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環球人物 付玉梅

牛鈺
去年這個時候,牛鈺發過一張照片。她平坐著,小腿伸得筆直,腿邊散落著紅色的花瓣。她說:“春天快到了,我的小鋼腿也許會長出玫瑰花。”
在她的右腿的位置上,機械假肢透出锃亮的金屬光澤。這是汶川地震在她生命里留下的痕跡。
那年她11歲,在暗無天日的廢墟下被埋了三天三夜。她記不清是如何睜開眼睛,只記得看到一抹鮮亮的橙色——是救援人員身上衣服的顏色。
經歷30多場手術后,她終于保住了左腿。不幸的是,右腿只能截肢。
“小鋼腿”代替了空缺的位置,卻帶來一片更虛無的黑,包括外界的凝視、內心的掙扎。
這些年來,她經歷了自我與器具之間的磨合與成長,出現在馬拉松的終點線里、時裝周的T臺上、四川省人大代表的名單里……和一個被全網祝福的愛情故事中。
不久前,她“官宣”了和消防救援人員“小李同學”的戀情。對方是一個“意外相遇”的人。見面那天,他也穿著橙色的救援服。
這的確是一個很甜的故事。但“磕糖”背后,這個勇敢的女孩對生活和生命的態度,是故事更打動人的地方。
以下是牛鈺講述的故事。
一切都很奇妙地發生了。奇妙到哪怕少了任何一個環節,我們都不會在一起。
我是個性子大大咧咧的人,愛四處蹦跶。那天,我準備跳過一個石階,朋友突然喊了一聲……我被嚇到了,不小心把假肢踩進縫里,卡住了。
沒戴過假肢的人可能不太了解,假肢的殼子很容易磨損變形。如果我強行拔出來,還不知道會不會損害到其他零件。
可那個石墩子實在太重了,我和朋友挪了半天,它還是紋絲不動。在別人的建議下,我們才想到撥打119求助。
我當時特別緊張。打電話時被問情況,我說“我人出來了,腿沒出來”。沒多久,幾名消防救援人員就帶著撬棍過來了。
這是我第一次見“小李同學”。
其實我一開始并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都沒有太留意他。我之所以會關注到他,是因為大家都在問我是怎么卡住的、應該怎么辦時,他卻認真地觀察了一會假肢,然后轉過身問我:“你穿這個會不會痛?”
我愣了一下。我穿假肢十多年了,腿根以前會磨出水泡,再磨成血泡,最后長出繭子,才不覺得痛。我和他說,以前會痛,現在不太會了。他靜靜地聽我說著。
假肢被取出來后,他小心翼翼地用雙手將它捧了過來,問我需不需要幫忙裝上。在他蹲下那一秒,看著我的眼睛時,我才認真地看了這個男孩。
許多陌生人第一次看到我和我的假肢時,眼神里的第一反應通常是好奇,甚至是害怕。可他的眼神是發自內心的溫柔。雖然戴著口罩,但我看得很清楚。
這時,我問他:“方不方便給一個聯系方式?”
他很實誠地回答:“119。”
哈哈,的確很意外。我原以為故事就這么結束了,萬萬沒想到,沒過多久,我就接到了成都消防打來的電話,邀請我去參加一場直播活動。
更沒想到的是,“小李同學”也在現場。當天碰面時,我們兩個都很懵。他喊了我一聲:“春游哥哥(我社交賬號名)。”
我這才知道他的名字,也終于要到了他“私人”的聯系方式。
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們一直保持著聯系。說實話,這個男孩真的很安靜,平時不太會逗人開心。
后來我家里發生了一些事,我的情緒變得很低落。他察覺到了,開始去網上學一些跳舞的視頻錄給我看。他的肢體看起來一點都不協調,我知道,這是想逗我笑。
他好像在努力為了我成為一個開朗的人,陪我走過了那段艱難的時間。
然后,他跟我告白了。
他說,他早就有想法了,但不想在我情緒敏感的時期說,怕我會誤解這種喜歡。他想讓我知道,他的喜歡是很純粹的,就是“你很好,我很喜歡你”,所以選擇了等待。
公開戀情后,我做好了心理準備:會有祝福,也會有質疑聲。
我認識很多像我一樣殘疾的女孩,包括在地震中走出來的。在面對感情時,總有人在她們耳邊說:“你能找個健全的男孩就不錯了,別挑了。”
我前任的家人就很介意我的情況。有一次,他們給我前任打電話,我就在旁邊。他們直接質疑:“你明明身體健健康康的,為什么要找一個這樣的女生?”
我堅信,每個人都值得很好的愛,包括我自己。即使經歷過不快,在遇到小李時,我也會勇敢地選擇去愛。
讓人驚喜的是,這些問題他都考慮到了。
我后來才得知,他早已和家人說過我的情況。他擔心我在上一段感情中留下陰影,想讓我安心。
他的父母很開明,只要求我們如果決定在一起,就好好走下去。日后若有結果,他們也會支持……我真的很感動。
其實,我和小李是性格很互補的人,但我們有一點很相似,就是都見過生離死別,對生命有不一樣的感觸。
我的命是撿回來的。在地震中被埋的三天三夜,到底有多絕望,我無論如何也描述不出來。但正是因為體驗過這種絕望,你才知道生命是真的可貴,活下來是真的不容易。
所以我一定要好好活著。對我來說,多活一天都算賺到了,我對每一天充滿期待。我想把這種力量分享給更多人,慢慢成為了一個正能量博主。
可人不會24小時都保持開心。我在寫自己的書,說實話,一開始寫得很痛苦,想到走過的路,真的好難啊,就會忍不住掉眼淚,哭著哭著又笑了。
這些笑和淚,小李都懂。
由于職業原因,他親歷過大大小小的救援現場,可能從死神手里搶救了一個生命,也可能看到生命瞬間消失。我們都知道,活著有多不容易。
他和我說,他覺得我們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幫助別人,也許我們都會有不開心的時候,但沒關系。
“還好,我們有彼此。”
有人說,假肢也是身體的一部分,但在我看來,它永遠不是真的腿。我也不會逼迫自己把它當成一個“有血有肉”的存在。
說來有點奇怪,但我覺得,假肢更像是我的朋友。不穿它,我就哪都不能去,穿著它,又老給我整一些幺蛾子。
有一次,我去玩密室逃脫,進去沒多久,一個“NPC(非游戲玩家)”突然扒拉我的右腿。沒錯,就是我的假肢。
他可能看我沒反應,突然一使勁,假肢掉了。我人站不穩,噗嗤坐到了地上,和趴在地上的NPC面面相覷,我們倆同時尖叫。他的叫聲比我還要慘100倍……
雖然是它造成了各種尷尬場合,也經常讓我痛得爬不起來,可最終,也是它和我一起摔了那么多的跤,走了那么多的路。
我們一起爬雪山,跑馬拉松,走T臺……以前我覺得截肢后就沒辦法再去的地方,都是它幫我實現的。
攝影大概是我最喜歡和它一起做的事。一開始,很多人反對我學攝影,說穿著假肢跑上跑下的,很不方便。
但我不想放棄。我有能被假肢“磨”的機會多不容易啊。能做到是驚喜,做不到也是正常,為什么不試試呢?
很幸運,最后是驚喜。我接觸了很多拍攝對象,很多像我一樣的殘障人士。
攝影師需要與拍攝者之間有良好的溝通,包括對肢體動作的指導,從而引導對方呈現最佳狀態。如果不了解殘疾人身體上的不便,就容易無意間造成對他們的傷害(這個真的不怪任何人)。
我特別能理解他們的感受,知道該怎么溝通。當他們看到我的小鋼腿時,也會變得沒那么緊張。其實,只要流露出自然的表情,人就是最真實、最美的。
我們都經歷過那些掙扎的時刻,這么努力地長大了,才能去選擇自己熱愛的事物。
“官宣”戀情后,我也想過要傳達給別人什么。也許,是在自己還有能量時,告訴更多像我一樣的女孩:勇敢去做你想做的事,包括去愛。