個鄭獬。鄭獬,字毅夫,號云谷,今湖北安陸人。三十歲的時候,進京會試,張榜一看:全國第五,可以安心參加殿試了。他卻感覺不屑一顧,在給主考官的答謝信中說:“李廣事業,自謂無雙;杜牧文章,止得第五。”橫掃匈奴的李廣,寫出《阿房宮賦》的杜牧,那都是些舉世無雙的人物,都應該得第一的,就給個第五,以此表白自己:而跑在我這匹寶馬前面的,都是些劣駒駑馬……
主考官也是一位認為級別到了本事就到了的自我感覺良好的干部。他認真研究了鄭獬的文章風格和筆跡,殿試卷子凡是認為與其相近的一律判作不及格。他心里一定一邊咬牙切齒一邊罵娘,一定要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趕出朝堂,要不以后還真是不好共事。誰知御批以后,揭開狀元糊名一看:鄭獬。
這樣的人果然不好共事。在朝中磕磕絆絆干了十幾年,功勞立了不少,犯錯也是接二連三。公元1069年,47歲的鄭獬被貶杭州,繼而來到青州。
一日,益都縣一枯井內發現一具女尸,顯然已經死亡多時。雖是中秋天氣,依舊炎熱難耐,蚊蟲鼠蛇橫行,尸體已經嚴重腐爛。縣令發出文書,讓各處有失蹤人口者前來相認。就近李家莊李緩根據衣飾認出是其母刁氏。縣令怒斥李緩:“你母親既然失蹤半月有余,你竟然不聞不問,也不去尋找?還在此哭哭啼啼,實為不孝之子!”李緩唯唯諾諾,并不敢答話。縣令又找來村里鄉民問詢,都道雖然李緩為人忠厚老實,其母刁氏卻是仗著有個兄弟在京為官,平時驕橫放縱、蠻不講理,經常辱罵欺壓鄉鄰,而且行為極不檢點,因為寡居多年,在周圍村莊有多個姘頭,經常徹月不歸,兒子怕遭受辱罵,也不敢說,也不敢問,也不敢管。
縣令派人把案宗呈給鄭獬,結論是深夜行走不慎落入枯井,無人發現救助繼而身亡。鄭獬合上案卷,發現并無疑點,準備月底一塊兒上報。誰知益都縣令又急匆匆跑來,說:“刁氏一案,請先未結案,今有李村村民李有田前來投案自首,說刁氏是他殺的。”
鄭獬立即命人提審李有田,李有田戰戰兢兢,并不敢有半句隱瞞,詳述了殺人經過:那日李有田正與妻子在自家地里收割谷子,刁氏從村外走來,看到谷子長勢喜人,就撒潑說谷子是她家的,并從地頭找出私挪的界石作證。李妻與她理論,雖說旁邊的地塊是刁氏家的,可這些谷子的確是李有田家的。刁氏蠻橫,又說當初播錯了種子,誤種到李家田里,自然收成歸她。
旁邊也有勞作的鄉鄰給李有田作證,怎奈刁氏自恃其弟在京城做官,平時又撒潑慣了,不但不聽勸告,還辱罵眾人。最后又惱羞成怒,去暴打李有田的妻子。李有田前去勸架,忘記了手里拿著割谷子的鐮刀,不小心刀刃正好滑到刁氏脖子上,誤傷將其殺死……最后把尸體扔到就近一處枯井里,并蓋上一些枯草等雜物,怎奈時間久了,不但惡味四散,而且被蛇鼠等啃噬尸體弄去了雜草,才被過路人發現。李有田最后說:“聽說大人發現了尸體,又在偵破此案。小民日日驚心,夜不能寐,因此前來自首,還望大人可憐事出有因,網開一面。”
案子也并不復雜,鄭獬還真想網開一面,判他一個監禁充軍之罪。怎奈刁氏之弟在京上奏朝廷,一直要求嚴懲兇手,李有田終究未能逃一死。
本來案子這么判也算公平公正,雖是誤傷,畢竟也是殺了人。可此時正是變法時期,根據保甲法規定:十家為一小保,五十家為一大保,五百家為一都保。保內人犯事,知情不報者一律同罪!如此推算,當初勸架鄉親無人能免死罪。
鄭獬卻一意孤行,壓下卷宗,堅持按律治罪,不搞株連,其余人等概不追究。又因為在青州對青苗法的實施也是陽奉陰違,一心為百姓著想,多次受到激進變法者的彈劾。
盡管皇帝愛惜其才華,偶爾給他打打馬虎眼,但畢竟鄭獬與主流官場的官員們性格格格不入。與其無力抗爭,不如回家弄扁舟,寫他的詩詞文章,于是請求病退,回到自己的老家安州。
回去不久,他就積郁成疾,竟然真的病了。也許是天妒英才,因“杜牧文章,止得第五”成名的鄭獬只活了五十年。而他一生清廉,不但沒有積蓄,而且簡直是家徒四壁,就連入土為安的錢也沒有,只好裝在一口薄皮棺材里,寄居在安州的寺院里。就這么在風風雨雨里,又靜靜聽了十年的暮鼓晨鐘,直到滕甫做安州知州時,才用自己的俸祿讓他與大地融為一體。
滕甫,字符發,探花出身,也曾做過青州知州。
特約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