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森
(北京語言大學文學院)
提 要 “”是青銅器器名修飾語中的一個疑難字,對于此字的釋讀,歷來爭議不斷,曾有釋“殿、媚、飤、、脀、祗、淄、壽、徹、列、延、儔、麗、酬、薦”等諸多說法。本文從形、音、義三方面出發,討論了古文字中“麗”“”“”等字與“麗”的關系,認為金文中的“”與“”皆來源于“麗”字早期字形的分化,二字的本義分別為“附麗”與“偶儷”。銅器自名為“器”,表示成組、成套銅器的內部關系為“附麗”或“相伴”;“器”則用以提示器物的“成雙”“成對”關系。“麗”“”“”“麗”曾是先秦時期共時使用并相互影響的一組字,秦代文字改革僅保留了“麗”字,而“麗”的多種詞義本可由不同字來承擔。
我們依據現有研究成果①所參有秦永龍(1984)、何琳儀(2006)、白于藍(參見鐘馨,2011)、郭永秉(2012)、王子楊(2020)。,將“麗”“麗”二字的古文字字形羅列如下:

表1.1 “麗”字
以上是古文字中“麗”字的字形,甲骨文“麗”象二正視或側視的人形比并,突出人首,會駢儷之意。表1.2中字形稍有訛變,原來表示側視人形的兩畫變得對稱,或與上部表示人首的橫畫分離。

表1.2 “麗”字
再來看古文字中“麗”的字形。

表2.1 “麗”字

表2.2 “麗”字
商代甲骨文、金文中的“麗”字為一突出雙角之鹿形,以圈畫或橫畫提示鹿角所在。何琳儀(2006:83)認為甲骨文“麗”本從“鹿”,從雙“角”,會鹿角美麗之意,引申有“對偶”“旅(侶)行”等義。此說基本可從。西周時期的“麗”字,其上部形體頗為多變,但仍能窺見鹿角之形,此后則多作“麗”“辡”“”等形,鹿角之形漸隱。
對于“麗”“麗”二字之間的關系,前人已有大量討論。代表性觀點如下:
(1)段玉裁(1981:471):(麗)其字本從麗,旅行之象也,后乃加鹿耳。
(2)孫詒讓(2016:286-287):古文本有“麗”“麗”二字,“麗”從“比”從“(兩)”,會兩兩相比、旅行之意。
(3)林義光(2012:148):“麗”本義為“耦”,與“麗”不同字,“麗”字從鹿麗聲,本義當為“華麗”。
(4)何琳儀(2006:83):“麗”的聲符為“角”,“麗”是“麗”的簡化,本是雙“角”的訛變。
(6)王子楊(2020:36):甲骨金文中的“麗(儷)”,由于跟“麗”音同或音近,在使用過程發生了合流,兩種字形的通用至遲發生在西周初年。
(7)李零(2020:55):小篆“麗”的雙角像是從雙鬲形的“麗”()字發展而來。
(8)鄔可晶(2021:11-12):鹿角儷偶,把“麗”字的“雙角”改造成“麗(儷)”,應是兼取其音義;秦文字“麗”的上端或有作“二‘丙’/‘兩’”形者,似是“麗(儷)”的“變形義化”。
以上觀點中,郭永秉、王子楊、鄔可晶三家之說較為合理,結合目前的出土文字資料來看,“麗”與“麗”的關系已基本可以厘清,即“麗”“麗”本為二字,后在使用中因音同或音近而發生合流,受此影響部分“麗”字上部被改造為與“麗”字相同或相關的形體,春秋之后,從鹿麗聲的“麗”字最為常見,最終為《說文》小篆所本。具體字形的對應關系如下:

表3 “麗”“麗”對比
以上介紹了古文字中“麗”與“麗”的字形關系,基本結論是:“麗”與早期“麗”字上部的鹿角形體無關。
以上七類字形實際上還可以進一步歸并為三類。
表4 “”字

表4 “”字
①該器器形及銘文拓片見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2021:147,155)。
字形 出處 時代《銘圖》04805束仲父簋蓋、《銘續》0404束仲父簋西晚、西晚或春早《銘圖》05958申公彭宇簠、02133鼎,《銘三》0306曾夫人鬲、曾叔孫湛匕①春早、春秋、春中、春中《銘圖》05957上鄀府簠,02347、02348伯怡父鼎 春中、春晚《銘三》0459曾公得簋蓋、器,0310曾仲 鬲,《銘圖》05166有兒簋春早、春中、春中《銘圖》02133曾者子鼎春早《銘圖》02469王子午鼎器、02473王子午鼎蓋 春晚、春晚《銘圖》01662鄬子受鼎、02764鄬子受鬲、12187蔡侯 簋、03036競孫旟號鬲,《銘續》0178競之壺、04396蔡侯鼎,《銘圖》14075蔡公子缶春中、春中、春晚、春 晚、春晚、春晚、戰國
表5 “”“麗”對比

表5 “”“麗”對比
麗
詞義方面,李零(2020)結合出土器物的組合關系,指出“麗()”為“伉儷”“駢儷”之義,是“成雙成對”的意思,這一含義與大部分器名修飾語為“”的銅器所見數目相合,但也有一些例外的情況。鄔可晶(2021:1-7)在李零之后又做了更細致的“器”①鄔可晶(2021)釋此字為“儔”。下文以“器”指代器名修飾語為“”的銅器。數目分析,并將這些器物分為“偶數或成對者”“奇數但器蓋相配或與他器配合使用者”“奇數而無蓋或無他器相配者以及情況不明者”三類,其中第二、三類便不符合“成雙成對”之義。我們認為僅存一件的“器”,似乎還不能否定釋“”為“駢儷”的說法,因為還沒有辦法通過單獨出土或單件流傳的銅器,來確定該器在鑄造和使用上的原始組合關系,因此鄔可晶提到的單件銅器,不能作為考察“”字含義的基礎。在排除這些單件器之后,剩下的“器”便主要是“成對”“成組”“相配”三類,其中,奇數組器,李零(2021:54)已經說明,如楚系列鼎,整體上是兩兩成對而有余奇,所以這里需要討論的便是兩件以上的“偶數組器”與“相配器”。對于偶數組器,鄔可晶(2021:9)指出,其內部的“成雙成對”關系并不明確,這是有道理的。而“相配器”,目前所見基本為單件,其原始組合關系難以復原,曾叔孫湛匕是近年出土于湖北隨州棗樹林M110春秋曾國墓地的“器”,出土時雖僅有一件,但與鉛錫鬲配合使用(見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2021:147),這種相配關系較為明確,付強(2020;2021)認為該匕是“陪器”,但此意于他器難通。
(1)《易經·離卦》:“離,麗也。日月麗乎天,百谷草木麗乎土。”
(2)《禮記·王制》:“郵罰麗于事。”鄭玄注:“麗,附也。”
(3)《后漢書·張衡傳》:“夫戰國交爭,戎車競驅,君若綴旒,人無所麗。”
(5)《說文·鹿部》:“麗,旅行也。鹿之性見食急則必旅行。”
《說文》所謂“旅行”即為“成群”“相伴”而行,而不是僅指二鹿并行。
值得一提的是,商周銅器銘文中的“麗”(邐)④本段以“麗”字代替下列辭例中的“麗”和“邐”。字也常有作動詞的用法,如:
(1)聽簋:“辛巳,王飲多亞。聽享,京邐,賜貝二朋。”
(2)尹光鼎:“王饗酒,尹光邐,唯格,賞貝。”
(4)荊子鼎:“己未,王賞多邦伯,荊子麗。”
(5)保員簋:“己卯,公在虜,保員邐,辟公賜保員金車。”⑤上引諸器分別為《銘圖》04920、02312,《銘續》0893,《銘圖》02385、05202。
已有學者指出上述“麗”字可解讀為“并行”“配合”“伴隨”等義,如于省吾(1998:288)認為聽簋、尹光鼎之“麗”謂“佐匹侑酒者”;張光裕(1991:651)讀尹光鼎、保員簋之“麗”為“侑”,認為有“并行”“襄助”之義;馬承源(1992:152)釋保員簋“麗”為“附麗”,意為“親附不離”;朱鳳瀚(2015:136-137)指出陶觥、聽簋、尹光鼎之“麗”可徑讀作“附儷”之“儷”,作動詞時可理解為“伴侍”“配合”“輔助”義;付強(2020)則將上述“麗”字統一解讀為“一起”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