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轉讓股東行使“反悔權”的時間節點

唐玉剛　楊興宇　趙三巧

［摘 要］眾所周知，為了維持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防止公司股東直接將股權轉讓給公司之外的第三人，破壞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公司法賦予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為了平衡優先購買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四）》（以下簡稱《公司法司法解釋（四）》）規定了反悔權。反悔權的規定，應當是立法者考慮到其他股東優先購買權限制了轉讓之人自由轉讓股權后，對轉讓之人自由處分物權的彌補。但是股東反悔轉讓股權的時間節點有限制嗎？如果股東已經將股權轉讓第三人，并且做了股權變更登記，轉讓之人是否還有反悔權？

［關鍵詞］公司法；股東；股權；優先購買權；反悔權

［中圖分類號］D92文獻標志碼：A

眾所周知，企業法人是市場經濟的重要主體，公司股權的轉讓可以很好地讓資本流通，促進社會經濟發展。有限責任公司屬于人合公司，為了保持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權可以在股東之間自由轉讓，只需要通知其他股東即可，有限責任公司股權向股東以外的人轉讓受到一定限制，不能自由轉讓。如果股東將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權向股東以外的人轉讓，公司剩余股東在同樣條件下享有“優先購買權”，除非公司剩余股東放棄“優先購買權”。另外，如果轉讓之人不愿意將股權轉讓給公司剩余股東，可以反悔轉讓股權，即不再向公司剩余股東轉讓股權，從而阻止將股權轉讓給公司剩余股東。但是對轉讓之人反悔轉讓股權的時間節點有限制嗎？如果其他股東收到股權轉讓“同樣條件”，還未辦理股權變更登記，此時轉讓之人當然可以行使反悔權，不再將股權轉讓給公司剩余股東之外的第三人，學界及司法審判實務中也沒有什么爭議。如果轉讓之人已經將股權轉讓給股東以外的第三人，并且做了股權變更工商登記，公司剩余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時，轉讓之人是否可以行使反悔權？

1 規定“優先購買權”的目的

如上文所述，有限責任公司相互了解信賴，可以充分發揮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優勢，這是股份有限公司所不具有的。為了維持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和封閉性，轉讓之人向第三人轉讓股權時，在同樣條件下公司剩余股東享有優先購買權，使得相互了解信賴的股東之間可以更好地團結合作，讓有限責任公司維持人合性的經營優勢，從而令有限責任公司獲得長足的發展。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第七十一條的規定可知，如果有限責任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沒有特別規定，經股東同意轉讓的股權，在同樣條件下，公司剩余股東有優先購買權；如果股東不同意向外轉讓股權，股權是無法向股東之外的人轉讓的，在同樣條件下公司剩余股東享有優先購買權，就是為了維護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及股東之間的信賴關系。

有限責任公司設立時，股東之間存在類似于合伙企業中合伙人之間的合作關系，有限責任公司的管理也像合伙企業，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既是所有人，又是經營人。為了讓自己的投資收益最大化，有限責任公司的每個股東既是公司投資人，又是公司管理人。有限責任公司的每個股東本著既有利于公司，又有利于自己的方式經營、管理有限責任公司，在有限責任公司的全部股東的共同努力下，有限責任公司才有可能發展壯大，這種情況下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才能得到充分發揮［1］。毫無疑問，轉讓之人向第三人轉讓股權，會導致有限責任公司股東之間的信賴關系減損，大概率會破壞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不利于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團結一致，不利于促進公司的快速發展。一般情況下，繼續讓對外轉讓股權的股東留在有限責任公司，可能也不會使股東之間的信賴關系恢復［2］。此時，將離開公司股東的股權轉讓給未離開公司的股東，可以防止股東之間的信賴關系受損，將離開公司股東的股權轉讓給公司股東之外的第三人，則可能導致股東之間的信賴關系受損。如此，一方面，使欲對外轉讓股權的股東退出公司，減少離心因素；另一方面，由于股東數量減少，向心因素較公司初創之時更強，整體上提升了有限責任公司的穩定性［3］。

實踐中，只有當股權轉讓協議的主要條款與公司剩余股東之外的第三人達成一致，股權轉讓協議基本上確定下來之后，轉讓之人才有必要通知公司剩余股東，同時告訴公司剩余股東轉讓股權的條件。如果轉讓之人僅與意向受讓方達成意向，并未簽訂股權轉讓合同或股權轉讓協議，轉讓之人只將轉讓股權的想法通知公司剩余股東，而不告訴公司剩余股東轉讓股權的條件。如果公司剩余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轉讓之人必須將其擬向外轉讓股權的需求，以及轉讓股權的詳細要件一并告知公司剩余股東，其他股權才可能決定是否行使優先購買權。有限責任公司的剩余股東必須嚴格按照轉讓之人告知的條件行使優先購買權，才能既保障自己的合法權益，同時也不會損害轉讓之人的利益。

2 規定“反悔權”的目的

最高人民法院認為，設立股東優先購買權是為了維持有限責任公司股東的封閉性和人合性，而并不是讓使行使優先購買權的股東一定獲得股權。轉讓之人放棄對外轉讓時，有限責任公司股東的封閉性和人合性并未受到影響，因此轉讓之人可以反悔對外轉讓股權。

為了平衡優先購買權，規定了轉讓之人享有反悔權，股權屬于物權，轉讓之人作為物權的主人，對物權具有自由處分的權利。根據《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二十、二十一條的規定，如果公司剩余之股東主張優先購買權，轉讓之人可以放棄股權轉讓，保護轉讓之人處分物權的自由。反悔權對抗股權轉讓中公司剩余股東的優先購買權，即轉讓之人在公司剩余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時，可以通過放棄股權轉讓來阻止公司剩余股東優先購買權的行使。

股權是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對公司享有的人身權和財產權，屬于所有權范疇，歸于基本物權；優先購買權屬于請求權，歸于債權，請求權基于物權而產生，股權的存在是優先購買權的基礎，先有轉讓之人的股權后，才有公司剩余之股東的請求權，即物權優先于債權，物權所有人自由處分所有物是物權的本質屬性。“反悔權”對抗“優先購買權”，正是考慮到物權優先于債權，優先購買權的行使侵犯了轉讓之人的物權處分自由。假如沒有設定“反悔權”，公司剩余股東主張優先購買權時，轉讓之人雖然是所有權人，但選擇交易對象的權利受到極大限制，如果公司剩余股東在同樣條件下要購買股權，轉讓之人不能將股權轉讓給第三人。轉讓之人不能向第三人交付股權，需要承擔締約過失或違約責任，轉讓之人不能自由處分股權，使得債權的優先級高于物權，有違物權所有人自由處分所有物的權利，這對所有權人轉讓之人來說是不公平的。因此，有必要設定“反悔權”對轉讓之人自由處分物權進行一定程度的保護，轉讓之人行使反悔權也不會破壞公司股東的封閉性和人合性。設置轉讓之人反悔權，實質上是對轉讓之人物權及合同主體意志自由的保護，轉讓之人行使反悔權并不是權利濫用。從法理上來講，反悔權沒有架空公司剩余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也沒有損害公司剩余股東的合法權益。轉讓之人將轉讓要件告訴公司剩余股東后，公司剩余股東決定購買股權時，應當能夠意識到轉讓之人可能會行使反悔權，阻卻自己獲得轉讓股權。因此，有限責任公司的公司剩余股東不應該想當然地認為，只要主張優先購買權，就一定能夠獲得轉讓之人轉讓的股權。眾所周知，股東優先購買權的設定初衷就是維持公司股東的封閉性和人合性，只要有限責任公司股東的封閉性和人合性未改變，那么允許轉讓之人行使反悔權本質上就沒有違背該制度背后的法意。因而賦予轉讓之人反悔權，在維護股權自由交易的基礎上，還能保障公司剩余股東行使購買權，保護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特征［4］。

3 轉讓之人行使“反悔權”的時間節點

《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的第二十條規定，轉讓之人可以在公司剩余之股東主張優先購買權時行使反悔權，但沒有明確規定是在股權轉讓之前行使反悔權，還是在股權轉讓之后行使反悔權。在股權轉讓之前，轉讓之人通知公司剩余股東轉讓股權的要件，如果公司剩余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轉讓之人可以行使反悔權，即轉讓之人放棄股權轉讓，這完全符合公司法司法解釋的規定。如前文所述，如果公司剩余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轉讓之人行使反悔權，轉讓之人還面臨著無法履行向第三人交付股權的責任，可能會承擔締約過失責任，甚至違約責任。因此，轉讓之人為了減少損失、規避責任，在與第三人簽訂股權轉讓合同時約定，如果公司剩余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則轉讓之人行使反悔權，不再履行股權轉讓協議中約定的交付股權的義務，不視為轉讓之人違約。

還存在一種情形，可能由于轉讓之人無法聯系公司剩余股東，也可能轉讓之人未通知公司剩余股東，轉讓之人將股權轉讓給公司剩余之股東外的第三人之后，公司剩余股東主張優先購買權，此時轉讓之人是否可以行使反悔權，不再向第三人轉讓股權呢？還是轉讓之人不能行使反悔權，必須和第三人配合將股權轉讓給公司剩余股東呢？

設定“反悔權”的目的是保護股東自由處分物權的權利，維持物權的基礎權利地位。因此，即使轉讓之人將股權轉讓給第三人后，公司剩余股東主張優先購買權時，轉讓之人也能夠行使反悔權。此時轉讓之人已經履行完畢交付股權的義務，第三人可能已經履行完畢支付對價的義務，即轉讓之人和第三人已經履行完畢股權轉讓協議，轉讓之人行使反悔權時，可能面臨著毀約的風險，這就需要股權轉讓合同中進行預案，對可能發生的這種情況在股權轉讓協議中進行具體約定，盡量規避行使反悔權時可能產生的違約風險。

即使辦理股權工商變更登記手續之后，轉讓人也可以行使反悔權，即轉讓人將股權轉讓給第三人，并辦理了工商變更登記程序，轉讓股權已經登記下公司剩余股東之外的第三人名下，公司剩余股東主張優先購買權時，轉讓人依然可以行使反悔權。

上述觀點在裁判文書網（2022）魯0283民初3632號股權轉讓糾紛案中得到法院的認可，大致案情如下：原告呂某某認為被告竇某某、王某某未告知其轉讓股權條件的情況下，將股權轉讓給第三人某公司，侵害其優先購買權，遂訴至人民法院，要求被告竇某某、王某某以同樣條件將股權轉讓給原告呂某某。被告的代理人，從被告王某某處得知，被告王某某向第三人轉讓股權之時，試圖聯系原告的丈夫（原告的丈夫是實際股東，原告是代持股東），但未聯系上，于是與第三人簽訂股權轉讓協議，并辦理了股權轉讓工商變更登記。由于被告王某某明確表示，如果原告主張優先受讓權，被告將行使反悔權，不再轉讓股權。一審法院認為，根據《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二十條的規定，被告竇某某、王某某明確表示，如果原告呂某某主張優先購買權，被告將不再轉讓股權，因此不能支持原告的訴求，最終一審法院駁回原告的全部訴求。

原告呂某某不服一審判決，遂上訴至上一級人民法院【（2022）魯02民終13788號】，二審法院認為，當事人雙方對上訴人呂某某主張的優先購買權，以及本案爭議涉及的股權是否應當由第三人某公司配合辦理工商變更登記到上訴人呂某某名下有爭議。最終，二審法院認為一審判決認定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正確，應當予以維持，上訴人呂某某的上訴理由不成立，二審法院不予支持，二審法院維持了一審法院的判決，即股權工商變更登記后，轉讓之人依然可以行使反悔權，反悔權的行使沒有嚴格的時間節點限制。

4 結語

綜上所述，轉讓人既能在股權轉讓完成之前行使轉讓反悔權，亦可以在股權轉讓完成之后行使反悔權。具體來說，就是有限責任公司的轉讓之人有權自由決定以何種條件和對價將股權轉讓給特定受讓人。但是，有限責任公司作為人合公司，股東之間的信賴關系對公司的穩定和發展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為了保持有限責任公司股東的封閉性和人合性，股權轉讓時剩余股東享有同樣條件下的優先購買權。由于公司剩余股東的優先購買權是請求權，請求權是從轉讓之人的物權中衍生出來的，從屬于物權，即有限責任公司的公司剩余股東的優先購買權，相對于轉讓之人的股權處于次要順序，因此，最高人民法院將“反悔權”賦予轉讓之人，以保護轉讓之人自由處分股權的權利。

同時，轉讓之人行使反悔權是要付出代價的，如果轉讓之人與第三人沒有在股權轉讓協議中就公司剩余股東主張優先購買權的情況進行特別具體的約定，在辦理股權變更登記之前，轉讓之人可能會違約不向公司剩余股東之外的第三人交付股權，轉讓之人需要承擔締約過失責任。在辦理股權變更登記之后，轉讓之人可能會違約，要求公司剩余股東之外的第三人返還股權，轉讓之人需要承擔違約責任。因此，出于股權交易的安全性和穩定性考慮，無論是轉讓之人，還是公司剩余股東之外的第三人，都有義務對公司剩余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甚至轉讓之人行使反悔權時，對轉讓人與剩余股東之外的第三人如何履行股權轉讓合同進行約定，最大限度減少公司剩余股東行使優先購買權，甚至轉讓之人行使反悔權時，給轉讓之人、其他股東及第三人造成的不利影響及損失，最大限度保證交易的安全性。

參考文獻

［1］趙磊. 股東優先購買權的性質與效力——兼評《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20條［J］. 法學家，2021（1）：142-155，195.

［2］趙旭東. 股東優先購買權的性質和效力［J］. 當代法學，2013，27（5）：18-25.

［3］石劍橋. “轉讓股東反悔權”的正當性檢討［J］. 西部學刊，2021（15）：86-89.

［4］賈澍馨. 股東優先購買權與反悔權之間的利益衡量［J］. 商展經濟，2021（20）：7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