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陽慶萍,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南寧局集團公司貨運部。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人民鐵道》《柳州鐵道》《南寧鐵道》《柳州日報》《南國早報》等。多篇小說、散文獲得省部級獎項。
一
西線鐵路。
開春以來的特大風(fēng)暴裹挾著百年一遇的雨水襲擊了該省西部,西線鐵路全線告急,他工作的這一路段,有十來米鐵路被泥石流覆蓋。他帶著工友們連夜奔赴現(xiàn)場,又是一場鏖戰(zhàn)。
凌晨五點。雨停了,他很費勁地站起來,右手用力地捶打腰部,望著腳下的鋼軌,咧開嘴笑了笑。
“師父,這真是太好了,我們終于把鐵路上的泥石流清理干凈了,泄洪溝也疏通了!”他的徒弟,實習(xí)生小李站起身來,雙手還扶在鏟子長柄上。
在場的近二十人都高興起來,經(jīng)過三個小時的鏖戰(zhàn),清障工作順利完成,鐵路又可以安全通車了。
他和他的工友,是這一段西線鐵路的護路人。
談起西線鐵路,乘坐火車經(jīng)過的旅客都會喜歡。火車從黝黑的隧道呼嘯而過,寬敞的玻璃窗外立刻變得陽光明媚,逶迤綿延的群山就在腳下,河流如一幅幅白練曲折流淌,一棵棵鳳尾竹環(huán)繞在吊腳樓周圍。清晨和夜晚,裊裊的炊煙和山下漸漸升起的云霧,讓一切變得如詩如畫。
“師父,忙了一夜,都餓了,咱們?nèi)ゲ藞龀悦追郏俊毙±钫f。
他搖搖頭,“這么早,菜場鬼影子都沒一個!”
小李笑了笑,“師父,您放心,我和老板娘說好了!”
他半信半疑,和眾人一起奔赴菜場。經(jīng)過一夜的奮戰(zhàn),大家早已饑腸轆轆。
距離小站一里多有一個小鎮(zhèn),走過長長的街道,沿途幾個粉店都大門緊鎖,一路上靜悄悄的,偶有公雞“喔喔喔”叫著天亮。路的盡頭有一處青瓦大棚,六七十平方米左右,是小鎮(zhèn)里的一個簡易菜場。大棚側(cè)面有一家粉店,門口擺著兩口大鍋,可以進行來料加工,也可以炒菜。
遠遠地就聽到了鍋鏟和鐵鍋相碰的“哐當(dāng)哐當(dāng)”的聲音。
他心想,“小李還挺能耐,知道大家忙一個晚上肯定又餓又累,給安排好早餐了!”
再走近些,他們聞到了豬肉的鮮香,聽到了豬肉在鍋里翻滾時發(fā)出的“咕嘟咕嘟”的聲音。四十歲開外的老板正在鐵鍋前忙碌著,看見他們走來,老板朝里喊了一聲,面貌清秀的老板娘圍著一條藍底白花圍裙,捧著碗筷快步走了出來。
他朝老板和老板娘笑了笑,“你們辛苦了,大清早,還勞煩你們!”
老板木訥,老板娘手腳麻利地擺好碗筷,“快,別客氣,你們這才叫辛苦了!為了這條鐵路,沒日沒夜地干活!”
熱騰騰的鐵鍋擺上來,整整一鍋豬頭腦殼、豬肝粉腸,再撒上一抓香蔥和香菜。
“先喝完油茶暖暖身,你們昨晚淋了雨,喝油茶能避寒,包你們不感冒!”
老板娘在他們每個人面前擺上一只碗,給每只碗里裝上炒米、油果、花生、蔥花,再舀上兩勺子像琥珀般一般閃亮的油茶。
“太好喝了!”大家贊嘆道。
這時候,他的手機響起,“嗨,生日快樂啊!早餐味道怎么樣?”
是她清晨的祝福!他的生日,他竟然忘記了!
“還沒吃呢,油茶、豬頭腦殼、豬肝粉腸!”
他心里尋思,她怎么知道他們在吃早餐?
小李在一旁向他擠眼睛。
他掛了電話。
小李端起油茶,對他說:“師父,生日快樂!”
工友挨個走過來,他們端著盛上油茶的碗,對他說:“工長,生日快樂!”
老板和老板娘端起盛上油茶的小碗,也祝福他:“生日快樂!”
熱氣騰騰的火鍋,讓他眼前霧蒙蒙的,“謝謝你!謝謝你們!”他由衷地感謝道。
二
有些甜蜜的話,只適合兩個人說。
“這都是我安排的!”
“我告訴你啊,我在你身邊安插了眼線,小李現(xiàn)在就是我的眼線!”聽她說話,他能想象,她叉著腰,滿臉得意的模樣。
“上個月小李回段上,你讓他捎一只土雞回來,我就對他說,這個月這一天是你生日,假如在你生日這一天,又像往年一樣,回不來家,或者在鐵路上搶險,一定要安排一個早餐,一個溫暖的早餐!祝你生日快樂!”
他沉默在往事里,她一直喜歡問問題。
“你愛西線鐵路嗎?”
“愛!”他順溜地回答,他對西線鐵路的愛遠比那些匆匆而過、對西線風(fēng)光宛若驚鴻一瞥、大呼小叫的旅客來得深沉。作為護路工,他已經(jīng)在這兒工作了整整九年,他火熱的青春在這里度過,他厚重的中年時光將在這兒展開。
和她聊天時,他總是很開心。
“有時候,我們就像牙醫(yī),山洪、地震等對山體造成破壞,局部巖石會脫離出來,就像人類松動的牙齒,我和工友們會把松動的牙齒敲掉。不過,我們的手段比牙醫(yī)多多了,我們會爆破、會用一人高的撬棍去拔掉巖石。總之,各種手段都用上!
“有時候,我們像美容醫(yī)生,山體發(fā)生泥石流,或者是局部山體變得傾斜,我們就給它們動手術(shù),削掉一些不穩(wěn)定的斜坡,削平一些過于陡峭的斜坡,還要給它們裸露的外表種上一層皮膚。有時候種上鋼筋混凝土的皮膚,有時候種上片石的皮膚,還有些時候就在上面撒上草籽,種上綠色的皮膚!”
回憶再次被拉回眼前。
“哎,我跟你說,咱們扦插的石榴樹枝已經(jīng)長出一個花骨朵啦!”
“真的,石榴要開花啦?”他欣喜若狂。
她有很多愛好,也一直喜歡花,家里的陽臺上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花,玫瑰花、菊花、茶花、櫻花、紫薇、桂花……
石榴樹枝是他兩年前帶回家的。
那一次,他和工友們在西線巡山,那可不是閑逛,而是爬到臨近鐵路的山上,去判斷山上的每一塊巨石,看那些龐然大物的松動程度。如果石頭松動了,僅靠重力作用,石頭滾動的路線會不會對鐵路造成危害和影響,他們都要預(yù)先判斷可能性,對石頭做出不同的處置措施,或者是加固,或者是拔掉。
他爬上一塊三人高左右的大石頭,俯瞰鐵路線的一側(cè),目測巨石與鐵路的距離,想象石頭滾落的軌跡。轉(zhuǎn)身時,他的目光滑過石頭的另一側(cè),就是那樣的一瞬間,他看見一株綠色的植物,翠綠的葉片生氣盎然,開著滿樹的石榴花,像跳動的火焰。他默默地記住石榴樹的位置,繼續(xù)和工友們往前巡山。
他心里一直記掛著那棵石榴樹,如果取下枝條送給她,讓石榴樹到家里開枝散葉,那是多好的事情啊。
他一直等著,在回家的前一天,下班后,他在暮色中重新踏上那座高山,他找到那塊石頭,想從地面上繞到石榴樹的另一側(cè),但失敗了。石頭周圍長滿荊棘和雜樹,他沒帶砍刀,無法通過。他想了想,攀巖一樣爬到石頭上方,想沿著石頭從另一側(cè)滑下去。那塊石頭背面都是尖利的棱角。他只好面向巖石,雙腳交替尋找落腳點,雙手扣住巖石的棱角,一路向下。最開始幾步,進程還很順利,中途他雙腳打滑,右手刮到石頭棱角的尖利處,他的手掌心被割破了,鮮紅的血流出來,落在石頭上,一滴滴,像火紅的花。
他沒在意,依然往下爬。終于,他的雙腳穩(wěn)穩(wěn)地踩在地面上。
他的身邊,石榴樹依然火紅燦爛,綠葉在微風(fēng)中搖曳,像是對他微笑。
他選了一枝健康的枝條,小手指粗細,用小鋸條沿著枝條的根部斜切下去,枝條從石榴樹上分離出來,他又掏出塑料袋將切口處一圈一圈地纏起來,避免水分蒸發(fā)。他將小枝條捧在手心里,像看著一個新生命,“小姑娘,我會把你帶回家,希望你會長得像你媽媽一樣漂亮。”
月亮從鐵路的另一側(cè)升起,又大又圓,潔白純凈。山下前方不遠處,小站行車室里昏黃的燈光閃著光芒,一列貨車拖著長長的車廂開過來、開向遠方,一頭扎進夜色中。
他沿著原路爬上石頭,滑下石頭,月亮照著山林,到處都是黑黢黢的影子,他踏著月色下山。
回到工區(qū)的宿舍,他拿來一個小玻璃罐,裝了一點生根粉,用水溶解了,才將石榴枝條切口處的塑料袋解開,將切口泡在溶解液里。第二天,他將石榴枝條連同小罐帶回了家。
“哇,這是石榴呢。”她高興地跳起來,眼睛里閃著光。
“這么多年,你終于送了我一棵石榴,盡管它很小,我能想象,它一定會長大,開出美麗的花朵。”
她馬上拿來一個空盆子,在陽臺忙碌起來。
他愜意地坐在沙發(fā)上,有兩周沒回家了。
陽臺上傳來她的歌聲,“我從山中來,帶著小石榴,種在花盆中,希望花開早……”她改編了歌詞。
這個世界,家永遠是他最自在的地方。他的目光在屋里逡巡,最后停留在客廳和廚房之間,那里做了一排裝飾柜,裝飾柜有一個個小格子,里面擺著各種小擺件。
那里有很多奇特的石頭,那是他工作之余在鐵路沿線的山上、河流里淘來的。每一塊小石頭都造型獨特,有些表面很特別,上面鐫刻著草木,像春天里的一株桃花,像云霧之上的松樹;有些形狀很特別,造型像動物,似一只跳躍的鹿,似一只低頭覓食的貓……
“這些禮物有趣極了,每一個我都很喜歡!”他記得,每一次他帶給她一塊石頭,她都無限歡喜。
她種完花,額頭有幾顆晶瑩的汗水,臉頰微微有些發(fā)紅,她一邊洗手一邊說:“走啦,我們接兒子去,他快下課啦!”
這么多年過去,她仍保存著少女的天真和羞澀。
他答應(yīng)著,目光還戀戀不舍地停留在裝飾柜最上方的那張結(jié)婚照上。
他是鐵二代,鐵路運校畢業(yè)后回到鐵路,子承父業(yè)當(dāng)了護路工,他長得像父親,濃眉大眼。
她是一名小學(xué)老師,是典型的南方美女,修長的眉毛、嬌俏的眉眼、白皙的膚色,仔細看,兩邊臉頰上還有一對若隱若現(xiàn)的酒窩。
在結(jié)婚照的下方,有一行字,那是拍照時間。他們結(jié)婚已經(jīng)整整七年,他和她正在度過傳說中的七年之癢。而傳說中的七年之癢卻淹沒在滿墻、滿屋愛的禮物中。
“走吧,我們接兒子去!”他從沙發(fā)上站起來,他向她伸出右手,他們手牽手,十指緊緊相扣在一起。
他朝陽臺看去,那棵小小的石榴,半米不到,枝頭似乎搖曳著一團紅色的火焰,“它一定會開出美麗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