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佳 喜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
提 要 “貪利”有兩種意思,一是動賓結構,即貪求利益;二是同義連用,“利”亦“貪”也。《荀子》書中共出現了十二次“貪利”,“利”字都是“貪”的意思,貪、利二字同義平列,而非動賓結構。戾、利二字雖可通用,但意義有區別。除讀作“貪利”者外,“貪戾”只能訓作貪婪、暴戾,與動賓結構或同義連用的“貪利”都不同。
“貪利”一詞,在《荀子》中共出現了十二次,現據《古逸叢書》影刻南宋臺州本,按先后順序排列如下:
(1)治氣養心之術:……卑濕、重遲、貪利,則抗之以高志。(《修身篇》)
(2)今之所謂士仕者①王念孫(1829/2014:1700)云“士仕”當作“仕士”,與下文“古之所謂處士者”“今之所謂處士者”相對。,污漫者也,賊亂者也,恣睢者也,貪利者也,觸抵者也,無禮義而唯權勢之嗜者也。(《非十二子篇》)
(3)不知節用裕民則民貧,民貧則田瘠以穢,田瘠以穢則出實不半,上雖好取侵奪,猶將寡獲也。而或以無禮節用之,則必有貪利糾譑之名,而且有空虛窮乏之實矣。(《富國篇》)
(4)大國之主也,不隆本行,不敬舊法,而好詐故,若是,則夫朝廷群臣亦從而成俗于不隆禮義而好傾覆也。朝廷群臣之俗若是,則夫眾庶百姓亦從而成俗于不隆禮義而好貪利矣。(《王霸篇》)
(5)上好權謀,則臣下百吏……;上好曲私,則臣下百吏……;上好傾覆,則臣下百吏……;上好貪利,則臣下百吏乘是而后豐取刻與,以無度取于民。(《君道篇》)
(6)故上好禮義,尚賢使能,無貪利之心,則下亦將綦辭讓,致忠信,而謹于臣子矣。(《君道篇》)
(7)如是,則德厚者進而佞說者止,貪利者退而廉節者起。(《君道篇》)
(8)荀卿子說齊相曰:……相國舍是而不為,案直為是世俗之所以為,則女主亂之宮,詐臣亂之朝,貪吏亂之官,眾庶百姓皆以貪利爭奪為俗,曷若是而可以持國乎?(《強國篇》)
(9)人之所惡者何也?曰:污漫、爭奪、貪利是也。人之所好者何也?曰:禮義、辭讓、忠信是也。(《強國篇》)
(10)流淫污僈,犯分亂理,驕暴貪利,是辱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謂義辱。(《正論篇》)
(11)凡所貴堯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偽,偽起而生禮義。……所賤于桀跖小人者,從其性,順其情,安恣睢,以出乎貪利爭奪。(《性惡篇》)
(12)今與不善人處,則所聞者欺誣詐偽也,所見者污漫、淫邪、貪利之行也,身且加于刑戮而不自知者,靡使然也。(《性惡篇》)
唐代楊倞的《荀子注》在例1處出注說“貪利則茍得”,故“抗之以高志”。他解釋的重點是“貪利”和“抗之以高志”之間的邏輯關系,而非“貪利”本身的意思。其余十一處“貪利”皆未出注,大概認為“貪利”就是貪求利益的意思,很簡單,沒有必要解釋。
后世注家對此亦極少措意(參董治安等,2018;王天海,2016)。最早提出新說的是朱起鳳(1934:1834),他在《辭通》卷十七同時列出了兩條“貪戾 貪利”:
① 在第一條中,朱氏援引了例7,以及《韓詩外傳》卷六“貪利”作“貪戾”的異文,認為:“貪戾、廉節相對為文,并兩字平列,若作‘貪利’,則句法參差不齊矣。故知‘利’當為‘戾’也。”是據《韓詩外傳》改“貪利”為“貪戾”,但并沒有解釋“貪戾”的含義。
② 在第二條中,朱氏援引了例 2、4、5、8、9、10 六條材料,然后總結說:“貪與戾每相因,故兩字并列。利、戾同聲通假,荀卿書多借‘利’為之。若讀如本字,則‘貪利’上不應加‘好’字矣。”是讀“貪利”為“貪戾”,從通假的角度立論,與上條不同,但也沒有解釋“貪戾”的含義。王天海(2016:426)又借用朱起鳳的結論,把例3中的“貪利”也讀作“貪戾”,但亦未解釋“貪戾”的含義。
龍宇純、張覺也對例3中的“貪利”提出了異議。龍宇純(2015:19)說:“此與‘且有空虛窮乏之實’相對為文,則‘利’字誤,當作‘戾’,二字音近。《榮辱》云‘猛貪而戾’,《國策·秦策》‘虎者戾蟲’,注云‘戾,貪也’,戾與貪義近,故相連用之。”是據“貪利、糾譑”與“空虛、窮乏”相對為文,“糾譑”“空虛”“窮乏”都是同義連用,而“貪利”卻是動賓結構,與之不諧,所以推斷“貪利”乃“貪戾”之音訛,“戾”也是“貪”的意思,“貪戾”復詞同義。張覺(2012:119)則直接把“利”字訓作“貪”,釋“貪利”為“貪婪”。此外,蕭旭(2016:51)也將例1中的“貪利”視為同義連文,說“利亦貪也”。
《辭通》并非校釋《荀子》的專著,因此大多治荀學者都未注意到朱起鳳的觀點。《荀子匯校匯注附考說》(董治安等,2018)未收錄其說,《荀子校釋》(王天海,2016:426)雖然在例3處提到“朱起鳳曰‘利、戾同聲通假,荀卿書多借利為之’”,但在朱氏引及的各條之下,卻未收錄其說。而在影響頗廣的普及讀物中,一般仍將“貪利”譯作貪求利益,視為動賓結構;或默認此義而保留原文。張覺雖然把例3中的“利”訓作“貪”,以“貪利”為復詞同義,并譯作“貪婪”,但在其余十一條中,仍沿襲舊說,譯作貪求利益。各家《荀子》譯本對“貪利”的解釋情況詳見表1:

表1 各家《荀子》譯本對“貪利”的解釋①“葉版”指葉玉麟的《白話譯解荀子》(1935);“熊版”指熊公哲的《荀子今注今譯》(2010);“楊版”指楊柳橋的《荀子詁譯》(2009);“蔣版”指蔣南華等的《荀子全譯》(2009);“張版”指張覺的《荀子譯注》(2012);“高版”指高長山的《荀子譯注》(2003);“方版”指方勇等的《荀子全譯》(2011)。
朱起鳳對例2、4、5、8、9、10六處的懷疑,龍宇純、張覺、王天海對例3處的懷疑,以及蕭旭對例1處的懷疑,都是有道理的。若將“貪利”視為動賓結構,即貪求利益的意思,不僅在這八句中不諧,在前引例6、11、12三處亦多有未安。逐句分析如下:
例1中“貪利”與“卑濕”“重遲”平列。王念孫(1829/2014:1646)曰:“卑濕,謂志意卑下也。《說文》:‘?,下入也。’《論衡·氣壽篇》曰:‘兒生,號啼之聲鴻朗高暢者壽,嘶喝濕下者夭。’是濕為下也。?、濕古字通。”是“卑濕”同義連用。“重”亦有遲緩義,后加心旁作“”,《說文·心部》:“,遲也。”《禮記·玉藻》“足容重”,鄭玄注:“舉欲遲也。”是“重遲”亦同義連用。若“貪利”釋為貪求利益,則與之不諧。
例2中“貪利”與“污漫”“賊亂”“恣睢”“觸抵”平列。《儒效篇》“行不免于污漫”下王念孫(1829/2014:1731)云:“漫亦污也。《方言》:‘浼,洿也。東齊海岱之間或曰浼。’洿與污同,浼與漫同。《呂氏春秋·離俗篇》‘不漫于利’,高注曰:‘漫,污也。’楊讀漫為謾欺之謾,分污、漫為二義,失之。凡《荀子》書言‘污漫’者并同。”是“污漫”“賊亂”“恣睢”“觸抵”皆同義連用,若“貪利”釋為貪求利益,則與之不諧。
例3中“貪利”與“糾譑”平列,又與“空虛”“窮乏”對文。王念孫(1829/2014:1750)曰:“糾,收也。譑讀為撟,取也。言貪利而收取之也。僖二十四年《左傳》注云:‘糾,收也。’《方言》云:‘撟捎,選也。自關而西,秦晉之間凡取物之上謂之撟捎。’《淮南·要略》‘覽取撟掇’,高注云:‘撟,取也。’即上文之‘好取侵奪’也。”是“糾譑”“空虛”“窮乏”皆同義連用,若“貪利”釋為貪求利益,則與之不諧。
例4中“貪利”與“禮義”“傾覆”對文。“禮義”“傾覆”皆二字平列,若“貪利”釋為貪求利益,則與之不諧。
例5中“貪利”與“權謀”“曲私”“傾覆”對文,“權謀”“曲私”“傾覆”皆二字平列,若“貪利”釋為貪求利益,則與之不諧。
例6緊承例5,兩例中的“貪利”當為同義。
例8中“貪利”與“爭奪”平列。“爭奪”二字平列,若“貪利”釋為貪求利益,則與之不諧。
例 9中“貪利”與“污漫”“爭奪”平列,又與“禮義”“辭讓”“忠信”對文。“污漫”“爭奪”“禮義”“辭讓”“忠信”皆二字平列,若“貪利”釋為貪求利益,則與之不諧。
例10中“貪利”與“驕暴”平列,“驕暴”二字平列,若“貪利”釋為貪求利益,則與之不諧。
例11中“貪利”與“爭奪”平列。“爭奪”二字平列,若“貪利”釋為貪求利益,則與之不諧。
例12中“貪利”與“污漫”“淫邪”平列,又與“欺誣”“詐偽”對文,“污漫”“淫邪”“欺誣”“詐偽”皆二字平列,若“貪利”釋為貪求利益,則與之不諧。
如此一來,便只有例7中的“貪利”釋為貪求利益,若孤立地看,是沒有問題的。因為上句“德厚”為主謂結構,“佞說”為偏正結構,對仗并不嚴格;所以此句“貪利”為動賓結構,“廉節”為二字平列,亦無不可。但若考慮《君道篇》的其他兩處“貪利”,以及《荀子》書中其他所有的“貪利”,都是二字平列,則將此文也釋為二字平列,與“廉節”嚴格對文,才比較合理。
既然《荀子》中十二處“貪利”都不能視為動賓結構,不能譯作“貪求利益”,那么“貪利”一詞當如何解釋呢?朱起鳳提出了兩種方案,第一種改“貪利”為“貪戾”,第二種讀“貪利”為“貪戾”,都以“貪戾”為二字平列,但“貪戾”又是什么意思呢?是訓作“貪婪、暴戾”,還是如龍宇純所說,“戾”也是“貪”的意思,“貪戾”同義連用?或如張覺、蕭旭所說,“利”可直接訓作“貪”,“貪利”同義連用,既不必改字,也不必破讀?
案:《荀子》書中的十二處“貪利”,“利”字都當訓作“貪”,“貪利”同義連用。蕭旭對例1、張覺對例3中“貪利”的解釋是正確的。但遺憾的是,他們都只在一條上“靈光一現”,未能將其余十一處“貪利”也貫通考察。
“利”有貪的意思,如《禮記·坊記》“先財而后禮則民利”,鄭玄注:“利,猶貪也。”又《廣雅·釋詁二》云:“利,貪也。”因此“貪利”有兩種意思,一是動賓結構,即貪求利益;二是同義連用,“利”亦“貪”也。具體是哪種意思,得根據上下文語境而定。除前引《荀子》中的十二處外,周秦兩漢典籍里“貪利”同義連用者還有:
(13)如此,則巧佞之人將以此成私為交,比周之人將以此阿黨取與,貪利之人將以此收貨聚財,懦弱之人將以此阿貴事富,便辟伐矜之人將以此買譽成名。(《管子·重令》)
(14)(晉獻公)乃使荀息以垂棘之璧與屈產之乘,賂虞公而求假道焉,虞公貪利其璧與馬而欲許之。(《韓非子·十過》)
(15)如但貪利長生,多求延壽益年,則惑之不解者也。(《新論·祛蔽》)
(16)呼都而尸單于輿既立,貪利賞賜,遣大且渠奢與云女弟當于居次子醯櫝王俱奉獻至長安。(《漢書·匈奴傳》)
(17)今吏從軍敗沒死公事者,以十萬數,上不聞吊唁嗟嘆之榮名,下又無祿賞之厚實,節士無所勸慕,庸夫無所貪利。(《潛夫論·勸將》)
(18)當職勤勞而不錄,賢俊蓄積而[不]悉,衣冠無所覬望,農夫無所貪利。(《潛夫論·實邊》)
例13中“貪利”與“巧佞”“比周”“懦弱”“便辟”“伐矜”對文,都是同義連用。例17、18中“貪利”分別與“勸慕”“覬望”對文,也都是同義連用。例14中“其璧與馬”是“貪利”的賓語,例15中“長生”是“貪利”的賓語,例16中“賞賜”是“貪利”的賓語,貪、利都是動詞,二字同義連用。
“貪利”無論是改為“貪戾”,還是讀作“貪戾”,都是不妥當的。因為“戾”字本身沒有“貪”的意思(參看宗福邦等,2003:852-853),“貪戾”也只能釋作貪婪、暴戾,而不能視為同義連用。《戰國策·秦策二》“虎者戾蟲”,“戾”是兇暴的意思,而不是貪婪的意思。龍宇純據高誘注“戾,貪也”立論,前提已誤。
當然,利、戾古音皆屬來母質部,讀音相同,在古書中確實可以通用。如《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涉乎蓬蒿,馳乎丘墳,前有利獸之樂,而內無存變之意,其為禍也不亦難矣!”①“不亦難矣”,《文選》同。《漢書》無“亦”字,顏師古注引宋祁曰:“越本作‘不亦難矣’。”又引劉敞曰:“‘亦’字不當刊。”顧炎武《日知錄》卷二十七以《史記》“亦”字為衍文。“利”即“戾”字之假借,“戾獸”就是兇暴的野獸,和《戰國策》的“戾蟲”是同樣的意思。再如例7中“貪利”《韓詩外傳》作“貪戾”,“戾”即“利”字之假借。又如《禮記·大學》“一人貪戾,一國作亂”,鄭玄注:“戾之言利也。”是讀“貪戾”為“貪利”,錢大昕(1804/2016:75)曰:“鄭義本謂‘貪戾’即‘貪利’耳。故下注云:‘君若好貨,而禁民淫于財利,不能止也。’一人貪利而一國作亂,即下章‘財聚則民散’‘貨悖而入,亦悖而出’之義。”皆其證。
戾、利二字雖可通用,但意思是有區別的。《韓詩外傳》和《大學》中的“貪戾”,都是因為“戾”字讀作了“利”,才有“貪”或“利益”的意思,而不是“戾”字本身即有“貪”或“利益”的意思。除讀作“貪利”者外,“貪戾”只能訓作貪婪、暴戾,與同義連用或動賓結構的“貪利”都不同。《荀子》 中的十二處“貪利”都是同義連用,文理曉暢,朱起鳳、龍宇純、王天海反從“貪戾”為說,是不妥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