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肩水金關漢簡過所文書中的釋字問題*

李 洪 財

（湖南大學岳麓書院）

提 要 本文對肩水金關漢簡中42枚過所文書簡牘的釋字問題作了討論。文章按照常見文例、俗訛字、人名用字等幾個方面，將過所文書中的釋字問題作了分類，共新發現和解決了50多處釋字問題，對材料的解讀和進一步利用有一定作用。

過所文書材料對研究古代的文書制度、歷史地理、政治文化等諸多方面都有重要作用。近些年新公布的《肩水金關漢簡（壹-伍）》①甘肅簡版保護研究中心：《肩水金關漢簡（壹-伍）》，中西書局，2012-2016年。中收錄了很多漢代過所文書，由于數量多，跨度時間長，內容豐富，受到很多學者關注②按：較新的成果有郭偉濤（2018 a；2018 b）、藤田勝久（2018）、李銀良（2017）、祁萌（2021）、李迎春（2019）、孫寧（2019）、齊繼偉（2018）、張鵬飛（2019）、孫寧（2019）、李曉偉（2016）。。本文關注的是這類文書的文字釋讀問題。

目前對漢簡中過所文書的界定和稱名還存在差異，有的稱為“符”，有的稱為“傳”，還有指“所經過”之地的文書。學者已指出過去因為釋讀出現偏差，對這類文書的理解出現失誤，導致錯誤地將“過所”與“傳”分別看待，實際兩者“實同名異”（參見李銀良，2015）。本文不對符、傳（通關之傳）、過所三者作嚴格區別，統稱過所文書。金關漢簡中的過所文書抄寫情況比較復雜，而且還有不少是草書，行文也比較簡略，為解讀這類材料帶來不小的障礙。準確的釋文是研究和利用材料的前提，因此清理這類文書的釋字問題，有利于減少解讀障礙，便于正確使用這類材料。

姚磊（2021）對目前金關簡釋文的校釋成果作了比較詳細的搜集整理。通過查閱此書可知，關于金關漢簡釋文的考釋成果非常多。通過學者的校釋，金關簡的釋文越來越準確，那些較易被發現的釋字錯誤已不多見。但我們在使用金關簡過程中，發現還有一些釋字問題未見學者討論。本文就選取了金關簡過所文書中存在釋讀問題的簡牘，專門考析其中的未釋、誤釋字，希望能對這類材料的研究利用有一定幫助。

為了方便集中解釋共性問題，筆者歸納成以下四個方面來說明。由于過所文書簡文大多較長，有些簡文書寫格式較特殊，為了方便行文和說明，移錄完整簡文時以ⅰⅱⅲ……代表行數。問題較少的簡文，只選取其中需要討論的句子。本文所舉的例子皆源自《肩水金關漢簡（壹-伍）》，文中所說的“原”或“原整理者”皆指此書。所引釋文皆以卷次加簡號的形式標明出處，并省去“73EJ”，不再一一標明頁碼。原釋文無標點，為了便于文意理解，本文所引簡文皆校釋后加標點，以括號標注常見通假字，存疑字加外框，以〈〉表示訛誤字，以【】表示據文義補釋的缺文。

1.利用常見文例檢查釋字問題

過所文書通常都有較固定的行文格式和用語，比如敢告、敢言之、自言、謹案、毋官獄征事、當得取傳、寫移或謁移、移過所縣道河津關、如律令，等等。這些較固定的用語在后文所舉的例文中有很多，可互相參證。根據這些常見的行文格式和用語，我們能發現不少文字問題。

此簡中的“長”原釋為“張”，姚磊（2021：10）已改釋，可從。“長”前未釋字原釋文無，原圖版尚有一字較少墨跡，按照常見的文例推知可能是“市”。第一行末尾的“案”字原未釋，按照常見文例這里應該是“謹”或“案”字。此字原簡圖作，所從“安”形仍可識別。類似的“案”形有（肩壹 T3：4）、（肩壹 T10：406）、（肩肆T37：932A）、（肩伍F3：316），可作字形參照。類似此簡的行文在金關簡中非常多見。例如：

自言取傳為家私市張掖郡中。案：毋官獄征事，當為傳 （肩叁T25：7A）

□定占自言為家私市張掖郡中。謹案：常年、爵□（肩叁T30：243A）私市張掖居延。案：毋 （肩叁 T32：63）

參照這些類似的文例，再結合原簡存留墨跡，可確定此簡中“市”“案”釋字。

（4）【肩貳T24：42A】□年、爵如牒皆①按：“年、爵如牒皆”原未釋，姚磊（2021：284）改釋。毋官獄征事，當得取傳，謁移肩水金關

（5）【肩壹T8：9】案所占用馬，軺車一乘，謁移過所縣道津關，毋苛留止

（6）【肩壹T10：230A】謹案：年毋官獄征事，當為傳……

按照常見文例，上舉第2條“敢”與“之”之間應漏抄“言”字，可補。此簡第ⅱ行的“事”原釋作“步”。此字原簡字形雙鉤后作，很明顯就是“事”字，當改釋。據常見文例此處當是“毋官獄征事，當得傳”。此簡“如律令”之后的“敢”字，以及第3條中的“移”，第4條的“謁移”，第5條的“津”，第6條的“征事當為傳”，原整理者皆未釋。這些字雖原簡墨跡都比較少，但結合文例與存見墨跡皆可補釋。

（7）【肩壹 T3：23+ 肩伍 C：361】②按：此簡由姚磊（2020：36）綴合。③按：“五月”之前，原整理者下冊釋文本有“……”，紅外圖版旁釋文無，今核對原圖知應從后者。五月戊子朔……自言□父居延都尉史□掾何建就沓ⅰ……不更，年廿歲，毋官獄征事，當得以令取傳，謁移過ⅱ

（8）【肩壹T9：29A】甘露元年閏月乙未朔乙卯，中鄉守嗇夫輔敢告尉【史】ⅰ案：去疾非亡人命者，毋官獄征〖事〗，遣□ⅱ敢告尉史主ⅲ

此簡第ⅰ行中的“尉”原未釋，此字原簡殘留墨跡較少，但結合同簡第ⅲ行出現的“敢告尉史”一句，對讀可補“尉”字。其后雖無墨跡亦可對讀補出“史”字。

（9）【肩叁T30：57A】……縣、爵、里、年、姓如牒，書到，出入如律令。

（10）【肩伍F3：322A】井縣索關，吏所葆名、縣、爵、里、年、姓各如牒，書到

第9條簡中的縣、爵、年、姓、出入，原皆未釋，這些字原簡墨跡斑駁或磨蝕不全，但所見行文在金關簡中十分常見，第10條就是例證，結合僅存的墨跡可補釋。第10條“各”原作“名”，此字原簡墨跡較少，同簡行文中前面已經說到“名”，這里不會再重復出現“姓名”，按照常見行文也應該是“各如牒”，可據常見文例改釋。

此簡中的“卅井”原未釋。金關簡中此文例非常多見，比如T24：237A、F3：117A、F3：120A、T37：1067A中皆可見“移肩水金關、居延卅井縣索關”，所以這里也可以根據常見文例補釋。

2.訛字、俗字的釋錄問題

寫本材料很難避免訛誤字，而且兩漢之際，文字構形處在演變劇烈的階段，即使是官文書要求用字準確，仍難免出現訛字、俗字。金關漢簡中的過所文書中也同樣存在很多訛誤字，但是由于文義通順，而且很多是常見文例，很容易忽視原簡字形。

（12）【肩壹 T4：130+142】①按：此簡由姚磊（2020：39）綴合，綴合后簡文可根據文義補釋茬口缺失兩字“以令”，并且末尾可見“移”字墨跡。□微〈徵〉事，當取傳，謁移

（13）【肩肆T37：52】程放年、爵如牒，毋官獄微〈徵〉事，當得取傳，謁移肩水

第12、13條材料中的“微”原整理者都作“徵”，兩字的原簡圖分別作、，嚴格說這兩個字形都是“微”的寫法，當視為“徵”訛誤作“微”。金關簡中的“徵”一般作（肩壹 T10：121A）、（肩貳 T21：175A）、（肩肆T33：39）。無論如何簡省草率，中間的“”形結構基本可見。而12、13中的兩個字形則可明顯看到中間有“幾”形，西北簡中如（居新 F22.8，“微瘦”）、（居新T50.1B，“微密”），就是這類寫法。所以從釋字整理角度來說，這兩條簡文中的“徵”都應該改釋作“微”，視為“徵”訛誤作“微”。

（14）【 肩肆T37：151】都鄉有參〈秩〉佐忠敢言之：廣成里男子閻憙，自言為居延就。

第14條簡文中的“參”原釋作“秩”，黃艷萍（2018）釋作“炙”。按：此字原簡作，從厽從?。肩貳T23：217B中“參”作就是這種寫法，當釋作“參”。按文義此“參”當為“秩”之訛寫。第15條簡文中的“浚”原釋作“流”，原簡作，右部很明顯不是“?”，應該是“夋”的俗字，當改釋作“浚”。此簡是某人到張掖郡和武威郡接收流民時的過關記錄，所以這里的“浚”當是“流”的誤釋字。第16條的“遺”字原簡圖作，上部與“遺”略有些差異，而且從文義和常見文例來看，這里也當作“遣移”，故這個“遺”當作“遣”之訛誤來理解。

（17）【肩肆T37：1184】五鳳四年三月壬申朔癸酉，令史登敢言【之】ⅰ同縣故里柳廣偕，乘所占騅牡馬一匹，白，騩，左尻ⅱ侯國門亭河津，勿苛留，如律令。ⅲ三月癸酉，薄平守丞寰寫移ⅳ

（19）【肩貳T24：132】為家私市居延界中。謹案：順等年、爵如書，筭賦□

（20）【肩貳T24：262】西鄉有秩賢敢告尉史：宜歲里上造董賁，年卅五歲，正占，自言為家私市

（22）【肩肆T37：702A】二月癸亥，榮陽守丞萬移過所，如律令。

（23）【肩貳T24：78】初元五年〖五月〗①按：“五月”原簡漏抄，黃艷萍（2014）補。癸酉朔甲午，□案鄉佐□敢告尉史：龐自言為家私使居

（24）【肩肆T37：1378+1134】①按：此簡姚磊（2020：305）綴合。建平四年正月丁未朔癸丑，肩水候憲謂關嗇夫吏據書葆妻子收責橐他界中

（25）【 肩肆T37：1452＋1460+55】②按：此簡謝坤（2018）綴合。自言田觻得，介在亭西二舍北，□命命ⅰ更，至五年八月更封

3.人名的釋字問題

考釋文字要形義相合才能完全確定釋字，但漢簡中的人名有很多重名，而且漢代常以單字為名，大多數名字并無史籍可鑒，釋字存在諸多不確定因素，因此漢簡人名考釋還要以字形為先，并結合常見的人名用字習慣來確定釋字。

（27）【肩貳T21：64】偕。謹案：奉宗└、憙毋官獄征事，當為傳，謁移過所

（28）【肩貳T21：175A】郡中。謹案：柱毋官獄征事，當為……

（30）【肩肆T37：284+324+278】③按：此簡姚磊（2020：209）綴合。留居延令丞建移過所如律令/ 掾玄之、令史憲□

（31）【肩肆T37：806＋816+1207】④按：此簡姚磊（2020：286）綴合。□夫假佐恭敢言之：善居里男子枉湮自言取傳

（32）【肩叁T24：872A+249A】①按：此簡伊強（2016）綴合。地節三年二月戊子朔庚子，東鄉有秩受王、佐赦敢告尉史：溫②按：“溫”原作“浥”，伊強（2016）已指出趙海龍改釋作“溫”，正確可從。溫指溫縣。《漢書·地理志》記屬河內郡，因此簡文溫縣城陬里屬河內郡。城陬里大夫張恢自言群父騎將為居延司馬取傳，與葆ⅰ平都里解延壽、郭里蔡赦，往遺衣用，乘家所占畜馬二匹，案毋官獄征事，當為傳，謁移過所縣邑、ⅱ侯國，以律令從事，敢告尉史。/有秩受王。ⅲ

簡中第ⅰ、ⅲ行出現的兩處“受”字，原皆未釋。其中第一處正當茬口，原整理者因未綴合而誤釋作“史”。兩圖綴合拼接后作，對比金關簡中的（肩貳T22：95）、（肩伍D：287）、（肩叁T24：754）等“受”形，可知此字當是“受”字。末尾的“受”結構不明確，但按照相同文例即可知都是一字。受王，這里用作有秩的人名。西北漢簡中王、玉同形。《左傳》《韓非子》都記錄了“子罕不受玉”故事，故懷疑此名當為“受玉”而非“受王”。此簡第ⅱ行中的“蔡”原未釋，原圖作，上從?，中從肉、示，右下從又，即“蔡”字，只是部件組合與常見字略有區別。肩壹T5：47中的“蔡”作，可作參考。

（33）【肩貳T24：180】當舍傳舍，從者如律令。·葆三泉里上造成為□

（34）【肩肆T37：733】移過所縣邑侯國，勿苛留止，如律令。／掾通、令史眾。

（35）【肩肆T37：1454】綏和二年十二月甲子朔己丑，宛邑市丞歲移過所縣……

（36）【肩肆T37：521】大昌里趙延，自言為家私使居延，與妻平、子小男偃登、大奴同、婢璣綠。

（37）【肩伍D：42】河平五年正月己酉朔壬戌，橐他守塞尉以私印行事，移肩水ⅰ金關，莫當戍卒閻被自言家父廋護戍肩水候官，為人所傷，今遣被持藥視護，書到，ⅱ出內如律令。 ⅲ

以上33至37條簡中的人名釋字，都是草書字形辨析問題，如果對草書不熟悉確實很難發現，但好在都有相關字形證據，可以掃除識別障礙。

4.其他

除了上述三種問題類型外，還有不少簡牘釋字需要結合文例、字形、表意等多方面因素來發現和論證釋字問題，比如熟悉地名再結合字形就可以看出下面兩簡中的釋字問題。

（38）【肩壹T9：34B】九月丙申，雒陽丞利謹移所過縣邑，勿苛

（39）【肩伍F3：337+513+288+541】①按：此簡姚磊（2020：349）綴合。宜里男子王少、陳巨，皆自言欲為家私使安樂〈定〉、武威、張掖

（40）【肩壹T2：56A】毋徵事，當為傳，移過所縣邑，毋苛留，敢

此簡第ⅰ行簡首和簡尾未釋字原釋文無，今據原簡殘余墨跡補。給，原釋作“將”，此字原簡圖作。金關漢簡中的“將”有（肩壹 T1：173）、（肩貳T23：121）（肩伍F3：164）等形，金關漢簡中的“給”有（肩壹 T5：42）（肩貳T24：134）（肩貳T24：235）等形，對比即可知當釋作“給”。皇象《急就章》中的“給”作，也與此形很近。第ⅱ行的“移”原未釋，今據原簡殘留墨跡與常見文例補。

（43）【肩貳T23：335】元始五年十二月辛酉朔庚辰，東鄉嗇夫丹敢言之：□□里男子耿永，自言兄彭守肩水橐他安樂隧長永愿ⅰ以令取傳，遺彭衣食。謹案：永等毋官獄征事，當得取傳，□□，謁移過所肩水金關，往來出入毋苛ⅲ留，如律令，敢言之。十二月庚辰，昭武長財、守丞鳳移過所，寫移如律令。掾忠、令史放。ⅱ

此簡中的兄、遺、謁，原皆未釋，李迎春（2019）補釋，可從①按：“遺”補釋又見王錦城（2020）。。安樂，原未釋。安，原簡圖作，尚能辨析所從“女”。樂，原簡圖作，為“樂”的草書寫法。安樂，隧名，又見于 T23：481B、T23：992。鳳，原未釋，原簡圖作，“幾”形外輪廓尚可辨識，內部結構不太明確，暫存疑作“鳳”。此字用作人名，西北簡中以“鳳”為人名者頗多，金關簡中有T37：778“尉史李鳳”、T37：779“南部候長薛鳳”、T37：940“守令史鳳”等。

（44）【肩貳T23：772】【五】鳳四年四月辛丑朔甲寅，南鄉嗇夫誼敢言之：□石里女子蘇夫，自言夫延壽為肩水倉丞，愿以令取【傳】，ⅰ遣延壽里□與子男□、葆延壽里段延年，俱乘所占用馬一匹，軺車一乘。·謹案：戶籍在鄉官，大ⅱ夫段延年皆毋官獄征事，當以令取傳，敢言之。ⅲ四月□□，居延令弘移過所，如律令。/佐定。ⅳ（A面）居延令印。（B面）

按：簡首“五”黃艷萍（2014）據歷表補。“遣延壽”，原作“居延□”，“俱乘”原未釋，皆姚磊（2021：257）改補。誼，原簡作，原未釋。此形左從“言”明確，右部可能是“宜”，暫存疑。“誼”在此處用作南鄉嗇夫的名字。“以令取”后缺一字，據文義可補“傳”字。“遣延壽里”的“里”字原未釋，原簡墨跡較淡，尚能勉強看到下部兩橫畫。同簡出現的“延壽里”與此處“壽里”兩字可大致對應。“官大”原釋作一字，實際是兩個字，姚磊改釋作“官者”。兩字前者墨跡較清晰易辨識，后者墨跡較少，但“官大夫”辭例較多見，如T24：41、T25：204A、T37：1002等皆可見。而且細審原圖版，尚能辨識是“大”字。“大夫”后的“段”原未釋，原簡墨跡較淡，據同簡前文所見“段延年”之“段”，對比此字，可知兩者是一字。“四月□□，居延令弘”，原皆未釋，胡永鵬（2015）補釋，可從。經補釋后，簡文內容基本完整。這枚簡實際是蘇夫派遣延壽里某、子男某和葆人段延年出關做某事，派遣的過關者實際是這三個人，蘇夫本人只是申請，可能并未在過關行列之中。

以上四個方面的釋字問題，是我們按照相同情況做的粗略分類，歸納這些現象是提醒我們在利用和解讀這類文書時要多加留意，避免發生類似問題。出土文獻整理和解讀需要綜合多方面因素，雖然不能簡單靠文例或字形確定釋字，但字形相合是必要條件，而且不能因為文義通順忽略字形的辨析。此外，在上面所舉的例子中有一個比較突出的現象，就是這些文書中存在很多抄寫訛誤字、俗字、書寫不準確的字形。作為公文書，書寫規范準確是基本要求，那么以上文書中為什么會出現這么多文字錯訛現象就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